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的霧不肯散去。它們侵襲着籠罩着想要把世界擠扁。那麼朦朧的霧氣。那麼寒冷。我們從早晨到黃昏,我們竟等不來太陽。
往事是依稀還在。
畢竟是有過那往事。
但往事也畢竟斑駁了,像正在褪去的色彩。
我接了女兒從她的學校裡回來。她讓我猜這一次她和同學們玩捉迷藏她是躲在了哪裡。我猜不出。可能也是無心去猜。她說,她就跑到遠一點的地方,她就藏在大霧裡。霧裡?是的媽媽,她說,大霧真好,就像在天堂裡一樣。天堂?我驚異扭轉頭望着她的眼睛。我親了她,我對她說很好。她的天堂很美好,因爲她還是個孩子。
知道天堂是什麼樣子的嗎?我這樣問着他。
緊接着我又告訴他,天堂就是不散的夢想,就是那個我們無論誰也走不進的虛空。
他根本就不喜歡我關於天堂這一類事情的思想,他認爲這是徒勞無益的嘮叨。
他就那樣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們其實已相識很久。我們放掉過很多的機會,但最後的那一次,我們終於逃不脫。
我們那一次在很溫暖的夜晚散步。我們都在等待,我們是好朋友。不是一見鍾情的那種,那種太常見,而我們是在把好朋友做了很久很久之後。在那片池水旁。他把我拉進他的懷中他第一次親吻了我,在我們把朋友做了那麼久那麼久之後。
他有妻子。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在那偶然之後終止一切。我們可以不相愛而像以往般做朋友。我們共同談到過這種嘗試,我們也嘗試着在現實中真的分手。但已經不能夠。已經不能夠。而另一個現實是,他的妻子突然間去了個很遠的地方。
我們便不再能夠分離。
已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理由。
那個法國人杜拉在70歲上寫作了《痛苦》。《痛苦》是說,妻子是如何在男友的扶助下,爲營救她在納粹集中營的丈夫而奔波。她做了努力,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她丈夫終於形如枯槁地回到了家。她照顧他使他恢復人形。她又做了努力而她的努力依舊沒有白費。她可能愛她的丈夫,她是因爲愛才做這種種努力的。可是,當一切都變得好起來的時候,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她已經再也不能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了。他們分手了。他們依舊彼此相愛。他們也彼此知道他們的內心都經歷了什麼,這就是《痛苦》的故事。杜拉寫這個故事時,正在熱戀着她的那個揚的身邊。她告別了一段舊日的溫馨。
我們在重演他人的歷史。這就是當今極爲時髦的那個名詞:輪迴。
他在做着努力做着補救。他甚至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同他遠去的妻子分手。他們寧可名存實亡。但他們也可能在兩個遙遠的國度彼此想念。他把我也拉了進來,使我痛苦。我爲此而仇恨他,因我離不開他的牽掛和他溫暖的肌膚。我知道有了他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故事。我們彼此相像彼此相知。他就是我身外的那個命,這一點其實他並不知道。
我們把那幅有黑色背景的油畫買回了家。我們花了很多的錢。那是一個金髮的吹長笛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很專注也很幽怨。那長笛的鳴響溫暖着我們的房間。那是個炎熱的夏天。
買到那幅畫的時候,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我的女兒都已經快八歲了,我的手背上淡褐色的老人斑已經依稀可見。我總是喜歡穿黑色的衣服。他有一天說,你總是那麼容易引人注目。我不知究竟該怎樣對他解釋。我也不知這是好還是不好。我總是被人家看見之後就會被人家記住,其實這並不是我的過錯。因爲連我的臉上也流淌着我們家族的血液。父親說尤其是我,更像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先眉骨很高,眼窩很深,瘦削,鼻子直而長,兩頰的顴骨凸露。我把這一切忠實不二地繼承了下來,所以他也注意到了我。
他用兩隻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他從不說我美麗,他對我最大的鼓勵是,你很合適。
合適意味了什麼?
