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隨流水(選章)哪怕破碎中帶着血腥

那聲音鋪天蓋地,撞擊着沈蕭的迷茫。被驚醒的睡夢,或者並不是夢。她猛地爬起來,咚咚的心跳,不知道是個怎樣的夢。忘記了,在醒過來的那一刻,那個被追逐的故事。瘋狂奔跑的那個人是不是她自己?

把她驚醒的那聲音依舊在響。那不是夢?耳朵裡灌滿了瘋狂的響聲,卻又一時分辨不出那聲響來自何方。更不會在黑暗中看到,那聲音所傳達的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就是這樣的一個夜晚。聲音,那麼撕心裂肺的,甚至是絕望。玻璃器皿被摔碎在地上,看不見的那如水晶一般的碎片飛濺。憤怒的吼聲,義憤填膺的。或許還帶着一種狂熱,一種激情四射的浪漫。正義之師。那是正義之師的戰鬥。是需要歡呼需要放歌的,哪怕那破碎中帶着血腥。又是什麼被打碎了?玻璃的碎渣迸濺起來,又緩緩散落。然後是皮鞭抽打在人的脊背上的聲音。哀號。這一次沈蕭聽清了,那是隔壁家的蕭伯。伴隨着蕭伯的悲鳴,還有貓的叫聲。蕭伯家的那隻貓。然後突然地,貓不再叫了,但哀號卻不曾停止,又換成了蕭伯……

沈蕭將自己緊緊抱住。那是她不熟悉的一種聲音。從沒有聽到過的歇斯底里,彷彿要置人於死地的。沈蕭不懂,卻毛骨悚然。她本能地拉開地下室的窗簾,卻被黑暗中伸過來的那隻手阻止了。但是她還是看到了,窗外那個依舊漆黑的夜晚。卻從蕭伯家的那端,晃出來喧鬧的光亮。到底發生了什麼?一種莫名的激動,完全陌生的感覺。好像風滿西樓,又好像在孕育着,那驚天動地,定然是紅色的。

狂飆一般的聲音不停止,就在隔壁。隔着一面磚牆,震撼着沈蕭的心靈。她那時候不懂苦難。她生在和平的環境中,儘管她只是住在昏暗潮溼的地下室,但走上樓梯就能沐浴陽光。在開滿了紫丁香的院落中,那是她全部的歡樂,還有明媚的夢想和希望。是的,那是什麼聲音,環繞着不去,像在毀滅着什麼,蕭伯的珍寶,和蕭伯的貓?

沈蕭不喜歡蕭伯。他總是孤傲的樣子,臉色冷冷的,每天除了讀書,就是站在牆根下曬地下室沒有的太陽。在這座房子的後院,陰山背後,有一扇通往小街的鐵門,供住在地下室的人出入。解放前這裡住着僕人。他們從沒有靠近過房子正面的那扇漂亮而雕鏤着鐵藝花卉的大門。那裡不屬於他們。不知道爲什麼,沈蕭就是不喜歡蕭伯,但卻喜歡蕭伯的貓。它會經常趴在沈蕭的牀上,在那裡等她放學歸來。

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從一直延伸到蕭伯家的地板上響過來。冰涼的水門汀地板,彷彿是在扭打,或者是蕭伯傲慢的抗爭。又傳過來尖厲的女聲,劃破黑暗的長夜。那麼年輕的聲音,夾帶着正義和血腥。爲了正義,必然會伴隨血腥,這是沈蕭後來才明白的,那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慢慢地沈蕭熟悉了隔壁的聲響,一陣破碎之後的一陣必然的喊叫。沈蕭覺得她不再怕,她甚至開始好奇,想知道在蕭伯的房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那是無法想象的,只是些微地有着某種預感的景象。年輕人正在變得無所畏懼,學校的課程也停止了。人們在不顧一切地讓天下大亂,那是因爲天下正在變得墮落。

沈蕭擡起手臂按亮牀邊的檯燈,卻又被黑影中伸過來的手立刻關掉。但是在倏忽的光中,沈蕭還是看清了那隻枯瘦的手。細長的手指,大概也是冰涼的。

是蕭伯家?

