黎承睿走進西九龍警署大樓時正好是上班時間,他進電梯上樓,大踏步進自己的辦公室,一路上,見到他的警署同僚均微笑向他打招呼,個別剛剛畢業的小警員還會誠惶誠恐向他敬禮。雖然他的警銜目前仍然是高級督察,但他的職務這兩年卻升得很快,已經儼然等同於分區副指揮官,誰都知道,黎承睿只要不出大錯,考覈時不要突然腦抽,那麼他的正式任命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沒人會想去得罪一個未來的總督察甚至警司,尤其還是這麼一位敬業到不要命的人。
警隊儘管如大大小小的公權機構一樣存在各種派別或裙帶關係,但他們到底是執法隊伍,多少有秉公精神作爲共同價值觀,對盡忠職守的警察還是普遍認可,因此黎承睿作爲上司,雖然有時候不太近人情,但他的鐵面無私卻甚有威嚴,他的辦案能力與他的拼命三郎形象一同深入人心,儘管三十五歲不到便升到這麼高的行政職務實屬少見,但卻很少有人會質疑。
黎承睿剛剛坐好,辦公室門外就傳來輕微的剝啄聲,儘管是全透明的玻璃牆能對門外的人一目瞭然,但外面端着咖啡的小警花Lisa還是每次都極有禮貌地微笑敲門。這是一個新人,長相甜美秀麗,身材修長凹凸,這樣的條件做明星都可以,但她自幼有當警察的夢想,於是毅然選了警校就讀。因爲相貌優勢、成績不錯,香港警隊內部倒不愁沒有地方要她,可她公開表示想跟着偶像黎承睿做事的理想。西九龍現任的警司跟席一樺私交不錯,對黎承睿也多有提拔,一聽說有這種情況,想到黎承睿還是單身,不禁生了點好事之心,大筆一揮,便把Lisa調到黎承睿身邊。
這個女孩是很會來事的人,有所有漂亮女孩的自信,也有鄰家女孩的貼心和甜美。她每天早上爲黎承睿親手調製他愛喝的咖啡,中午時分會爲他訂他常吃的套餐,時不時帶來點自制的餅乾壽司,善解人意又不會失了分寸,加上嘴巴又甜,人又好看,誰都以爲就算黎承睿百鍊成鋼都得有天變成繞指柔。
可惜她來西九龍重案組都快滿一年,卻還是無法將自己與黎承睿的關係更進一步。
Lisa在看到黎承睿擡頭衝她點頭之後才輕巧地託着盤子轉身扭開他辦公室的門,嫋嫋婷婷地進來,將冒着熱氣的咖啡放到黎承睿面前,嘴角上翹,笑着說:“黎sir早,你的咖啡,老規矩,兩勺糖。”
黎承睿點頭說:“謝謝。”
Lisa這次卻沒有照平時那樣出去,而是抱着托盤欲言又止。
黎承睿擡頭瞥了她一眼:“有事?”
Lisa輕咬下脣,帶着靦腆和猶豫問:“黎sir,那個,你,你今晚有空嗎?”
黎承睿微微皺眉,淡淡地說:“金彪的案子還沒完,你覺得我有空?”
金彪是最近他們做的一個大案主犯,此人涉嫌從金三角往這邊運毒、販賣槍支和人口買賣,由於涉案範圍廣,此次行動是港、泰、緬三國警方合作的大行動,黎承睿帶着下屬沒日沒夜部署了近一個月,終於到了收網的關鍵階段。
Lisa瞬間漲紅了臉,但過了好一會,還是鼓起勇氣說:“可是黎sir,今天,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一幫同事想幫你慶祝一下……”
黎承睿一愣,隨即低頭看錶,果然日期又到了自己的生日,他微一沉吟,隨即說:“我從不過生日,這樣吧,你們一片心意我很感謝,今晚你們原訂了去哪?”
