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往事

阿嫮雖是幼年失母,連着孃親的模樣也模糊,可父親沈如蘭待她十分寶愛,直可說要一奉十,不肯稍加違拗,直將阿嫮養得無憂無慮,驕傲跋扈,凡事總要順了她的心意方肯罷休。阿嫮即是這樣的性子,在家破之後遇着乾元帝要召她伴駕,自認爲是莫大屈辱,寧死也不肯答應。

若是那時阿嫮當真死了,也就萬事皆休,不用受着無窮無盡的折磨。偏趙騰與陳奉兩個,爲着各自的算盤將她救下,偏陳奉又叫阿嫮知道嚴大將軍故事,阿嫮那般桀驁的性子,又是將將死裡逃生的,便將性子都扭曲了,只以爲是當今的皇朝欠了她嚴沈兩家公道,老天即不叫她死,便是要她親手討回。

陳奉少年時受過嚴勖救命之恩,常思回報,是以甘冒奇險將嚴勖的外孫女兒阿嫮救出。陳奉知道其中艱險,倒也勸過阿嫮,他與趙騰兩個,哪個都能替阿嫮搞了戶籍來,叫她能堂堂正正做個良民,以阿嫮才貌,不難尋個如意郎君,也不難將日子過得好了。無如阿嫮犯了執性,只要雪恨,若是陳奉不肯答應,她情願一死。陳奉無奈,只得將皇后李氏爲着壓制高貴妃奏請乾元帝廣採天下淑女以充實宮掖的消息告訴阿嫮知道,阿嫮想及乾元帝對她的心思,就要進宮。

只是阿嫮若要進宮,便不好以真身,且不說她死後還生難以解說,便是乾元帝爲着自家性命,也未必肯信着她。更別說宮中那些妃嬪們,哪個肯放過這樣的把柄?自是有死無生。

說來也不知阿嫮是運氣好還是可憐,陳奉當年關心嚴家遺孤,知道嚴家還有一女喚做佩瓊,先是發落在教坊,沒幾日就叫個老鴇贖買了去,帶去了東陽州。看着阿嫮執意,便使人往東陽州打聽看下,聽得當年的佩瓊小姐已從良,嫁了個謝姓商人爲妾,又育有一女,因與嫡妻不睦,那孩子一直養在庵堂中,與謝家人極少見面。佩瓊與玉娘之母是嫡親姐妹,面目相似,若阿嫮冒稱是她的孩子,自然混得過去,只怕謝家也未必能分得明白。

阿嫮當時才解了毒,又乍然知道自家身世,兩下一夾攻,心力交瘁,正是病得昏昏沉沉的,聽着陳奉說話,也就點頭。等她再醒來時,就看着個婦人在他牀邊哭泣,看面目正與沈如蘭手繪的亡妻像相似,再一問,果然是她姨母,如今姓個孟。

那時阿嫮已成了玉娘,而孟姨娘的那個孩子真玉娘,聽說數天前掉進了山澗裡,已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孟姨娘見着阿嫮,再看着陳奉來信,就將阿嫮僞稱是從水中撈起的玉娘,送回了甘露庵。

玉娘與阿嫮本就有幾分相似,阿嫮又病得面目憔悴,尼姑們哪裡分辨得出,又有孟姨娘在一旁哭女兒,甘露庵上下哪個會懷疑?待得阿嫮能起身,甘露庵上下自是把她當做了玉娘,且那真玉娘一副兒嬌怯柔弱風度,等閒不肯開口的,是以阿嫮也有時間慢慢來學陽谷口音的官話。

待得阿嫮把全盤計劃說與孟姨娘知道,孟姨娘聽得能雪自家冤枉,雖是心痛阿嫮可憐,倒也肯配合。又由孟姨娘回去說服了謝逢春,阿嫮這才真正以玉孃的身份回了謝家,而後便順順利利地進了宮。

只憑着她與“阿嫮”脫個影兒般的容貌,玉娘輕而易舉就引得了乾元帝的注意。再憑着阿嫮對乾元帝的瞭解,何愁不能勾住乾元帝的心。

可乾元帝真心疼愛起一個人來能將這人捧到天去,且他又是人君,有是是手段能爲,可說是無所不至。阿嫮叫他這樣關愛着,憑她再聰明驕傲,到底長的也是顆人心,也不能毫無知覺觸動。正是有所觸動,阿嫮才愈發地痛恨乾元帝,恨他將她置於這不生不死的境地,是以一有機緣,便毫不猶豫地動手要叫乾元帝去死上一死。等着乾元帝對她略起疑心,自是更給了阿嫮痛恨他的由頭:你即愛我疼我,還不信我,怪不得你能殺我滿門,怪不得你能賜我毒酒哩。都你逼的我,須怪我不得。是以聽着乾元帝說她有福,禁不住笑出聲來,媚眼中滴出水來。

可乾元帝哪裡知道這些,只看玉娘笑得彷彿風擺花枝一般,愛得不得了,又恨得咬牙,把玉娘抱在懷裡道:“你這妖精,笑成這樣,可是不信我?”玉娘斂了笑容,斜斜睇着乾元帝道:“您說呢?”乾元帝叫她這幅模樣逗得又笑又惱,只覺丹田處有團火在燒,恨不得將玉娘吞入腹中,待要將她抱住,不知怎地叫她脫了去,待要站起身去抓,才一起身,竟是兩眼又一黑,只得站住,因怕玉娘知道哭泣,還得裝個沒事人的模樣點着玉娘笑道:“你有本事就別叫我抓着。”

