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苦夏。
“小主,大奶奶遞了書信來,說老太太近日身子不大好,夫人正張羅着分家呢。”
“看來老太太這回是真病了。”鬱華說着不自覺有幾分嘆息。安定候府嫡出的小姐,論理說入宮爲妃這樣的事是輪不着她的,總歸還有三小姐這個庶出,再不濟還有四妹妹,庶出的庶出。
其實這也是老規矩了,天下三年一選秀女,除了官員和平民家的女兒外,勳貴家裡若是要有適齡的女兒,也該放到御前來選一選。爲天子妃嬪,說起來是多大的榮耀,可是到底不過是個妾。也爲着這個,每每勳貴送來選秀的女兒們,多少都不是嫡出的小姐。
鬱華在家裡行二,與大哥鬱連亭同是大房嫡出,只是他們生母早亡,繼母佛口蛇心,鬱老太太也是繼室。二老爺是老太太親生,三老爺雖是庶出,卻自小就被鬱老太太抱過去教養,雖說不及三老爺那樣親厚,但也強過他們大房。
正心煩意亂的想着,娥眉興沖沖地往屋裡跑進來說:“小主,聽外頭議論着,內務府的綠頭牌制好了。”
這話倒讓鬱華遲遲未能平靜的心平靜了下來,看鬱華不接話,娥眉也不知道說什麼了,還是綠水上來勸到。“小主可是心裡不舒坦?”
“沒。”鬱華說完象徵性地笑了一下,“原是我不對,不該把你跟娥眉帶進宮裡來的。”
“小主這是哪裡話,我和綠水都是要跟着小主的。我這輩子都是小主的人了,什麼嫁人不嫁人出宮不出宮,我都不在乎。”
“娥眉說的是,我們倆個自幼跟着小主,小主待我們的好我們都是記在心裡的,我跟娥眉這輩子都是小主的人。”
鬱華聽了,托住她們的手,只說:“日子咱們慢慢籌謀着過,我不虧了你們就是。”
因是新人侍寢的第一晚,整個儲秀宮的眼睛都盯着,看是哪個女子撥的了頭籌。鬱華自然也是緊張的,所以當御前的公公們將陳筠用鳳鸞春恩車接走的時候整個儲秀宮都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宮裡的規矩,新進宮的女子們不設品階,也不安排宮苑。只等皇上臨幸之後再定奪,當然從綠頭牌制好開始的一個月裡,如果你沒被皇上臨幸的話,那就是最末等的良人,隨便搬去一個宮苑,然後開始你寂寞的紅牆生涯。
當夜鬱華睡的並不安穩。最開始的兩個月一直在跟着教引嬤嬤學習宮裡的規矩。她是世家出身,又是嫡出,自幼被仔細教養,自然要比旁人得心應手。但再怎麼得心應手也都是每天被折磨的倦極。也就沒時間去想些什麼。如今規矩學完了,綠頭牌也製作好,只等着被翻牌子臨幸,鬱華心裡突然涌起一陣陣的不安和感傷。
接連着十天過去,忐忑不安和對未來的悲觀想象讓鬱華焦灼不已。然而當御前的公公唱名到鬱華的那一瞬間,她所有的焦慮都變成了恐懼和強制的冷靜。
皇帝大鬱華五歲,七歲登基,十五歲親政。雖然出身世家,但是天子對於鬱華來說仍然是個很遙遠的詞彙。
“民女參見吾皇,吾皇萬安。”
“你行禮行的規矩,你叫鬱華,可是安定候鬱家的女兒?”