他喜歡喝烈性酒。
我們把那幅畫斜靠在沙發拐角處靠背的後面。那個幽怨地吹着金色長笛的女人頓時使我們的房間增添了一種色彩。是混沌而朦朧的說不清的。像是我們的空間裡綴上了一首詩。那長笛哭訴着悲傷。我坐在他的身邊,我對他說,爲什麼我們要走那麼長的一段路?
他默默無語,沉在黑暗中。他好像有些緊張有些焦慮有些心不在焉。他說他想抽一支菸。他便點燃了。紅的火光開始在黑暗中明火。空氣變得很寧靜。牆上的鐘響起走動的聲音。我問他,你是不是想念你的妻子?
有一天他提起了那幅畫。他是在一家畫廊中偶然看到那幅畫的。他說我在那幅畫前停留了很久。因爲,那個吹長笛的女人像你。
我那樣地被感動。我也去了那家畫廊。我也在那幅畫前停留,那畫兒的價錢很昂貴。我知道他說那女人像我可能是因爲那女人的神情很憂鬱。爲什麼不買下呢?我們猶豫了一段時間。我們可能會一直猶豫下去,但是那天下起了小雨。小雨很詩意,我們於是買下了那幅畫。我知道這是我們愛情生活中所必需的一種奢侈和浪漫。儘管他口口聲聲說他無所謂。
他總是藏起他的心。他有他永不暴露的秘密。有時躺在他的身邊竟也會覺出他的遙遠。但他又不時會從那遙遠中走回,給你使你感動的那種親近。他就是那樣一個男人。他是能夠保護女人能夠使人依靠的那種男人。他是一塊堅石。他喜歡默默寡言。在他身邊你無論做什麼都會覺得有趣。
然後我像個傻孩子那樣對他說,你像我的哥哥。我同你之間總像有一種手足般的親情。我沒有哥哥。這是我童年時最破碎的——個夢想,而你怎麼會就這樣悄悄走來了呢?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我告訴他,我不想再離開你了。他說你當然可以不離開。可我也不願總是做你心中的情人。
他從不談婚姻。
我抓緊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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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他給我買的黑色的衣服。
他陪伴我過了三十六歲生日。
我說,感謝你。
爲什麼?
在我們彼此都老了都孤單的時刻,竟發生了這一段如此刻骨銘心的愛情。
不要感謝我,他說。
爲什麼?
應該感謝上帝。
上帝在哪兒?
在你心裡。
那一天我們騎着自行車去遠足。那一天的天空很藍很純淨。春天的太陽閃動着溫柔的光斑。我誕生在春季,我告訴他,這是個危險的季節。然後,我就踏上了充滿荊棘的黑暗之路。黑夜是能檢驗一切的永恆原則。我向他講述了我全部歷史,毫無隱瞞。我在他的身邊感到恐怖。所以我講述了我生命中一切令我恐怖的事情。我希望他的雙臂是一雙溫暖的翅膀。我說在寫作的時候,手指已開始隱隱作痛。那疼痛神秘而持久。我問他能不能在這樣的時刻來拯救我。
家族的歷史昭示着命定。
而那命定使人無望。
——而你爲什麼也一定要參與進來?你知道嗎這樣介入意味着什麼?
——但是我愛你,我從沒有像愛你這樣愛過任何女人。
——那就意味着經歷磨難。
——生命中當然不能沒有你。
——你也將被家族的陰影所籠罩。
——你爲什麼總想背叛和逃跑。
——如果自願被縛那麼就拉住我的手。
——你是個奇怪的女人但我畢生離不開你。
——我一生只結兩次婚,你會是那第二個男人嗎?
我們這樣對話。
長夜蔓延着。我們那時候已爭取到每週有一個夜晚。他摟緊我柔軟的身體聽我訴說。我靠在他的頸窩中聽他溫熱的鼻息。
父親說,命是天意。你註定要離婚要帶着孩子重返家園。你是我們這個家族中的女人,所以你只有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