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丟下了我的小女兒。
她那時正在另一個房間裡彈琴。
從早到晚。
她彈琴是爲了給我聽。她說如果不是爲了媽媽她根本可以不彈琴。
我去親她同她告別。
我看見她流眼淚了她希望我能在家裡陪着她。她呀。
我還是離開了她。一個狠心的母親。我沒有管她的眼淚也沒有管她是不是滿心憂傷。我被很多人撕扯着我要向很多人付出我的愛。我誰也不願意傷而最終又是傷了所有的人。
女兒留給母親我很放心。
我在夜晚的大街上飛快地騎車。我覺得夜很清冷心裡很悽惶。
我敲響了他的門。
我們對坐着,然後他說,寫這個家族的故事時,應當是如泣如訴的。
爲了一個深愛的男人。爲了聽到他的聲音爲了切近着他溫暖的肌膚。他的家離我的家很遠。但愛不遙遠愛會改變距離。鋼琴聲總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鳴響着。一個小女孩的責任。
——我們彼此真正相愛嗎?
——至少在我們以爲愛的日子裡該彼此忠誠。
他說,你應當使那些神秘的往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充滿史詩般的激情。你不能冷眼旁觀。你不是冷眼旁觀的那種人。你將投入……
很冷的風從那扇百葉窗的格子裡透進來。那麼冷,我告訴他第一句我會寫:在一個陰冷的深秋的早晨。這其實不是一部小說。什麼也不是。不是以往的任何形式所能包容的。只是一些文字一些訴說,還有一顆太燙的心。
……凡是在那個院落裡生活過的女人,都逃不脫那個令人恐怖的報答。
——爲什麼像女巫一樣總願意讓人在廢墟在傷口上看到掙扎着的陰暗的靈魂?
——我覺得這訴說中應當是充滿了傷痛、無望和音樂的。
——無論如何你是個古怪的女人。
——我被神秘所驅使。
——瘋的念頭會使人真瘋。
——不瘋就不會有梵•高、卡夫卡、尼采,也不會有高貴而偉大的費雯麗。
——我們是在現實中。
——能聽到琴聲嗎?這琴已經響過很多年了。每一處聲響都像一束陽光,照亮哥特式教堂的一角。神聖的使命到來。我離開了女兒。關閉了身後的門。那個彈琴的女孩哭了。陽光中止。
那個下午,我突然把我所知道的一件事電話告訴了他。我是輕描淡寫不動聲色說出的,我告訴他今晚,我爸爸媽媽要帶着我的女兒去赴一個晚宴。餐桌上會有鮮花,清澄的酒,透明的高腳杯,可能還會有緩緩的舞步。
——這樣?
那是個奇特的已近黃昏的時辰。
——能來嗎?
我不知是不是該這樣問他是不是該利用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
——當然。
他甚至不思索。
他說停一會兒,他先給家裡打個電話。
——不。
——不,好嗎?
電話暫時中止。那怎麼行?我突然後悔起來。那時候我們剛剛從那片深夜的白楊林中回來。家中無人意味了什麼?我深懷着心的惴惴,從此每一秒鐘都被驚恐纏繞着。那個他病着的夜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那個清晨我離開他了。我從他的手中掙脫了我的手,我走出了那一道門。那麼遙遠了。爲什麼還要開始呢?是必得要開始嗎?一個年輕的留着朋克式髮型的美國詩人說,沒有愛可以有性。但有了愛必須有性。我驚懼着。莫不如不告訴他。我後悔着放下了話筒。
我回到自己的家中。一切已準備停當,女兒在彈最後一支曲子。《愛情故事》。一首著名的電影插曲,一個黑頭髮的姑娘被奧列佛四世所愛,他們歷盡艱辛,當愛終以幸福結尾的時候,那女孩死於白血病。讀大學時我便讀了這篇小說。後來有電影時我又看了這部電影。我熟悉這首樂曲,熟悉那滑冰場的看臺上那個男低音的憂傷的訴說。訴說着訴說着充滿了愛的往事。往事如煙,在戲劇性的快節奏的音域很廣的琵琶音之後,一切歸於了平淡。看臺上只有一個男人形孤影單,再沒有百靈般清純而響亮的笑聲。要慢要慢要如泣如訴地……女兒離開琴凳棄我而去,她問,媽媽你怎麼了?