躺回你的牀上。

可是外婆……

聽到了嗎?回到你的牀上,不要說話。

沈蕭反而固執地跑到門口,在黑暗中和冰冷的外婆撕扯着。她甚至打開了通向走廊的門,但外婆還是先於她鎖上了那扇低矮的門。

外婆你難道沒聽到嗎?咪咪怎麼突然不叫了?沈蕭掙扎。

那不關你的事,回去。外婆冷酷的命令。

可是我要去小便,我憋不住了。

就在屋裡。外婆遞過來痰盂。

你不能阻擋我關心國家大事!沈蕭已經把外婆擠到了一邊。

這只是蕭伯家的事,蕭蕭,你要聽話……外婆幾乎是在懇求了。

但沈蕭還是打開了門鎖。我就是要看一看。然後她又撞開了那扇黑暗中的門。

驟然之間,那響亮的聲音如浪潮般涌了進來,沈蕭的小屋頓時被灌得滿滿的,彷彿蕭伯家的聲音,驀然響在了沈蕭自己的家中。更加清晰的打罵和哀號。甚至聽清了那個女生義正詞嚴的呵斥。蕭伯的反駁短而有力,接下來是又一輪的搗毀和砸爛。

沈蕭被驟然而至的聲浪涌着向後踉蹌了好幾步。但是她沒有退縮,反而在摧枯拉朽的聲浪中向前走。她終於走進了走廊的燈光下。她擡起頭,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蕭伯的咪咪,那個被吊在走廊電線上的已經斷了氣的貓。

直到這一刻。

直到這一刻沈蕭才真正意識到,蕭伯家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連咪咪都沒有了,蕭伯還有什麼呢?抄家的事沈蕭早已有所耳聞,卻從來不曾真的看到過,更不要說就發生在隔壁的房間裡。懸在電線上的死貓讓沈蕭一下子淚如雨下。她看着它。在昏暗的半空中,搖曳着。那慢慢變得僵硬的身體。誰能這樣的殘忍無情。沈蕭跑過去想把咪咪抱下來。她或者以爲還能救活那隻貓。她不明白在這場紅色的風暴中爲什麼首先死去的會是一隻貓。她哭着,去拯救,她受不了生命已經完結卻還要被吊着。但卻再一次被身後的外婆緊緊拽住。她掙扎。就像剛纔也曾掙扎過的那隻可憐的貓。這一次她不再遲疑更不會膽怯,就爲了那隻無辜的貓,它有什麼罪惡?

沈蕭不顧外婆的阻攔拼命向外衝。如果不是眼前突然出現的那個青年,她或者已經把咪咪帶回家了。但是那個年輕人彷彿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突然就站在了沈蕭面前。他們不期而遇地對視。短暫的瞬間。沈蕭卻已經感覺到了身後拉扯着她的外婆的手在抖。他們所有的三個人在那一刻就彷彿凝固了一般。驚懼着。不動。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那一秒鐘會發生什麼。

是的,她們是蕭伯的鄰居。僅只是鄰居。他們在這座花園洋房的地下一層相鄰而居已經十多年了。這道昏暗的走廊裡只住着他們兩家。在陰暗潮溼中。這樣,慘慘淡淡地,活着。活着而已。

在那一刻,那個高大或者也很英俊的青年,事實上對沈蕭的突然出現也猝不及防。這是沈蕭後來才知道的,他只是到後院的草叢中方便了回來。他有點驚異地看着這個突然出現在黑暗中的女孩子。有點撞見幽靈般的迷茫。他看着沈蕭披散的黑髮和蒼白的神情,還有她看到死貓時那哀傷的目光。那目光讓他驀然有了一種神聖的感覺,甚至一種罪惡感。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的腦後是應該泛出一輪光環的。他於是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覺得是自己的突兀攪擾了那個女孩子的夢。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歪着頭向沈蕭身後那間黑漆漆的小屋看了一眼。他或者還想做點什麼,但是緊接着從蕭伯的房子裡就傳來了那個女聲高亢的喊叫,北上,北上……