玉娘明明瞧見乾元帝起身的時候身子一晃,只以爲他又要栽倒,不想乾元帝竟又穩穩站着了,直叫玉娘以爲她瞧錯了,待看乾元帝不過來拉他,這才又篤定幾分,知道乾元帝的腦疾在寒食散的催化下更重了幾分,臉上依舊做個毫無知覺地模樣笑道:“您別過來,您一過來,又不肯好好聽我說話了。”

乾元帝雖是站着,到底心上發虛,聽着玉娘這話也就順勢坐下,道是:“你這孩子,膽子越發大了,倒敢指摘起我來了,罷了,我倒是聽聽,你能說出什麼來。”

玉娘便道:“寧哥兒也不小了,都快與您一般兒高了呢,您看要不要叫工部禮部預備起來,再叫欽天監在明年擇個吉日,也好完婚,到底顧氏又比他大上兩歲。”

乾元帝聽說是這個,想了想,點頭道:“雖是早了些,倒也不妨,依你就是。”又叫玉娘過去,不想玉娘依舊站在原地不動,瞥了秋水眼看他,又道:“還有柔嘉呢,她可比顧氏還大些兒呢,便是公主沒有早嫁的,您看是不是該瞧起來了。便是咱們家的女孩子不怕人欺負,可要挑個有人才又有品行的,也不容易哩。”

乾元帝笑道:“這話說得倒是不好再叫你孩子了。罷了,皇后,你過來。”玉娘這才走在乾元帝身邊,由得乾元帝拉着她坐了,只聽乾元帝道:“你能想到這些,我也放心了。”

乾元帝說了這句,又低頭看向玉娘,玉娘膚若凝脂,眉分翠羽,一點櫻脣不然而朱,看着也不過是二十如許的面貌,一雙眼瞳更是烏溜溜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乾元帝不自覺地心頭一痛,就道,“只是有件事也要告訴你知道。明兒起,元哥兒要隨着我上朝,,怕是不能常過來了。”

這念頭卻是乾元帝纔有的。若是說在後殿那一暈,還好說個起得猛了頭暈,而方纔那一暈,實是叫乾元帝心驚,更將滿腹綺思一腔熱火都打散了,不得不將自家病情看得明白些,知道必是加重了。這倆回是將要暈倒,日後呢?不知哪一日就真倒了下去,倒下去之後呢?可還醒得來麼?

乾元帝自是個怕死的,且又想着,他若是不在了,拋下玉娘孤兒寡母,玉娘不是個強硬性子,景晟雖聰慧可也太小,叫他怎麼放得下心,不說他們母子會不會得叫人欺負了去,他也不能放心將這大殷江山現就交在景晟手上哩。

玉娘聽說,心上一時即喜一時又憂,喜的是,景晟即能隨乾元帝批摺子,對朝政自是能更快些上手;憂的卻是,景晟如今已這樣自家有主意不說,從他“遺珠論”來看,只怕還是個有些兒專斷的,如今已然這樣,日後長成,哪裡還能聽得進人的話,只怕在他心上,沈如蘭叫乾元帝冷淡了就口出怨言,也是個有才無德不堪大用的。因着這樣,玉娘如何笑得出來,只把一雙眼盯了乾元帝看。

乾元帝叫玉娘看得莫名其妙,只以爲玉娘憂心他身子,探手遮在玉娘眼上,將她眼擋住,這才把玉娘抱進懷中,輕聲哄道:“好了,元哥兒到底是太子,這天下早晚是他的,叫他早些熟悉起來,我日後也好躲懶。到時你若是想再回家瞧瞧,我陪着你,你可喜歡?”

玉娘穩了穩心神,將頭靠在乾元帝胸前,聽着乾元帝胸中心臟跳動,慢慢地道:“好呀。到時您與我爹爹說說話,他呀早有許多話要與您說呢,只是見不着您。”

阿嫮口中的爹爹自是沈如蘭,沈如蘭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也要問一問乾元帝,他沈如蘭哪裡對他劉熙不住,劉熙作甚這樣待他!這樣待他沈家!

乾元帝自不曉得玉娘心思,還笑着摟住玉娘香肩應道:“你父親也小心了些,他來見我,我還能不見麼?”玉娘口角微微一翹,揚臉瞧了乾元帝眼,細聲細氣地道:“他怕您生我氣。”乾元帝摸着玉娘粉頰道:“我生你氣作甚?又胡說。”說了在玉娘嘴角輕輕一吻,玉娘臉上微微一笑,低頭不答。

乾元帝打小兒底子養得壯,又常年習武不輟,是以身子健壯,牀第間多少有些不知饜足,往常看見玉娘欲說還休的嬌態,總會勾起熱情來,如今自知病勢漸篤,便不敢狂放,只把玉娘抱在懷中溫存一番也就放了手,竟沒行那夫婦敦倫之事。

從次日起,乾元帝果然在上朝時將景晟帶在了御座邊,朝野頓時大驚,雖景晟自週歲起就是太子,可這也太小了,連着九歲也沒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