Lisa忙說:“去警署邊上的KTV。”
“那你們還是去吧,玩得開心點,我埋單。”黎承睿頭也不擡,冷淡地說,“不要替我省錢,這陣子大家辛苦了。”
Lisa傻傻地看他,未了還是不甘,囁嚅說了句:“我,我有給你準備禮物……”
黎承睿在敲打鍵盤的手猛地停了下來,他素來冷漠無表情的臉上,此刻竟然呈現一種Lisa從未見過的呆滯,然後,他搖頭說:“我不過生日,但還是謝謝你,有心了。”
他話說到這份上,Lisa到底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此刻已經又羞又窘,連禮貌都顧不上,低頭匆匆跑了出去。
黎承睿卻工作不進去,他看着窗外,無意識地想,曾經也有一個人記得他的生日,帶着羞澀和期待說我有禮物送你,那雙清澈晶亮的黑眼睛,過多少年他也無法忘記。但是在那個生日,他做了一生中最難做的一個決定,從此與那個人天涯陌路,縱是相見應不識。
再回首已是塵滿面,鬢如霜。
黎承睿輕咳一聲,將心裡涌上來的荒涼感壓了下去,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案件上。金彪的案子收網在即,辦完這個案子,他想也許應該好好休息了,好像有好幾年都沒有休假過,他已經不只一次在茶水間聽到下屬抱怨跟着個不是人的上司,自己不休息,帶累他們整幫人都不敢休息。
可休假去哪好呢?一個人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回父母家中聽聽嘮叨是要的,但要他連續聽完一個假期,那他寧可單槍匹馬去對付十個八個持槍歹徒。
也許只能在自己的寓所裡看看電影聽聽音樂了,最多去哪個會所運動一下,約一下黎承俊和席一樺,可是那兩個逍遙自私的傢伙自從確定關係後,便肆無忌憚地一心只過自己的小日子,誰也不耐煩出來陪陪他這個形單影隻的老弟弟。
也許可以跟程秀珊出來喝杯東西?聊聊彼此的人生?黎承睿的念頭一冒出來就被自己否定,程秀珊幾年前就提前出獄,在受盡挫折後,她整個人都平和許多,與黎承睿真正成爲知己良朋。兩人前一次見面時,程秀珊隱晦向他提過有位中年男士對她有意,很巧的是,那個男人也是醫生。
“心理醫生。”程秀珊微笑着跟他說,“我能像今天這樣在你面前能說能笑,說起來都是多虧了他,後來就自然而然,彼此間關係有了升溫。”
黎承睿道了恭喜後,忍不住問她:“你,已經不愛吳醫生嗎?”
“怎麼會不愛?”程秀珊微微地發愣,然後笑了笑,低頭說,“因爲太愛了,所以他一去,心裡就很空很空,只靠我一個人,撐不了多久,我知道。所以我需要幫助。”
“你的現任,不介意被你拿去做替補嗎?”
“說他是替補不對,誰也替補不了,他也不該替代別人,”程秀珊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緩緩地解釋說,“我很依賴他,不瞞你說,我覺得自己就像回到幼稚園,做回小朋友,不知道怎麼跑馬路中間,車來車往,我很怕,不知道如何是好,但這時幸好有個大人肯過來牽我的手,他肯這個時候牽我的手,”程秀珊低下頭,紅了眼眶說,“我一生一世都會跟他走。”
那麼自己呢?黎承睿捫心自問,如果這時候有人肯把手放到他手裡,他能一生一世都感激對方,並承諾一直牽着那隻手不放嗎?
不,我做不到。
黎承睿剛剛被壓下去的荒涼感,又如白霧一般悄然瀰漫。
這是一種哪怕置身最擁堵的人羣,最喧鬧的環境也會確認自己獨自一人的荒涼。
有個部分確實空了,在他心底深處,被他親手用刀剜去一大塊血肉,硬生生丟出體外。也許當時猶如壯士斷腕,充滿不得不割捨的悲情,可是隻有他知道,割下去才發現,原來剝離血肉如此疼痛,如此艱難。
舊傷也許能結痂,可是那塊空出來的地方卻再也找不到填充物,只能日復一日地任它繼續空蕩下去。
別人看他,以爲不苟言笑,以爲生性嚴謹,可只有他知道,他喪失了身體中重要的東西,那個重要的東西,關係着他會不會快活,會不會幸福,他親手將這個東西拋舍,同時拋棄的,還包括歡樂的能力,包括肆意大笑的權利,包括與世界建立聯繫的興致。
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個少年,在少年遠離了他的世界後,他終於理解他的所作所爲。那是一種倦怠,對整個外在世界關上門,任它山崩地裂、洪水滔天也無動於衷的冷漠,與之相伴的,是絕對的孤獨,一個人再如何精彩也無人唱和的孤獨。若不是有日復一日繁忙的工作,層出不窮的歹徒,複雜多變的案件,黎承睿不知道單憑一己之力,如何卻抵抗這種重逾千斤的孤獨。
他是一個成年人,而且是個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有能力的社會精英,他都如此難捱,那麼在當時,那個小小的少年呢?
因爲能進入內心的人很少,所以他才格外珍惜自己看重的人吧?