不知道爲什麼,年輕人返身將沈蕭推進了屋門,推進了她身後那一片濃重的黑暗中。之後他若無其事地走向那呼喚。接下來沈蕭就聽到了那個女聲惡狠狠地說,這個資本家太頑固了,他就是不肯交出那本變天賬。

你肯定他有變天賬嗎?那個叫北上的聲音。

你懷疑我?就是懷疑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就是……

男人的聲音立刻斬釘截鐵,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堅信我們一定會讓他認罪的。女聲更加堅定的誓言。

然後沈蕭就看到了,那條帶着閃亮鋼釦的皮帶在黑暗中劃出的那道銀色的弧。一如風馳電掣般在午夜中揮舞着。那噬血的。

接下來的夜晚沈蕭始終蜷縮在角落中。直到天明,蕭伯家的聲響都沒有停止過。只是一會兒激烈,一會兒又會平息下來,似乎在等待另一波更加兇猛的浪潮。沈蕭覺得那聲音彷彿是一種交響樂,或者至少可以用音樂中的和絃來形容。幾種樂器同時發出音色迥然不同的旋律,交織起來,就成爲了那種完美的和絃。這是外婆在彈奏鋼琴時反覆強調的。僅僅用她的兩隻手、十個指尖,外婆不知道彈出過多少個這樣的和絃。然後是又一輪新的和絃響起。男人義正詞嚴的吼叫,沈蕭想或許就是那個叫北上的學生。還有女聲的歇斯底里。爲什麼她總是歇斯底里?這腔調整晚不絕於耳,以至於沈蕭覺得就像是一支被拉破了的小提琴,而且琴絃始終迴環於那個彷彿鋼絲在摩擦的刺耳位置上。然後纔是蕭伯的,那嘶啞的已經力不從心的反抗。後來這聲音越來越低沉,慢慢地竟成了一種無奈的悲鳴。但蕭伯偶爾也會高亢起來,不過聽上去,那已經是他最後的掙扎了。

隔着厚厚牆壁,沈蕭看不到蕭伯家的景象,但慢慢地她卻已經能夠分辨,什麼樣的聲音所代表的,是什麼樣的表情和動作。於是在一陣破碎聲中,她彷彿看到了蕭伯家牆上那個鑲嵌着字畫的鏡框被摔在地上,也看到了人們是怎樣狠狠地推倒了那個厚重的書架。她還看到了蕭伯家的地上是怎樣鋪滿了玻璃的碎片,那都是蕭伯最喜歡的東西,是她從來都不敢碰的。她知道眼看着自己那些珍寶的被損毀,蕭伯一定會發怒的。但緊接着,就是那抽打在蕭伯身上的皮帶聲。嗖嗖地,帶着仇恨和風聲。蕭伯會疼,卻疼得不出聲。甚至連**也沒有。蕭伯怎麼會如此堅強?

沈蕭就這樣蜷縮在牆角。彷彿被什麼撞擊着,但卻無處可逃。沈蕭就這樣聽着聽着,直到她盼望的那一刻短暫的寂靜終於到來。然後便在這寂靜中睡着了。又一次吵醒她的依舊是那個女聲。她的尖厲的叫聲彷彿能穿透牆壁。這一次沈蕭終於聽清了那個女聲在說着什麼。她就是要蕭伯交出那本變天賬。她說蕭伯如果不交出來,就是被打死也是罪有應得。她還威脅蕭伯明天要把他揪出去遊街,還要把吊死的貓掛在蕭伯的脖子上。她不僅已經剪了蕭伯的頭髮,還把他推倒在地並踏上她的腳。她讓蕭伯認罪蕭伯卻始終梗着脖子。她被氣壞了,然後便是雨點般的,那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

沈蕭不想再聽到鞭打的聲音。她覺得那是皮帶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因爲她已經感覺到了那切膚的疼痛。她被嚇壞了。她堵住耳朵,但還是能聽到那個女聲刺耳的喊叫。她的嗓音被她自己奮力地撕裂着。她發誓蕭伯不認罪就絕不會饒過他。她說她不僅視蕭伯爲糞土,而且把他當作了可以任由他們宰割的豬狗一樣的東西,就如同,被吊死在走廊上的那隻資產階級的貓……

