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殺機

陳筠喜歡菊花,雖然她並非高潔之人,也不懂那些文人名士詠歎的風骨傲氣,她只是喜歡它盛開的季節以及因此而顯得與生俱來的清冷與寂寥。

趙良人死後她漸漸不像以前那樣淺薄,或者說她突然明白這是一個用不着藏拙的地方。以前在家裡她藏拙是爲了更體面地活着,而在宮裡藏拙也許只會死的更快。

她從未發現死亡竟離自己如此之近。她甚至想過如果七夕那天她隨着趙氏一同去望春閣的後院祈福,那也許踩在那棵樹下的人就是她,也許她會如趙氏一樣發現那個秘密,然後就那樣悄無聲息的死去。

她很慶幸白意沒有多疑到順手也殺了她。她慶幸自己活着,又不甘心只是活着。

趙氏病了的第三天她跟阮氏一起去瞧她,走的時候趙氏猛的拉了她一把,說:“望春閣的樹下,白布娃娃,昭媛的八字,求子。”

因阮氏是走在前頭的,並未瞧着她們的動作,只當她是想多瞧趙良人兩眼。她拍了拍趙良人骨瘦如柴的手,沒敢看她那不甘心到怨毒的眼神,她知道趙氏怕是要死了,她不敢看趙氏,是因爲怕她記住她,怕她變作了那什麼都不記得的厲鬼,沒端的來找她索命。

巫蠱是多大的罪她知道的,何況白意這孩子來的太巧,怕是本對這事只有五分信的白意因爲這孩子都要變做十成十的相信。家裡那個生不出孩子的張姨娘也試過這個法子,那本是陳家的秘辛,可是太太那個蠢婦偏要拿這事打壓父親,硬生生的爲這事逼死了姨娘。姨娘死之前求太太的恩典讓見一見她,姨娘生的美,是老太太自外頭擡進來的良妾,子嗣緣卻薄,只得她一個女兒。姨娘見她的第一句話卻是讓她別哭。她硬生生憋着不哭,自姨娘走後她再未哭過,她曾經恨這個世道不公,如今卻只覺得深深失望。

逸霜這幾日身子一直不太好,其實才出生的孩子偶有幾日身子弱些也是平常,偏偏白意心虛,總覺得是上天在警告她什麼,日日夜不安寢食不知味的,折芝瞧着也是心焦。請了好幾撥太醫過來,多說不過是因爲天冷涼着了腸胃,好好的養幾日就好了,可昭媛偏偏覺得不對,這個時候折芝倒想起了陳嬤嬤的好來;陳嬤嬤是宅子裡的老人,心狠手辣起來自然不比她們這些年輕姑娘,雖然她有時候也覺得陳嬤嬤的法子過於陰毒了些,爲着這個心裡頗有幾分瞧不上她,可此時總是得要一個殺伐決斷的人才。

她瞧着自己主子着急上火輾轉反側的樣子,到底是大着膽子說了一句:“娘娘若是不信那些太醫,就信自己吧。”

白昭媛本坐在那暖閣裡的羅漢牀上,手支着頭髮呆,逸霜才鬧過一陣,她親自哄着睡了,昨兒個因爲逸霜的事發了好大的火氣,又暗地裡把奶嬤嬤和近身伺候的宮女全部篩了一遍,若不是吳太醫自她入宮就一直伺候着,她怕是又要把手伸到太醫院去了。

這孩子是她拼了命不要才求來的,她實在想象不到自己若是沒了他會成什麼樣子。

“折芝,我心裡想着,就算不爲了我自個兒,爲了這孩子,我都要給他積些德才是,可若是我爲了積德讓這孩子都沒了,我積這麼多德又是爲了誰呢?”

折芝瞧着自家小姐,自生育後,本來還有些青澀的眉眼也漸漸有了少婦的風情。她家小姐自幼就是掌上明珠般的被家裡人捧在手心裡,入宮選秀的前一晚,夫人抱着小姐直哭。還是老爺和兩個少爺勸了半天才勸住。入宮之後小姐不算頂受寵,可是自家小姐聰明,家世不差,性子也好,因緣際會的也成了九嬪之一,但漸漸地,小姐變了。小姐變得不那麼愛笑,開不開心都只說開心,當小姐決定聽陳嬤嬤的話冒險求子的時候,她就知道小姐真的不再是當年那個翰林府裡單純嫺雅的小姑娘,她長大了。

“娘娘且在寬心等一等,太醫不是也說不過是小孩子常犯的毛病,細心將養幾日也就好了;娘娘昨日一宿沒睡好,眼圈烏青的不好看,奴婢拿些蛋清調着前幾日拿過來的玉芙蓉粉給娘娘敷一敷吧。”折芝說着就準備去讓外頭的小丫頭把那玉芙蓉粉並着雞蛋清拿來,卻見白意擺了擺手,道“我等不起了。”折芝聽了這話太陽穴猛地一突。

“晚上讓怡然過來一趟,養了她這麼久,是時候讓她辦點事了。”白意收斂了方纔的睏意與倦怠,眼睛裡全是與她周身氣質不符的冷光。

最後一尾音落,足足一個時辰沒離了座位,倒是顯得自己好定力。她自幼定力好,善忍耐容人,並着琴棋書畫看賬本管家,端的是名門好教養。其實她也才17歲,待她女兒及笄的時候她才30左右的樣子,若是好好保養,也還會有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模樣。想到這裡她不自覺笑了一下,雖說是入宮,但她的人生仍然在大體上是平順的。

