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寧靜的夜晚在雨中到來。
我那會兒正面對他。我看着他。他的眼睛。我抓緊他的手。不知道這故事是怎樣開始的。他獨自一人。心很荒涼。家族的事情已令我毛骨悚然。一個遠房的叔說你們這個大門裡有道道。邪性。遠房的叔說過就消失了。我要他和我一道承擔恐懼。他答應。雨下得很安靜。他吻我的額頭。這是溫情而不是狂熱,所以我希望這一切能在此終止,他同意聽我講家族女人的事情。
他擺好了姿勢並抽起了煙。
我說我的血管裡流着她們的血,奶奶的姑媽的小姑的嬸的大娘的母親的,還有姐妹的。我想避開但卻總是踩在她們的腳印上。就像希臘神話中那個殺父娶母的王子。你想盡一切辦法千方百計,但現實總證明着那個不可更改的結論。
我是我們這個家族中最不值得崇拜的女人。
雨中還有小鳥的鳴叫。是晚秋的冷雨。他是在暗夜中到來的最後一個男人。我很清楚,不會再有了。我們純淨地一起相處,甚至沒有瘋狂沒有激情誰也不去碰誰灼熱的皮膚。他很多次陪我走路。我們只談不相干的舊事。我們已相識了很久。我們有漫長的良好的印象和友情。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他時,好感是由於他像一個無比疼愛我的叔叔。很溫厚的步履。漫長的四季。四季演着無數的悲歡離合。眼淚和疼痛,直到那個切近的晚上。如閃電般。沒有未來。
他病了。
他病了的時候近前剛好只有我。
剛散了一個朋友的聚會,剛消失掉樂曲和歌聲。他聽了我的歌。天國裡傳來冥冥之音。說你們在劫難逃。主又說罪孽在我,苦難在我,我必報應。然後他來了。他姍姍來遲帶着苦痛。那麼千辛萬苦穿越了,家族的歲月和一頁頁流血的心史。我多想他能是最終的那個男人能是那個永恆。
那一刻我走近他我見他緊閉雙眼眉頭緊皺周身在顫抖。我彎下腰貼近他的臉我覺出了那熱度那燒烤。
——你病了你知道嗎你可能在發熱不舒服吧是不是該喝一點水?
那是個溫暖的美麗的秋之夜晚,那夜晚過於深過於濃重了。有秋的最後的暖風。我把手貼上他的額頭我想,在這樣的時辰,是在這樣的一個時辰。
他的熱度很高。沒有體溫表,也沒有藥。如果一切都有我們可能會彼此逃脫。那一雙滾燙的大手突然抓緊了我的手。無言。心怦然而動。他依然緊閉雙眼。還該說什麼?
我守在他的牀邊。他知我在那裡。他碰巧病倒的那一刻身邊只有我。按住他的顫抖。照顧一個病中的男人。喂他喝水。攙扶他,我們原本並不陌生。他睡下。用細長的手去輕撫他燃燒的額頭。暗夜不是夢。他慢慢變得平靜——好些了嗎我回我的家去吧?明早來看你。
沒有聲響他好像睡了。我想從他的手中輕輕抽回我的手,但是他不讓。遙遠的地方傳來低聲的**。我們曾走上一道長的石梯,到荒蕪的山上。那山中清涼。沒有人跡。遍佈着無盡的灌木叢。我們說些淡泊的不相關的話語。那麼怕的時刻。但結束了。終於結束了。爲什麼還要開始?在微黃的燈光下,我望着他。他始終緊閉雙眼。
那低聲的**再度傳來。
——我在。有我在這兒。抓緊我吧。
他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膛。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我觸到了他滾燙的肌膚。那麼緊的。他慢慢把我拉向他。拉向他的身體。那麼炎熱,如酷暑般的。噴發前的緩緩流動的紅色岩漿,我靠近着他,在那一刻。我的臉觸到了他的臉。我的嘴被他的嘴親吻。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怎樣結局?算什麼?如何面對未來?
會。那一刻會。他也這麼說。那誘惑太強大,無法抵禦。他的溫熱的胸膛。他的情意。
——那時候我太難受了,我需要我的身邊有個人,一個女人,需要那女人陪着我,我是個病中的男人你能理解嗎?
如一個嬰兒。
然而沒有。
溫情被掙脫。當時他並不知他的妻子幾個月後就離他遠行了。所以他無從想到。他只知有了多年的好友守護着病中的男人。
離開他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怎樣地陷入了一口苦難的井。從此永遠是他的胸膛。他的堅實的臂膀他滿臉的鬍子。
你原不是早已看透了一切看透了男人?你原不是已備受了生之熬煎想把自己救出苦海?你原不是已發誓不再相信他們——男人——不再離開你生之可靠的溫暖的你自己的巢穴?女人。而你又是女人中天生柔順的那一種。你只知犧牲只知順從只知逆來順受像一隻迷途的一次次被拉去宰殺的雪白的羔羊。哪怕遍體鱗傷哪怕疼痛流血哪怕再受欺騙哪怕沒有終局。
在沒有任何希望和美好的前景可言的情況下。
一個女人她在什麼也不想的狀態中就自動投降了。她伸出了雙臂投向她並沒有看清的男人。她被激動。開始夜不成寐。她已離不開那寬闊的胸膛那鬍子那臂膀那溫情。也許還是因了荒涼孤獨寂寞的心也許還是因了,需要。
——而你難道不是那個溫暖的家的所在不是那寧靜而避風的港灣嗎?