不知道是什麼讓蕭伯勃然大怒。或者是因爲他聽到了貓的死。然後是那些莫名的響動。激烈的卻沒有喊叫的那種搏鬥。那是那個晚上沈蕭從未聽到過的一種聲音,那種謎一樣的但卻異常沉重的響聲。蕭伯突然沉默下來。反而是那個女聲絕望的掙扎。好像揹負着什麼。腳步聲。踩在破碎的玻璃片上。嘩嘩地,響着。然後跌倒。又爬起來。那麼費力的。彷彿在逃命。絕望的反抗。而後是,深切的痛。被羞辱了的尊嚴。不再有蕭伯的聲音。

什麼是復仇?誰都不會低下,那顆高貴的頭。爬行着。甚至血流遍地。究竟發生了什麼?那麼凌亂的腳步聲,好像在相互追逐着。**。但沒有求饒。蕭伯的以及那個女生的骨氣。寧折不彎的。那是理想的光輝。人生自古誰無死。就拼了。在那個小小的地下室中。一切都在毀滅中。爲什麼?爲什麼沒有北上的聲音?他在哪兒?那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綠色的軍裝。泛了黃的。但是此刻他在哪兒?也在無聲地扼住蕭伯的喉嚨?在隔壁?是的,就在隔壁。遍佈着被損毀被破碎的一切。一切的狼藉,甚至人的生命。生命誠可貴,但還有尊嚴。所以抵抗。就爲了償還。那個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最後連女聲的哀鳴也不再有。寂靜。那麼無邊的,寂靜。人們到哪裡去了?爲什麼不再交響。也沒了不對稱的和絃。人們驚慌失措,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結局。不是咎由自取。那是最壯麗的犧牲。被震驚了片刻。或者被嚇住了。人不能任人宰割,更不能隨意侮辱。那個最被刺痛的地方。貓也是有氣息的生命。生命不能任由踐踏。那便是人類不斷奮鬥的目標……

沈蕭蜷縮在黑暗的角落,她聽到的最後一聲吶喊竟是來自蕭伯。

蕭伯高喊着,別過來,你們誰都別過來……

蕭伯手臂裡高舉的不是拳頭,而是那把滴血的刀。

然後又突然地凝滯了。噴濺着的,那一腔的絕望與悲憤。唯有這最後的出路了。那高傲的絕殺。但沈蕭知道,那已經是蕭伯最後的吼聲了。

然後是慌亂的腳步聲。來來去去不停的腳步聲。從蕭伯家到樓梯又到屋外的院子。夜,漸漸地,過去。或者,還伴隨着,驚恐中的抽噎。

天亮起來。一種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的味道從門縫裡鑽進來。漂浮着。一層一層地佔滿整個地下室的房間。那是沈蕭不曾聞到過的。鹹腥的,而又一絲絲冰冷的甜。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的洗禮中,沈蕭不知道自己是膽怯了,還是變得更勇敢。沈蕭拉開窗簾。從地下室的窗中向外望去,剛好看到了那來來去去的匆忙的腳。或者球鞋或者布鞋。那麼惶恐不安的,鞋底上遺存的那淡淡淺淺的痕跡。紅褐色的,那是什麼?沈蕭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卻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沒有人能夠預料結局。事態朝着它相反的方向發展了下去。那是誰都沒有想到的。那血腥中的一片恐怖。活着或者死去的。沒有人想到會流血,或者,沒有人會想到會流出革命者的血。但革命就是要流血,這本來已經是年輕人抱定的信念。爲了什麼?讓生命改變顏色?又是怎樣發生的?那個勢不可擋的一刻。殺戮。在人與人之間。生命變得不再重要。是因爲生命的尊嚴面臨了挑戰,而維護尊嚴的唯一方式,也許就是毀掉生命。

地下室窗外的那些腳步。憤怒的悲傷的沮喪的難過的驚悸的而至最終的,一片沉寂。沈蕭無法判斷那些腳步代表了什麼,更無從知道在蕭伯的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是的,沒有槍林彈雨炮火硝煙。那只是一種預感。慢慢地匯聚於此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那麼鏗鏘的吶喊,復仇,而又無以復仇的狂躁。

沈蕭站在窗前問外婆,出了什麼事?