很快。
一切準備就緒一切結束。
我迷離恍惚,很怕那個盛大的晚宴會突然間取消。沒有。一切正常。按照常規。他們穿上漂亮的衣服,無論色彩和款式都顯出來了高貴。在他們那裡,世界顯出了光明和美麗。女兒很興奮。她親吻我,她說媽媽再見。
牆上的鐘響着指針轉動着。
我送他們下樓,看他們坐進那輛黑色的小汽車。汽車開動的時候沒有聲音。無聲便載走了他們,我把我的手按在怦怦跳動的心口上。
我等待。
琴聲沒有了,屋中很安靜。四壁空空,寂寞而淒涼,滿屋是換下來的舊衣服,它們徒然地散亂着,並不發出聲音。過於安靜了。我等着他。我知道他會來他馬上就會來,來的那人,竟是他。很深的夜姍姍而來,然後黑暗統帥了一切。我無心吃飯。我不能安心。我盲目地爲他們收好換下來的衣服。
他馬上就會來。
馬上。
我們曾相約。
並期待着。
我們是不是相愛?
天很藍。很藍的天掉進水中就更藍。藍的寧靜。
我去洗碗。
我帶上圍裙。
我無心之洗碗但是我去洗碗。
水聲。很輕的。然後是時鐘敲響然後是更輕的敲門聲。
我知那是他。
我滿手是水,水淋漓着顧不上抹掉我去打開了門——
他走進來。
門輕輕在他身後碰響。
——我在洗碗。
我接過他手上的書包,我把書包放在桌子上。我轉身。我想看他的眼睛——那樣一下子我便被捲進了那個滾燙的懷抱中:胸膛、手臂、冰涼的臉頰和嘴脣。
圍裙。
還有溼淋淋的手。
燈被關掉。
那黑暗。那黑暗中的第一陣戰慄。不可禁止的,像沸騰燃燒的黑海。一個一個炎熱的浪頭滾過去。緩慢而沉重地滾過去。海漲起來。像所有激情的時刻一樣。我被他抱緊。我不能動。哆嗦着,以爲末日真的來臨。或者死。寧可死。依舊潮溼的手。他抱起我。他抱着依舊繫着圍裙的我。那是我。因爲那是我。他抱着我從中廳走進小屋。他把我放在牀上。然後是更加瘋狂的吻。他不管我的頭開始來回地擺動。喘息着。大聲喘息着。我已經受不住。我的眼睛、臉頰,脖頸還有熱的胸膛。黑暗中我只覺他蓬蓬的黑頭髮,沁着溫馨的香。
——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你曾經說過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什麼叫瘋狂。那黑色的海浪漫上來,淹沒着。投入着,連身體都無法承受。我坐在牀邊。他輕輕捧着我的頭。
——家中無人的夜晚意味了什麼?
——爲什麼有此空間?
——爲什麼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的呼吸。粗重的呼吸那熱氣慢慢包攏着我。在那溫熱氣息中。他輕輕咬住我的耳朵。熱的浪再度從我的頸下滾過來。
——遲早的。遲早的。
——但是行嗎?
——你會恨我怨我嗎?
——不!
——不不——
難道我們仍不知我們孜孜以求的我們盼望的期待的是什麼嗎?
然後,喘息不已。世界早已不復存在,連同我們。只有黑暗。深的黑暗侵襲着。我緊抓住他堅實而光潔的肩膀。左右搖晃的頭顱。抓緊着。我抓緊着他的手。進擊着衝鋒着——我快死了真的快死了。終於,我們曾久久渴望的等待的那一刻,完結。像湍急的水驟然轉入一個寧靜的港灣,像,從戰場歸來。
——那麼今後怎麼辦?
