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見馬慶福退到身後,便轉過頭來,也不再看了。
端坐在肩輿上,手卻觸碰到一絲清涼,低頭看,是腰間的玉佩,他的玉佩是極好的玉,那綠極濃又很透亮,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融到那碧藍的天裡去了,玉下打着密密實實的絡子,他忽的就想起了那夜裡他教她打的絡子,歪歪扭扭的,她卻一臉的得意。
那御花園裡的偶遇;那馬廄送來的龍靴;那一樹嬌豔的絹花;那滴在絹帕上的血;還有那夜的梅花,那書在炕几上的映門淮水綠,還有,還有……
這一切竟都是她的算計,原來他一開始就被她算計……
罷了,不過是個宮女……他搖了搖頭,不願再想。
午後熱辣辣的陽光,照在黃色琉璃瓦上,好像讓那無尚尊貴的明黃也失了色,泛出一片片白來,刺的人眼也睜不開,他穩穩的坐在肩輿上,閉了眼睛。
御駕到了儲秀宮,早有小太監跑去通知了惠嬪,惠嬪此時已經帶着儲秀宮妃嬪們迎到了儲秀宮門下。
皇帝從肩輿上下來,見惠嬪嬌顏含笑跪在地上,身後皆是儲秀宮的庶妃和宮女,說了聲:“都起了吧。”
衆人皆謝了恩,方纔嫋嫋起身。
進了正殿,庶妃們就不便再跟進來,只有惠嬪跟在皇帝身後入了殿。
皇帝坐在靠窗的大炕上,見惠嬪站在身邊,穿了件胭紅地兒彩織如意團花錦的長袍,那顏色嬌豔欲滴,映的她的臉也一併粉紅有色。
皇帝說:“你也坐,朕不過是來瞧瞧你,說說話。”
惠嬪幼年入宮,在皇帝面前並不拘謹,聽皇帝如此說,便挨着炕桌坐了下來。
東西十二宮的陳設之物都有定製,一切也是一致的,可這儲秀宮裡,卻瞧着與別處不同,黃花梨雕如意紋的案几上擺着白玉雕松鶴插屏,炕桌上的一次擺着青花執壺,青花八寶扁瓶和一組六隻的萬壽青花茶碗,皆是貴重之物。她是索爾和家的嫡女,身份自然不低,明珠如今又是朝中重臣,就算入了宮,也被人高看一眼。
皇帝瞧屋子裡也布了冰,掛了簾子,說:“你這裡倒比朕的暖閣涼快的多。”
惠嬪笑說:“皇上真會取笑臣妾,這儲秀宮怎麼比得起皇上住的地方?”
皇上笑着沒有說話,只聽見珠簾響動,有人進來奉茶。
殿內本就鋪着地磚,奉茶人穿着的花盆底走在上面發出清脆的響聲,皇帝擡頭見進來的人並不是宮女裝束,杏色的長袍上只寥寥繡着幾朵水蘭,髮髻上也只帶了翠玉的扁方和一朵藕荷色的絹花簪子,讓人見了覺得清爽。
皇帝彷彿在哪裡見過,卻又記不起來,也懶得去想,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問:“你是這儲秀宮的?”
奉茶人見皇帝問她,忙擡眼看着惠嬪,那眼裡滿是無措,惠嬪笑着接話:“皇上是不記得了,她是康熙十年大挑時候選進來的答應。”
皇帝點頭“哦”了一聲,放下茶杯,問:“朕見過嗎?”
惠嬪笑說:“皇上身邊水蔥兒一樣的人多了去了,哪能記得住?她就住在這儲秀宮裡,皇上來,自然見過,不過是忘了罷。”
皇帝點頭,問:“叫什麼名字?”
奉茶的人也不說話,只紅着臉瞧着惠嬪,惠嬪一笑,說:“你直瞧着我做什麼?萬歲爺問你話呢。”
奉茶的人這才低了頭,輕聲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奴婢是儲秀宮的答應清雁。”
“清雁。”皇帝唸叨着,又問,“可是‘東風草堂飛燕’的燕?”