外婆不語,只是深埋着暗影中的頭。外婆已然變得很輕的白髮,在那種莫名的味道中輕輕地飄舞着。

然後天就大亮了。很早就開始照耀的明媚陽光。溼熱的空氣中夾雜着那環繞着不散的血腥氣息。院子裡的人越聚越多,一片嘈雜。沒有清晰的話語。沒有那個女聲,也沒有蕭伯。一切都寂滅了,那個喧喧嚷嚷的長夜。丟失了什麼?那個終於讓一切中止的時刻。

沈蕭拉開地下室的門。我不能總是待在屋子裡。

於是沈蕭混在擁擠的人羣中。房子的外牆上貼滿了大字報。黑色的墨汁流淌着,糨糊還殘留着熬製時的溫熱。最醒目處是血樣的紅色大字,“血債要用血來還”。沈蕭當然知道這話的意思,卻不知誰的血要用誰的血來還。於是沈蕭終於恍然,原來在你死我活的激戰中,有人流血了。那個流血的人一定不是蕭伯。蕭伯是敵人。敵人的血怎麼可能償還呢?那麼又是誰的血呢?北上?一想到北上這兩個字,沈蕭便不禁一陣驚悸。那個突然出現在午夜的年輕人?是啊,爲什麼後來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所以那女生纔會變得那麼歇斯底里,那麼絕望悽慘的哀號,就彷彿,有人把刀砍在她身上……

沈蕭不由自主地難過起來。那個午夜中赫然出現的北上彷彿就在眼前。哪怕只是一個瞬間,沈蕭便從此不再會忘記他的目光。他看着她,彷彿凝固了一般。驚詫而又轉瞬之間的溫暖。沈蕭也還記得,當那個女生大叫着北上的名字時,他又是怎樣不經意地,把她推回到了地下室的黑暗中。然後是外婆在她的耳邊說,別鬧了,他是不想讓他們看到你。

如果是北上呢?

沈蕭擠在慢慢沸騰起來的人羣中。人們義憤填膺,進而摩拳擦掌,好像不把那個血償者揪出來就誓不罷休。汗水不停地淌下來。汗溼的衣服就貼在沈蕭的肌膚上。顯然她也已經被鼓動了起來。如果是北上,血債當然要血來還。這是天經地義的,甚至外婆經常誦讀的《聖經》中也在說,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人們議論紛紛,猜測着並且評說着,那個正在慢慢接近的真相。地下室的那個資本家殺人了。他殺了前來造反抄家的紅衛兵小將。連偉大領袖都支持的紅衛兵他怎麼敢殺了他們?他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他如果不死也會被槍斃。牛鬼蛇神如此無法無天,不運動怎麼能壓住他們囂張的氣焰?聽說那個紅衛兵被砍了十幾刀。多殘忍啊。一個孩子。青春年華就這樣被斷送了。他們是爲了響應最高指示而流血犧牲的……

北上?他真的被蕭伯砍了十幾刀?

沈蕭站在期待的人羣中。他們所要看到的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公安部門終於完成了對蕭伯家的清查,然後,那個蓋着白布單的擔架就被擡了出來。

人羣立刻涌動起來,每個人都想看到死人被擡出案發現場的場景。一種噬血一般的渴望和貪婪。攢動的人頭擋住了沈蕭的視線。她看不到。她焦慮。唯有她應該看到的,因爲,唯有她用耳朵諳知了蕭伯家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不再有聲響。一切都寂滅了。午夜的戰爭終於停止,以一個生命終結了另一個生命,再共生共死。沈蕭拼命擡起腳跟。在熱浪和熱汗中,還有人們熱烈的期待。她終於在縫隙中看到了那個正在盪開人羣的擔架,看到了被甩出擔架外的那隻蒼白的手臂。那手臂隨着擔架的起伏而搖來搖去,彷彿有着生命,又彷彿任憑擺佈。在生命終止之後,人,就是這樣的麼?