自幼學的那些琴譜中她最喜歡這首胡笳十八拍,雖然她不喜歡那個女子流離的命運;她不喜歡一切關於紅顏薄命的故事和詩句,在她的心目中,人生就應該是圓滿的,人的所有智慧與容忍都是爲了最終的圓滿。

“玉簌醒了沒?”因着彈琴而慣性地淨手焚香,瑞腦蘇合,在她眼裡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幾個宮女把東西一一給她撤了,香味也漸漸散去,空間便顯得有幾分真實。

“說是才醒,我給主子抱過來?”綠水道。

“去吧,你也學學抱孩子,日後總用得上。”她心情極好,不免拿她們開玩笑。

綠水的臉上便有些羞色。

“主子你瞧,綠水臉紅了呢。”

“就你話多。”綠水嗔了一句,娥眉只是咯咯地笑。

“你且由她笑話你,說不準她還在你前頭出嫁呢。”

“主子。”

“罷了罷了,快去把玉簌抱過來,不過一會兒沒見着她,卻不知怎地想的狠。”

玉簌被抱過來的時候正睜着小眼打量鬱華,不知怎地就扯出一個笑來,逗得鬱華心頭一暖。

“這小傢伙也知道認人了。”

“常言道母女連心,大致就是如此吧。”

“主子你瞧,我可沒冤枉綠水,她這是想嫁人了呢。”

“你再話多,到時候我頭一個求了主子把你嫁出去。”

兩人鬧了一會,又過來瞧玉簌,娥眉一低頭就被小公主扯着頭髮不放,娥眉卻是笑道:“小公主好大的手勁。”

“仔細被她扯的疼。”

鬱華說着便耐心把小公主的手一點一點掰開,卻見着她不再糾纏娥眉的頭髮,手卻抓着她的指頭不放,不自覺便親了她一口。

皇帝進來的時候正見着她的脣抵着公主的臉頰,他大抵是極少見到這種天倫之樂的場面,心裡便泛出一股子暖意。晚棠最先覺着不對,一轉頭卻見皇帝站在那,忙行禮呼萬歲,皇帝的聲音卻是舒朗,道:“都不必多禮。”

鬱華見皇帝只穿了件極家常的月白色衫子,但衣服上卻用金絲勾着龍紋祥雲的模樣,她心中想着,這大抵便是不容小覷的天家威儀,卻又想,自己的女兒日後亦會是這樣的氣派。

如此心情就又好了一分,抱着女兒像皇帝簡單的福了一福,道:“她看見父皇來了高興呢。”

皇帝挨着鬱華坐了,伸手要接過孩子抱一抱;他才接着玉簌的身子便發覺她整個人都往自己身上一撲,突然就舒展的笑了。

他很久不曾這樣開心過。

又逗着她玩了一會,鬱華見天色也有些暗了,便問皇帝:“皇上可要留膳?”

“你莫不是還要趕朕走不曾?”

皇帝打趣她。

“不是怕皇上嫌臣妾這裡的吃食簡薄嗎?”

“瑾嬪好謙遜,誰不知道甘泉宮的廚子是廚神張向德的關門弟子。”

“那也是皇上擡愛。”

“他是個膈應人,御膳房裡每個廚子只讓做一樣拿手菜,他不願埋沒了自己的手藝,幾次三番請辭,偏太后只吃淮揚菜,朕私心裡捨不得這麼個人才,留着讓他給真的女兒做吃食也是好的。”

“皇上有兩個皇子呢,怎麼如此偏寵玉簌,別日後把她慣得不知天高地厚。”

“這女兒家是嬌客,不像兒子,自生下來就是必要多番歷練的,朕是希望朕的玉簌別像朝陽那樣沉默文靜的好。”

談及長女,皇帝本來明快的表情不自覺暗了下來,鬱華察覺後忙道:“都說女兒家要貞靜溫婉纔好,臣妾瞧着朝陽公主也不是不愛說話,不過是因爲生母過世心裡難受罷了。況且公主如今由太后親自撫養,臣妾聽說如今的靖雲長公主自幼便是養在太后娘娘膝下,臣妾未出閣前曾有幸遠遠見過長公主一次,那樣的模樣氣派,說是神仙妃子也不爲過,可見太后娘娘會教養女兒;朝陽公主有太后娘娘照拂,皇上就無需太過擔憂了。”

皇帝聽了,不自覺拍拍鬱華的手背,道:“希望如此吧,她母妃再不好,也終究和她無關。”

鬱華沒敢問賢妃是哪裡不好,只是稀裡糊塗的應了一句是。

待用過膳敬事房的人便過了,皇帝也沒瞧那端上來的牌子,只是道:“今晚就宿在甘泉宮。”

端牌子上來的奴才唱了一個諾,便出去道:“皇上留宿甘泉宮。”

按規矩,皇帝留宿的宮苑當晚要掛上紅色的燈籠;鬱華因着孩子也起了童心,把玉簌穿戴的齊整了抱着她去看宮人們掛燈籠,鬱華指着不遠處那紅色的燈籠對着小公主道:“寶貝你看,那紅色的圓圓的南瓜樣的東西叫燈籠。”

“孩子還小,哪裡聽得懂這些。”

“臣妾張嘴跟她說話,她看得懂呢,皇上你看,她又笑了。”

皇帝聽了這話俯身下來刮玉簌的鼻子,“你母妃跟你一樣,孩子似的。”

許是被颳得癢癢,玉簌張嘴哇哇哭了起來,卻又一滴淚不掉,硬生生地逼人心疼。

“今晚朕挨着玉簌睡。”

“她晚上吵着呢。”

“有父皇在她肯定不吵。”

言笑晏晏間,沒人注意到甘泉宮西北角的小門裡一個眉目還算清秀的丫頭慢悠悠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