“回皇上,民女在鬱家行二。”
皇帝很舒展的笑了。只道:“你起來吧。”
房裡點着的瑞腦香正從一個小小的銅獅子的嘴裡吐出來,鬱華不自覺看着那樣貌俊朗的男子,悶悶地想着。“真是好樣貌。”
當夜一番雲雨,皇帝賜了鬱華六品才人,住祥寧宮。祥寧宮已有主位,是早已入宮的白昭媛。西廂房住的是前幾日侍寢的趙良人,姿容豔麗有餘穩重不足,雖有些圓滑,但不算一個難相處的人。
新人第一天侍寢過後是要去面見皇后的,鬱華不敢大意,只按最規矩的衣服首飾來裝扮。到泰坤宮的時候嬪妃來的還不算多。先由教引姑姑領着向皇后行大禮,緊接着是賢妃、榮昭儀、白昭媛和許修儀。
皇后端莊,賢妃看着溫婉嫺靜,許修儀和白昭媛各有千秋,然而榮昭儀確生得一張豔壓羣芳的面孔。
“聽聞鬱才人是安定侯府的嫡出女兒,難怪這樣好的教養。皇后娘娘瞧瞧,這通身的氣派,咱們姐妹幾個竟是沒有一個能越過去。”
榮昭儀話甫一出口鬱華便覺得不好,忙跪下,口裡只說:“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幾位姐姐更是萬里挑一的人才,哪裡是我這區區才人可以比擬的,夫人這話實在折煞臣妾了。”
“好了,倒惹出你這一番的話來。快起來吧。”皇后見鬱華十分恭敬,暗想着還是勳貴家出身的女兒呢,怎麼半點膽氣都沒有,真是草包一個。
“就是,才人也太知禮了,動不動就跪的,也不嫌腰疼。”榮昭儀幽幽地補道。
鬱華只低頭不說話,皇后看着不像,只道:“好了,你也少說一句。別失了體面。”說話間又示意鬱華落座。賢妃這才笑着道:“昭媛今日戴的翡翠鐲子看着可真是通透。”
“賢妃姐姐要是喜歡,等會兒我讓折芝挑對好的送過去。不過是個玩意,不值什麼的。”
“哪裡就強要了妹妹的東西。妹妹客氣。”
“這天也是愈發的熱,前兒個本宮正和皇上商量着去承平行宮裡頭避暑,也就這兩日的事了,妹妹們最好都提前準備着。”皇后說完,一衆妃嬪便齊齊行了禮。
“都散了吧,最近天熱,不必每日過來請安,初一和十五來一來也就罷了。”
“皇后娘娘仁慈,臣妾告退。”
又行了一次禮,各自也就散了。因是昨日侍過寢,今日內務府是給鬱華備了轎子的。宮裡規矩,推讓不過,鬱華只得在一些低等宮嬪玩味的目光中踏上軟轎。
按着位分,內務府撥了兩個小內監、三個房裡伺候的宮女,四個外頭的灑掃丫頭。鬱華才進祥寧宮,只見幾個人在東廂房外頭跪着。內務府裡的人忙迎過來,打個千道:“奴才這兒見過鬱才人,才人,這人都給您挑好了。才人看着可堪用?”