不,沈蕭不知道被擡出來的那個人是誰,但卻是她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死人。她覺得她應該害怕但她卻沒有害怕。她只是覺得那擺來擺去的沒有了生命的手臂看上去很可憐。那一刻她本能地問着自己,人爲什麼要這樣地死呢?爲什麼,寧願被殺,抑或,寧願自殺?生命就那麼脆弱那麼沒有意義?那時候沈蕭還想不出別的,她只是覺得不應該如此簡單地選擇生存和死亡。單單是貓的死就已經讓她難以理喻了,更不要說活生生的人。

屍體被擡走後人們依然不肯散去。正午的陽光發出正午的汗臭。黏糊糊的,相互碰觸間的相互的毫不在意。人們堅持着不散,甚至更起勁兒地向前涌。他們或者想進入蕭伯的小屋,想看看那個犯罪的現場究竟什麼樣。門外的小街上已經水泄不通。人們不懈地等待着。因爲有人說在那個黑漆漆的樓梯下面,還有着另一具等待擡出的屍體。於是人們更加興奮,他們只是想知道,剛剛被擡出的那個屍體是紅衛兵的,還是那個畏罪自殺的資本家。他們因此而固執地等待着。在流火的驕陽下被灼烤燃燒。人羣中發出的氣味越來越惡濁。那是從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來的,然後聚合起來,充塞在人羣的縫隙中。

終於一個警察從地下室走出來。說大家可以散了。現場已經被封閉了。

可是第二具屍體呢?

不是說死了兩個人嗎?

警察沉默。然後擡起溼潤的眼睛。是的,是有一位紅衛兵小將犧牲了。不過是在醫院裡死去的。階級敵人太殘忍了……

於是人羣中一陣唏噓。人們只好在義憤和悲憤中悻悻離去。轉瞬間小街上就只剩下了沈蕭。因爲只有沈蕭一個人住在事發的這座充滿了恐怖和血腥的房子裡。

警察嚴厲地驅趕沈蕭,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沈蕭不想馬上回家。她覺得那股可怕的氣味,依舊在源源不斷地從地下室的走道中冒出來。於是她將自己掩藏在院子裡的丁香花叢。那是她從小就喜歡的地方。外婆說,花是原來房子的主人種下的,讓住在這座房子裡的人每個夏季都能聞到那幽幽的香。所以這座房子1949年前的名字叫“紫丁香園”,解放後改成解放街5號。有時候外婆還會說是因爲她喜歡,外公才叫花匠在院子裡種滿了紫丁香。但外婆又會馬上改口,說她也不知道這座房子原來的主人到底是誰。

但不管是誰種下的紫丁香,這裡都是沈蕭最喜歡的地方。她常常會一整天都躲在丁香叢中,有時也會因爲受了委屈在這裡獨自啜泣。這一刻沈蕭同樣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因爲她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沒有看到但卻聽到了那晚可怕的景象。殺戮?儘管她早已明白了這兩個字的含義,但現實對這兩個字的註釋還是讓她心有餘悸。首先是貓的死讓她驚恐萬狀,接下來蕭伯的死讓她不敢置信,而那個北上的死就更是讓她無限惋惜,儘管她和他只是在午夜的黑暗中匆匆一面。她和他並不認識甚至毫不相干,但是爲什麼他的死會讓她如此難過?

沈蕭在丁香叢中一直待到黃昏。她也曾幾次看到外婆驚恐不安地在院子裡和小街上到處找她。但是她就是不想回那個陰森森的地下室。她覺得昨晚的那些響聲還回響在地下室中,就像是一場永遠也做不完的噩夢。

透過樹叢的枝杈和那些淡淡淺淺的紫花,沈蕭看到了天盡頭的那輪火紅的落日。那麼熱烈地燃燒着的一個美麗的黃昏,卻有幾條生命都被奪走了。在一片黯然中,沈蕭知道她已經迷失了自己,以至於弄不清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殘殺是不是正常的。蕭伯的死讓她心存驚悸。那是一種不清晰的但卻有所預感的對自身處境的恐懼。和外婆住在一起的事實本身,就讓她對自己的身世充滿迷惑。她不知道外婆的昨天,更無法預測外婆的昨天會對她們的今天帶來怎樣的災禍和不幸。她還對那個死去的紅衛兵深懷歉疚,她覺得他死在他們的地下室裡,她就有了一份無法逃脫的罪惡。不是因爲他是紅衛兵而是因爲他是北上。她是因爲喜歡北上進而喜歡紅衛兵的,所以她纔會因北上的死而不能原諒蕭伯,儘管,蕭伯已經用他的生命償還了血債。