——我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彼此相愛。
我們沉默讓靈魂沉默。讓喘息平靜下來讓汗水流淌。心在跳蕩着一如在鳴奏一首悲歌。那一刻我突然想哭我痙攣着把身體緊緊地緊緊地捲成一團。我抓緊着他的手臂,那血,就順着肌膚滲了出來。他說,好妹妹,他用他的手輕撫着我的臉頰。一種垂死的慾望,我低聲喊叫着,我被淹沒了,那海,那黑色的浪濤。這是騙局是圈套是誘惑?是正在走向罪惡的深淵?不。他說不,這是愛。是愛情。真的嗎?當那一天突然碰撞,當那愛情降臨的時候,我們難道不在遠離嗎?
——我們其實一直盼望。
——什麼?
——這一刻。
——這一刻是什麼?
——永恆又是什麼呢?
我們無言。
默默地默默地相對。
親吻着,直到一個兩個三個三百六十五天以後我們依然親吻着。
那是個我們彼此需要的晚上。那晚上我們瘋了。我們知道我們未來是必得要彼此負責了。我緊抱他的頭顱,讓他的呼吸溫熱着我裸露的胸膛。
世上最親的人。
我們沒有語言。話是多餘的。只有已存在了的事實。
衝上了一杯咖啡。
他說你是個好女人。
——我們怎麼辦?
——一切都應由你決定。
——我嗎?而我是什麼?我也不是我自己。
我猜在那個我們剛剛開始愛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會懂爲什麼我也不是我自己。其實連我也不懂,但卻感知着一種冥冥的力。一個好的女人深刻的女人敏感的女人。那個塔樓的暗角處關於A'N'AΓKH的啓示是植根於現實中血液中的。那可怕的宿命宿命之力。我怎麼會是我?我又怎麼能是我?儘管我們相愛儘管,我們時時刻刻在一起。
他說那麼好吧我走吧。
我送他。我關閉了中廳的燈。我被他再度攬緊在懷中,那麼柔順。他同我告別。
這不是故事。這纔不是故事的夜晚就這樣結束了。也許這樣的夜晚今後永遠再不會有。弄不清我們是不是真的相愛是不是靈肉相通。我們什麼也不說。然後告別。我默默地送他下樓。我牽住他的手在樓梯上摸索。沒有燈。沒有光亮。月亮底下一陣清冷的風吹來。沒有說再見。看着他騎上自行車就消失在了暗夜中。
淒冷的馨香。寂靜的空無一人的大道。黑暗中看不清牆上攀緣的藤上,是否還殘留着紅的冷葉。我家門前的大道。
走回屋依然陷在黑暗中。
被愛戀的感覺統治着。回想每一個細節。
女人多艱辛。敏感而細密。生命中只有愛。愛是一切和永恆。瞬間的擁有很可能就決定了畢生的失落。我懂。怎麼會不懂男人和女人間這令人傷痛的糾葛。怎麼會不懂男人和女人間那永恆維繫的艱難。但,懂了又怎樣周而復始更深的創痛又怎樣?關鍵是我們的愛我們的心的原則。
我不再哭了,荒蕪是最終的結局。
慢慢地,旋亮一隻小的微黃的檯燈,那臺燈溫暖,像一束陽光。黑暗的地方浸上來鋼琴的鳴響。《LOVE STORY》。愛情故事。我猜是女兒已開始演奏。那晚宴到了尾聲。那一段音域寬廣節奏很快的琵琶音已有了戲劇性的傾向。漸強。她正在接近着演奏的標準。這一切是我的傑作。我在這世界上創造着傑作,連同這曠日持久的愛連同這瘋狂這留下來再度寧靜的空屋子。依然是苦痛。我打開窗戶讓初冬的冷風吹進來。吹走他的存在和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生命是沒有過錯的。然後,我打開所有的燈。我想看清房中的一切,一切依舊。什麼都沒有變化。風吹去了一陣夢。夢沒有真假無形也無色。存在過嗎?
那個潮溼的圍裙依舊搭在小屋的牀角上。
那天是十六日。十六日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