“內務府自然都是趕好的挑,周公公這話客氣了。綠水,打賞公公。”以鬱連亭的意思,宮裡哪裡都需要打點,他也不指望鬱華能做什麼寵妃,反正安定侯府的面子已經夠大了,不缺着鬱華來添磚加瓦。
“謝小主賞,小主要是沒什麼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
鬱華便微笑道:“公公請便。”
東廂房又名閒華閣,正廳裡規規矩矩的擺着幾樣黃花梨纏枝椅,後面置了一個屏風,上面描着嫦娥奔月圖樣,看着倒還雅緻。左手並着一個小廳是按着書房的樣子擺設的,文房四寶自是齊全,又一應的放着一些書籍。綠水看了便笑着對鬱華道:“內務府的人倒是伶俐,知道咱們小主愛看書,收拾的也與別的宮裡不同。”
鬱華只是淡淡一笑。
接着便該去右手邊的房間了。房間的拱門上掛着的匾額上用規整的楷字寫着閒月偶得,整個房間用隔扇碧紗櫥一格爲二,外頭的右手擺着一個極普通的老檀木美人榻,旁邊放着一個小小的雙層案几,最上面擺着應季的水果,下頭的一層放着一套茶具。裡間擺着一個紅酸枝鑲貝雕山水貴妃牀,挨着窗戶的地方放着金絲楠梳妝檯。中間放着一個紫檀木雕螭紋魚桌和幾個檀木椅子。雖不算特別名貴,但也不失精緻。
自幼見慣富貴,鬱華倒也不覺得什麼。一應看完了,娥眉綠水又帶着幾個宮女太監把從儲秀宮搬過來的東西仔細收拾好。折騰半天,也到了大晌午,鬱華便道:“你們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今兒用膳不用伺候,待到申時一刻再來回話。”
奴才們千恩萬謝的去了。因夏季悶熱,御膳房送來的吃食也清淡些,鬱華一向不挑什麼口味,吃着倒也覺得還好。
連着一上午的折騰,鬱華也覺得有些困了。便對她們兩個道:“我去歇一會兒,你們也不用在跟前伺候,且去歇歇吧。”
大約睡到申時的時候便醒了。兩個重又給鬱華梳了妝,換上一身天青色的軟緞長衫,看起來分外素淨些。閒華閣的奴才們不敢懶怠,只早早的跪在正廳裡等着聽訓。綠水跟娥眉自幼起就是鬱華貼身的丫頭,那是日後要當陪房的,管理下人自是有一套。
鬱華在上首坐定了,便道:“都起來吧,我也不是什麼嚴苛的主子,自然了,也別總想着糊弄我。你們好好當差,我也不會薄待了你們。”
“奴才不敢。”
又是齊齊一聲。鬱華愛笑,便只笑着道:“好了,一個一個報名字上來。從最左邊先來吧。”
左首第一個是一個小內監,看着不過18、9歲的樣子,模樣倒是乾淨機靈。只聽他道:“見過才人,奴才忠勤,原先在如意館當差。”
如意館按通俗的說法就是皇家堆放各類珍寶的地方,然而如意館亦分順成管和天成管。其中天成管放着的是皇帝的私房,是不記檔的。
“答得順溜,娥眉,賞三個銀錁子。”
“謝才人賞。”忠勤聽了眉眼便透着一絲歡喜。接着便是一個個地報名行禮,照例是一人三個銀錁子。其中忠勤伶俐,敏福內向。三個貼身的宮女一應的17歲,鬱華給她們改了名字,分別叫落雪,長秋和晚棠。其中晚棠是一等一的好樣貌,性子又穩重,不由讓鬱華多看她幾眼。剩下四個灑掃鬱華就沒給改名字,還是按她們以前的叫法,珠圓玉潤,如意吉祥,也算方便好聽。
房裡的事忙完了,也就該去拜見祥寧宮主位了。白昭媛出生書香門第,不算太得寵,但卻是十分和善知禮。挑了幾匹上好的緞子並着一罐子君山銀針,留着綠水給他們訓規矩,只帶着娥眉去了白昭媛的明瑟殿。
到了殿門口,娥眉上前朝那兩個宮女福了一福,道:“我們小主是今日才搬過來的閒華閣鬱才人,過來拜見白昭媛,還望姐姐通傳一聲。”
那宮女打量娥眉一眼,還禮之後不疾不徐的往裡走去。不多時白昭儀從裡頭走出來,身邊並無多少奴才伺候。鬱華見了便行禮道:“見過昭媛娘娘,娘娘萬福。”
白昭媛梳着倭墮髻,只拿幾隻銀簪子做裝飾。衣料的顏色倒是鮮豔的石榴紅,只是上面並無張揚花色,只在衣角處繡了幾朵廣玉蘭,襯得人也有幾分嬌豔。
“起來吧,不必多禮。”白昭媛聲音很溫柔,說話間侍女們已經端了茶上來,鬱華便忙示意娥眉將準備好了禮物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