日薄西山但遠方的落日依舊血紅。沈蕭突然覺得大自然或許早就預知了他們的死,否則太陽沉落時爲什麼紅得就像是人的血。

沈蕭終於走出丁香花叢。不是因爲餓,也不是擔心外婆,而是她突然想到了那隻吊在電線上的貓。她不知道咪咪是否還被綁在電線上,但她卻記得午夜中的那個女聲是怎樣威脅蕭伯說,要把死去的咪咪吊在蕭伯的脖子上去遊街。於是沈蕭暗自爲蕭伯慶幸,她想或者蕭伯選擇了自殺是對的,否則他怎麼能忍心掛着咪咪去遊街呢?

沈蕭走出灌木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所看到的,竟是和警察一道從地下室走出來的那個人,那個她以爲已經死去的北上。就是說北上沒有死,就是說壯烈犧牲的那個紅衛兵不是他,那麼死的又是誰呢?莫非是對着蕭伯大喊大叫的那個女生?是的,沈蕭沒有見到過那個女的,但是她的聲音卻已經爛熟於心。那麼真的是她嗎?那個女生?是她被蕭伯砍了十幾刀?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沈蕭的心怦怦地跳。那種由震驚而至的喜出望外,讓她不顧一切地衝到北上面前,眼睛裡溢滿不可遏制的歡樂。

不是你?真的不是你,這太好了……

警察不耐煩地看着莫名其妙的沈蕭。怎麼又是你?這種地方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快回家。

而沈蕭只是怔怔地看着北上。她的無限欣喜的表情甚至扭曲了她的臉。而北上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沈蕭,他甚至已經不認識她了,也不曾把她和昨晚黑暗中見到過的那個姑娘聯繫起來。他只是臉上的一片哀慼與黯然,彷彿在追思什麼,然後就和警察走出了院子。

那一刻沈蕭所銘記的,是北上的背影,還有與他紅色袖標並列的一副凝重的黑紗。

蕭伯房間裡血腥的氣味持續了很久。因爲天氣潮溼,又是地下室,因此那氣味久久不肯散去,直到一場秋風過後。於是整個夏季只要一走進地下室的樓梯,那味道就會夾帶着地下的陰氣撲面而來,讓沈蕭噁心並且難受。但是她又別無去處,只能是白天儘量待在同學家或院子裡,直到不得不回屋睡覺的那一刻。

蕭伯的房子被封了起來,從此地下室變得更加冷清。但偶爾也會有紅衛兵前來參觀,在這個階級鬥爭最激烈的地方接受洗禮。

那個晚上蕭伯家究竟發生了什麼,沈蕭從院牆外的大字報中獲知了真相。那篇署名爲“戰友”的大字報寫得慷慨而悲憤,字裡行間充滿了對死去戰友的緬懷和悼念,以及,對蕭伯的痛斥與仇恨。除去那個口號般的開始,大段語錄的引用,沈蕭終於從那滿懷激奮的字裡行間,瞭然了那個晚上的前前後後。

被蕭伯殺死的那個紅衛兵叫林青春,一名初三的女學生。她出身於革命幹部家庭。與生俱來的紅色背景,讓她從小對地富反壞右懷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當她得知蕭伯喜歡養花玩草,收藏古董,甚至還養了一隻貓,她就認定蕭伯是舊社會的遺老遺少,是暗藏在這個社會中的階級敵人。她堅信蕭伯這樣的殘渣餘孽一定會對社會不滿,並且隨時隨地都在夢想着變天。於是她確信蕭伯一定會有一本變天賬,而且肯定每天都在寫反動日記。所以她呼籲他們這個革命幹部子弟組成的造反軍團首先抄蕭伯的家,她沒有想到自己竟出師未捷身先死。