清雁道:“回皇上,不是飛燕的燕,而是‘魚傳尺素,鴻雁傳書’的雁。”
皇帝聽着,看着炕几上的清茶,說:“這個‘雁’甚好,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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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雁聽皇帝如是說,臉上的紅暈更加暈染開了。
惠嬪聽着,看了看皇帝,說:“你們都說着些什麼?什麼飛燕,紅雁的,叫人聽不懂,我只知道着大熱的天兒,不該喝這熱茶,換了冰碗子去。”
清雁一低身:“是,這就叫人換來。”
皇帝卻說:“不必了,左右也不渴,喝什麼都是一樣。”
清雁又擡頭看着惠嬪,詢問惠嬪的意見,惠嬪一揚手:“既萬歲爺說了,就不換了。”
清雁說:“若沒有其他事,奴婢先行退下了,”
皇帝點頭,說了聲:“去罷。”
她又向皇帝,惠嬪先後施禮,方退了出去。
皇帝在儲秀宮一直待到擦了黑,方起身要回去,剛走到門前,探頭見一輪皎月懸與天上,又有繁星隱隱閃爍,身後惠嬪說:“萬歲爺瞧着天兒,多透亮兒,想必明兒又是個響晴的天兒。”
皇帝看着天,說:“晴天甚好,只是天晴少雨,今年未必有個好收成。”
惠嬪沒向皇帝會如此說,頓了頓,說:“皇上,只這幾日不下雨,不礙的,前些日子不還下了幾場嘛?”
皇帝未說話,只點了頭,出了儲秀宮門方上了肩輿。
次日下了早朝,皇帝回到乾清宮,換下明黃色龍鳳勾蓮暗花紗描金雲龍的朝袍,待靜雲給他換上那件家常的絳紫紗袍,馬慶福方叫了肩輿,隨御駕往慈寧宮去了。
一進慈寧宮,就見太皇太后穿着家常的藏藍色褂子坐在炕上吸着水煙,皇帝上前施禮,太皇太后叫他對着自己坐下,端詳了片刻,說:“你這幾日倒像是清減了些?”
皇帝道:“只是這暑熱的天兒,吃的少了些,不礙得。”
太皇太后又道:“暑氣重的時候可不要貪涼,那冰碗子我瞧着還是少吃些,寒涼了就愛撈下毛病來。”
皇帝笑着點頭:“孫子省得了。”
皇帝又說了吳三桂請辭的事已經准奏,發了下去,這幾日便掂量着幾個官員去雲南辦理撤藩的事宜。太皇太后聽着點頭,又問:現在庫裡的糧食可足?庫銀可足?可曾派人一併去了廣東辦理撤藩的事?
皇帝一一應答了。
太皇太后輕輕嘆氣到:“但願是我多慮了。”
皇帝笑着說:“皇瑪麼放心,孫子自會預備妥的。”
太皇太后又問起皇帝的起居衣着可有妥當,皇帝答說一切皆好。
太皇太后像是想起了什麼,說:“上次你出宮,受了傷的宮女現在如何了?”
皇帝面色一滯,隨即答道:“皇瑪麼放心,一切安好。”
太皇太后點頭:“我掂量着,這麼個孩子也算是難得的,過年的時候不是各宮各殿的發什麼‘宮訓圖’嗎,那裡不是就有個‘婕妤擋熊圖’,我看這孩子也算是忠心救主,你看看賞個名分也是應該的。”
皇帝愣了一下,道:“瑪麼想的周到,孫子回去就差人辦了。”
太皇太后把水菸袋交到宮女手中,說:“你趁着這會兒日頭還不算毒,回去歇了吧。”
皇帝起身,施禮道:“孫子晚些時候再來給瑪麼請安。”
知道什麼是倒黴嗎?
倒黴就是你坐在那裡,什麼都沒做,就被劃分到亂臣賊子的範圍裡去了。
知道什麼是幸運嗎?
幸運就是你坐在那裡,什麼都沒做,就被封成答應了。
宮女雲氏,容恭淑德,予冊答應之位。
墨婉聽在耳裡,美在心裡。本來嘛,雖然自己對這名分什麼的不感冒,不過曖昧了這麼長時間,怎麼也得給個結果吧?要不然康師傅你在幹什麼?要知道,不以結婚爲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你想耍流氓嗎?