其實林翊策劃的事與恨無關,他是極致孤獨的人,未必有恨那麼強烈的情緒,但他無法容忍體內的天枰傾斜,無法容忍既定的秩序被打亂。林翊的內心有關於規則嚴格的框架和判斷,任何冒犯規則的人,都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所以,那個少年會花兩年時間慢慢地,如同論證複雜的幾何結論那樣一步步開展自己的計劃,他讓陳子南體驗到什麼是帶着恐懼清醒地死去;他讓鄭明修懷着愛而不得的痛苦和恐慌勒斷脖子;他拿吳博輝的身體做實驗,一道道複製了阿凌身上的傷痕,讓他身爲醫生卻無法救助自己的傷口;他知道莊翌晨重面子,席一樺好權勢,這兩個人,都不同形式地喪失他們在乎的東西。
這個過程,也是他匡扶自己內心秩序的過程。
只是他沒有計算好感情,他到底還小,不明白愛一個人多不容易,不明白有些事,能鑽法律空子,能漠視社會道德,卻無法欺騙人的感情。
黎承睿啪的一下,猛然合上筆記本電腦。
他揉揉太陽穴,今天不知爲何,總是不由自主想起那個少年,想到心慌意亂。
不能再想了,黎承睿對自己說,哪怕再明白當初那個系列謀殺案的來龍去脈,然而有關那個少年的一切,都跟自己無關了。
光陰荏苒,他能做的,只是在心裡暗自希望,那個少年能在獨自成長中形成健全的人格,能過上相對幸福健康的生活。
辦公室外再度傳來敲門聲,然後被人大力推開,跟着他一塊調到西九龍的老下屬阿Sam穿着便服進來,大嗓門大大咧咧地喊:“阿頭,有猛料。”
黎承睿擡起頭,皺眉詢問:“怎麼?”
“剛剛接到泰國警方的消息,金彪在那邊被抓到了!”阿Sam高興地說,“過幾天就會引渡回港,太好了,總算把這個混蛋抓到手。”
黎承睿精神一振,立即站起來說:“太好了,立即整合一下手頭證據,這次一定要釘死他。”
金彪的案子太過重要,就連總部也高度重視,可是對方是常年與軍隊、警察對抗的毒梟,他在泰國一落網,香港這邊警方內定的兩名證人,不出一天,就在嚴密的人質保護措施下被人暗殺。
這麼公然的挑釁和漠視,成功激起了警察們的憤怒,阿Sam幾個一直跟着這個案子的老警察接到消息後險些掀翻桌子。黎承睿臉色陰沉,問:“我們手頭最有利的兩名證人被殺,金彪的案子恐怕會證據不足。你們想想看,我們這邊還有爭取轉爲污點證人的對象嗎?”
他的下屬們面面相覷,都搖搖頭,黎承睿喝道:“不要只想西九龍,金彪老巢雖然在我們區,但香港這麼多幫派,他再小心也不可能只接觸幾個,立即給我查!”
“是!”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離金彪被引渡回港已經越來越近,可是污點證人卻仍然沒有着落,黎承睿身邊的低氣壓越來越重,就連Lisa見到他都不敢多說一句話。到了第三天,阿Sam終於找到一個能指認金彪的證人,但提起時,他的臉色卻並不好看。
“黃鬆平,人稱老鼠黃,他姐姐曾經是金彪的女人,後來爲金彪擋了子彈而死,金彪心裡有愧,所以對他還算客氣。有段時間甚至把他帶在身邊,要不是這小子爛泥扶不上壁,金彪沒準會把他培養成心腹。”
“他能做什麼證?”黎承睿問。
“他手頭金彪販毒的視頻,本來是想勒索金彪,後來膽子小不敢拿出來,而且他本人就是證人,他曾經偷過金彪賣給香港毒販的白粉。”
黎承睿皺眉問:“這次這小子怎麼有膽轉爲正義使者?”
阿Sam古怪地笑了笑說:“因爲他惹了麻煩,他想跟我們警方交易。”
“說重點。”
“他因爲經濟詐騙被抓,想通過作證,刪掉那邊的案底。”阿Sam搖頭說,“問題是,抓他的人是我們的老同事了。他不同意。”
黎承睿想了想,問:“曾珏良?”
阿Sam一下笑了,說:“阿頭你真是神機妙算。”
黎承睿淡淡地說:“金彪這邊是重案,恐怕上峰也支持我們交易,看來,我要親自回新界北一趟。”
“我也很想念阿敏和品叔他們幾個,”阿Sam眼睛亮了,說,“乾脆約出來一起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