慢慢地我終於知道了我的主題。如果要我爲我的小說做一個總結的話,那麼我知道我曠日以久所孜孜尋求的,原本只是維持愛情的艱難。甚至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分離、男女的分離才成爲永遠的主題。滿心柔情所獲取的,只是寂寞憂傷和陰鬱。你作爲女人永遠是犧牲品,而你作爲生存者,卻又總勇敢地破壞着溫情與和諧。心的荒涼只閒了生之絕望。絕望已成爲無所不能的力,左右和困擾着一切。婚姻總是失敗。現實中亦如此。而男人與女人的關係困難到舉步維艱。不斷地抗爭,但所得只是又一次疑惑、痛和絕望。周而復始,沒有其實的溫暖可言。於是你傾訴。你想在傾訴中弄清楚一個女人在這樣危險的惡劣的沒有前景的環境之下她的心,她的心是不是還有一個原則?
但是在熱情中在瘋狂中在慌亂中我忘掉了這一切。我不知我已把我的整個身心都投入了進去,甚至以性命做抵押。我已對一切忽略不計,我已什麼都顧不上了,我隨風飄轉,讓無錨的船在風暴席捲的大海上肆意漂泊。
然後冬天來了。
然後在一個初冬的夜晚他在冷風中的石凳上等我。暗夜。我走到他身邊。我靠近他。吻着。那吻有一千個世紀。他說,我會娶你。
然後冬更深了。
已不再下雨,那牆上殘留的最後的紅葉也被最後的秋風一掃而去。我們走進蕭索的白楊林。唯一的一次。天空中沒有風,只有閃動的冷星。他靠在粗糙的白楊樹幹上。他解開大衣把我收進去。那是冬天的林。我夢想愛夢想婚禮中的白紗裙。手中的細碎的小花。教堂的鐘聲還有誓約。奏響《婚禮進行曲》。那個Jane,那個美麗的英國女孩子Jane在她即將同她的基督般的男友結婚時,她聽到了《婚禮進行曲》,她淚流滿面。胡來了,帶來了Jane.幾乎不認識胡了,他走來的時候披着黑而蓬亂的長髮,我們都疑惑了,以爲是基督轉世。胡緊摟他細長的英國新娘。胡用Jane喜歡的紅色的中國花布爲Jane做了一件結婚用的新衣服。但真正的婚禮要在英國的小教堂裡舉行。他們等待着。很耐心地等待着出國前的所有手續。Jane依在胡的懷裡哭或者笑。那所有青春的期待都是最美的。而我們卻早已沒有青春。只有屏障。那時候他的妻子已開始****。他們不知未來,他們只是做着。那是一個艱辛而純淨的夜晚。透徹的星空。我突然醉入那溫暖的氣味,那氣味是從他熱的胸膛中發出來的,還有砰砰的心跳聲。他扳起我的臉。朝向他。看見了那狂熱的目光。一切有黑夜做證。
——這樣行嗎?我們。
——我日日夜夜想你,想得心疼。
——這樣行嗎?我們。我們怎麼辦?
——不知道爲什麼,我希望她能走。
——能要嗎?我想要你。
——會的。會的你知道嗎相信嗎會的。
天空中沒有風。空氣也不抖動。林中的空地上是一片片變得焦脆的枯萎的白楊樹葉。沒有人來收拾它們。它們就那樣萎落堆積着。任人踐踏,任它們的肌膚髮出來破碎的響聲。那響聲寂靜而博大。像夜一樣深。心也同碎了,宇宙那麼大。
那時候只有吻,長的吻。
他問,爲什麼離我這麼遠爲什麼來得那麼遲。
只有吻。天空在旋轉星羣在墜落連同深邃而寂寞的林。我流着淚。抓緊着他的衣服。想融進那無形的溫熱中。我不知有多久。在冬天的林中。這博大的空間裡只有我們。我和他。世界原來這麼靜。靜得能聽見星的光點落下的聲音。還有腳下堆積的破碎的葉。
我們被長吻所誘惑。那吻消耗着我們磨損着我們。他扶住我站立。他說,你應該堅強。
當身邊的空氣變得清冷起來,我們才終於把燃燒的血液放掉。夜晚依舊是夜晚。遠方的大街上鳴響起汽車的笛聲。詩意頓逃。像沒有存在過戀情。四野依舊是黑色的,分手的時候,他說,早晚有一天我們不會在夜晚降臨的時候再分手。
——真的嗎?
——生命中已不能沒有你。
——我不敢邁步我以爲一切都只是枉然。
——人最重要的品格是,相信你該相信的人。
他在我的冰冷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淡淡的。一種冰涼的色彩。我依依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