林青春發誓對蕭伯這樣的階級敵人決不手軟。於是就有了突襲蕭伯家的那個暴戾恣睢的夜晚。爲了讓蕭伯交出那本變天賬,林青春可謂不遺餘力。她知道不將蕭伯打翻在地,蕭伯就決不會低頭認罪,更不可能交出那本變天賬。整整的一個夜晚林青春爲理想而戰。就在別的紅衛兵小將感到疲勞的時候,唯有林青春還在孤軍奮戰。她一遍一遍地高聲朗讀最高指示,一次又一次地將蕭伯推倒在地,然後把她的腳踩在蕭伯的臉上身上。她堅定地認爲這樣做是正確的。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她相信這就是真理。於是當蕭伯沉默不語的時候,她就用皮帶抽他。當蕭伯伺機反撲的時候,她就將蕭伯珍愛的那些古物毀壞。當蕭伯終於忍無可忍的時候,她又極其殘忍地吊死了蕭伯的貓……

於是蕭伯終於兇相畢露。他拿不出他的變天賬,卻順手抄起了一把刀。那不是蕭伯故意隱藏的武器,而僅僅是廚房案臺上的一把普通的切菜的刀。蕭伯在決定拿起那把菜刀的時候也不是早有預謀。他只是再也不能忍受了,他看到了被吊死在走廊電線上的他的貓。他和他的貓相依爲命已經很多年。在地下室裡能傾聽蕭伯說話的也只有那隻貓了。於是,爲了貓,突如其來地,蕭伯猛地向林青春撲過去。蕭伯或者想總之是一個死,與其被折磨而死不如奮起反抗。於是那把菜刀在林青春的身上猛烈地砍着。而那些戰友卻被當時血淋淋的景象嚇壞了。唯有林青春毫不畏懼。她帶着身上的一處處刀傷繼續和蕭伯搏鬥。直到她再也沒有氣力地倒下。她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在淌着血。當大家一擁而上去捕捉蕭伯時,想不到這個渾身是血的階級敵人竟然跳到了桌子上。他高舉着那把滴着林青春的血的菜刀,他說你們不要過來,誰過來我就殺了誰。他還說這裡沒有什麼變天賬,有的只是老子的一條命,你們拿去吧!說着他用那把砍殺了林青春的刀,狠狠地從自己的脖子上抹過。然後他就重重地摔到地上,在噴涌的血中畏罪身亡。把我們想要審判他的機會都拿走了。在緬懷我們勇敢的紅衛兵戰友時,讓我們感到遺憾的是,英雄的熱血竟然和敵人骯髒的血,流在了同一把菜刀上。

林青春的英雄事蹟可歌可泣。她用她堅定的立場和年輕的生命,爲人們上了一堂最生動的階級教育課。我們在向林青春學習的同時,強烈要求將這位獻出年輕寶貴生命的紅衛兵戰士林青春,追認爲無產階級的革命烈士。

沈蕭一遍一遍地讀着這張大字報,直到將大字報上的那些文字讀得褪了色。她恍惚覺得這個署名“戰友”的作者很可能就是那個北上,而那個北上對林青春也一定懷了很深的無產階級感情。這從她看到北上和警察一道走出地下室的那一刻就意識到了。他不看沈蕭,完全沉浸在痛失戰友的悲傷中。他或者意想不到這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會導致一個戰友的死亡。他對林青春的犧牲一定追悔莫及,恨不能死在蕭伯刀下的那個人,不是林青春而是他。

如果換上沈蕭呢?或者她也會這樣譴責自己。在戰友慘遭殺戮的時候他在做什麼?爲什麼聽不到他的聲音,更看不見他用高大的身軀去保護那個柔弱的女生,而致林青春身上的刀傷竟然有十幾處之多?在那一刻,無疑是北上們的軟弱縱容了蕭伯的囂張。蕭伯纔可以如入無人之境地肆意發泄着他的怨憤和仇恨。

總之沈蕭無法解釋北上在那一刻的退縮。不知道他是真的怯懦,還是,對那殘暴的場面已難以承受。那麼,他又爲什麼要寫出這篇既滿懷深情又滿懷仇恨的大字報呢?是爲了銘記,還是爲了讓自己負罪的靈魂獲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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