隨旨而來的還有兩個小太監,幫着墨婉收拾了平日用度之物,挪往儲秀宮。因升爲答應,身邊理應有宮女伺候,瑾玉又是在病中伺候的,也就隨着了。
幾人抱着應用之物隨着出了角門。
皇帝正坐着肩輿往慈寧宮去請安,卻見遠遠的一行四五個人,緊挨着宮牆,一順排着往北去。那紅豔豔的宮牆映襯着,就好像長長的卷軸,那人也彷彿是畫中之人,還未看清那一隊人已經拐進儲秀宮前的甬道。
儲秀宮裡,本只住這惠嬪和清雁答應,如今墨婉住進來,只收拾了西面的側殿出來,把她安置進去。隨行的人安置好了應用之物。墨婉坐在炕上四下裡打量了新居,才分出神來瞧着站在一旁的三人。
下面的是墨婉和三個服務人員見面的時間。
三個人站在墨婉對面,一起對她施禮,宮女施的是萬福禮,小太監施的就是跪禮。
瑾玉自不必說,原本是寧壽宮伺候太妃的,墨婉病了,便差來伺候着,這回內務府直接把她劃分到墨婉門下。
另一個宮女前走一步,開始自我介紹:“奴婢梨香給小主請安,小主吉祥。”墨婉一看,說話的這位簡直就是個小蘿莉,個子不高,臉上的嬰兒肥還沒有完全退呢,穿着淡綠是的宮服,大辮子垂在身後,乾淨利索,看起來就舒坦。墨婉托腮:這麼小?能幹的了活嗎?
最後才輪帶那個小太監,個子高高瘦瘦的,白白淨淨,眉清目秀,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樣子,說起話來竟然有些靦腆:“奴才趙奇,給小主請安,小主吉祥。”墨婉壞壞的想:要是把你抓到耽美文裡,完全是個小白受……
嗯~哼~!現在自己怎麼說也是個小領導,正經點!
正一正顏色。
除了瑾玉之外,都是還沒到青春期的孩子,讓他們幹活?墨婉瞬間找到了僱傭童工的趕腳……不過年齡小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試想一下,一個十幾歲離家在外,家長還不在身邊的孩子,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人生觀,價值觀還沒完全行形成,可塑性很強,你要是真心對他好,他必定就把你當成親人,死了心的跟着你。
人心都是肉長的,石頭在懷裡揣的時間長了還能捂熱乎呢,何況是人呢。
墨婉告訴自己——關係是處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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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三個人對自己卑躬屈膝的行禮,墨婉不適應了,坐不住炕了。她是從人人平等的時代穿來的,過了幾年伺候別人的生活,這突然之間就被別人伺候了,還真是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
打心眼裡沒有君臣主僕之分,更接受不了自己變成地主老財。
雖然儲秀宮裡的最大頭頭兒是惠嬪,不過關起門來,不是自己說的算嗎?那就改變一下現在的風氣。
對,利用職務之便,立個規矩。
墨婉坐在炕上,極不自在的受完了三個人的禮,說了聲:“都起來,從今兒起咱們就都住在這一個屋檐子底下,都說麼有規矩就不成方圓,咱雖人不多,這規矩也是要得的。”
三人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穩穩當當的站着,說了聲:“聽主子教誨。”
“嗯,哼~”墨婉清了清嗓子,措了措辭,說:“既是住在一個屋檐子底下,說起來也算是一家人,咱們年齡也相仿,這第一條規矩就是日後,關起門來誰都不許主子奴才的叫,在這個屋子裡,誰也不照着誰矮一分,誰也不比誰高一等,所以以後,沒外人的時候那些個虛禮統統都免了,跪來跪去的,我最不待見,記住了嗎?”
三人面面相覷,很心虛的應了聲:“是~~~~”
墨婉聽着,他們三個應出來的這個“是”字都帶着顫音……
唉~一下子讓他們適應也不現實,只好在平日裡一點一點,潛移默化的薰陶一下了。
墨婉摸了摸下巴想,下一話題應該把安定團結的問題強調一下。
墨婉繼續說:“既是一家人,就要知道咱們是一體的,所謂鐵索相連,無論是好是壞,都走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要是幹了吃裡扒外的事,就是搬着石頭砸自己的腳。”
三人聽到此處皆深深的點了點頭。
墨婉想了想,今天才是第一天見面,說的多了他們也未必能消化吸收,其他事情日後慢慢滲透也不遲,想到這,她說:“今兒就先說這些,拾掇了一小天,你們也乏累了,都歇了吧。”
話剛說完,門口響起輕快的腳步聲,瑾玉看了看墨婉,墨婉說:“去瞧瞧是誰。”瑾玉應了聲,迎了出去,片刻進屋對墨婉說:“主子,儲秀宮的掌事太監趙貴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