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國公思緒被穆儼打斷,眼睛木木地從虛空裡移了回來,注視着桌几上的匣子。
手緊緊攥了攥。並沒有開口。
穆儼見他眼神掙扎,並沒有催他。
聲音悠遠:“我有時候挺慶幸的,被祖父抱去大房。嗣父威嚴不溺愛,小時候我對他的教誨不太懂,但我都一一記在心裡,他想我變得更好更強。若是他還在,我也許能少走一些彎路。也不會數度面臨生死。”
祖父嗣父沒了,可他還有一個生父。
可有生父如同沒生父。好在最後他活了下來。
“我親孃你不必惦記,我自會奉養她終老。至於君氏,我是定要解決了她的。”一個正妻,一個愛妾,最後都不會留在他的身邊。
想起他和惜兒的相愛相惜,偶爾會閃過念頭,有些不忍。
“我少時就發過誓,定要百倍千倍把我所受的痛苦還給君氏。後來我到了京師,天高地遠的,這又讓她多享了許多年福。我沒怎麼樣她,她倒是時刻惦記要我性命。我這才一回來,年前她就聯繫了烏代,找人截殺我。截殺不成,又害我妻害我子嗣。惜兒要是出了事,我只怕也活不成的。她倒是知道我的軟肋。”
穆儼言語裡沒帶半分火氣,好像在說着旁人的與己無關的故事。
卻聽得黔國公呆若木雞。
他沒想到他引以爲傲的兒子,說他挺慶幸被過繼到大房,他不想當他兒子?
他更沒想到,他的枕邊人解語花一樣的人兒,心思竟如此毒辣。儼兒都過繼出去了,還不肯放過他嗎?這樁樁件件,儼兒和水嬤嬤說的都是真的嗎?
這個爵位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只要他沒死,儼兒就只能留質京城。自己身邊會一直是她和展兒。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黔國公想不明白。
他腦子一下子還不能接受水嬤嬤說的。是儼兒容不下他們母子?看了穆儼一眼,又推翻了這個想法。想起儼兒年少時,找過自己的往事,竟歷歷在目。
君氏說大哥沒了,儼兒覺得沒了依靠,又見自己處處對展兒好,所以心上起了一些變化,想引起他的注意罷了。所以他沒細究,只言語安慰儼兒。
原來他小時候發生的事都是真的嗎?那些不了了之的事?
黔國公沉默。
他不能接受這些。
穆儼把目光從他身上收回,拍了拍那個匣子,“這裡面有你想要了解的東西。你想必也聽到風聲了,翻過年,京中就會有大的動作。雲南會有什麼變動,穆府會不會也有什麼變動,這一切都還未知。我只怕不久就會被召回京城。君氏,我不會留她太久。按祖父的話說,事關穆府,一切手段可以更凌厲些。”
聽到穆儼提到穆府,提到已故的父親,黔國公回了回神,眼睛看向那個匣子。
眼神掙扎,痛苦,剋制。
“給我一些時間。”黔國公艱難地開口。
“你不信?想要自己去查?”
“不,我並不是不信……”有些話沒法說出口。
穆儼沒聽他繼續說,起身:“我只給你三天時間,我要做的事情不少,沒時間耗在君氏身上。留她到現在,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生恩還是要報的。若他不捨,他再動手。
穆儼走了,黔國公艱難地起身,走向那個匣子。眼神定住,久久不敢打開。
閉了閉眼,最後還是打了開來。
滿滿一匣子,往來書信,賬冊,許多人的口供。除了此次事件所涉人物,還有焦讚的,烏代身邊親信的,還有君若虛的……
這些年君氏給孃家行了許多方便,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孃家是女人的底氣,他從不反對她與孃家多來往幫襯。可焦贊竟爲她做了這許多事?手插到了軍中!
而且她竟然對君若虛動手……半點不顧念血肉親情?
黔國公看着君若虛的口供還有提供的賬冊來往書信等物,閉了閉眼睛。
富貴迷人眼,權勢地位更是令人瘋狂。
什麼時候她變了呢?
穆儼走後,盯着黔國公書房的人向穆展回稟,世子在裡面呆了只有一柱香時間,走時拿走好幾幅字畫和硯臺。
穆展一聽,放了一半的心。
去看君氏,君氏問他府中情況,也就沒有把此事說與君姨娘聽。但君姨娘並沒放鬆警惕,叮囑穆展要盯着大房的動靜。更要盯着國公爺那邊。
穆展一一記下。臨走時去看了君老太太和君若虛。見君若虛一副虛弱至極的樣子,聽說醒的少昏迷得多,嘆了一口氣,走了。
大房偏院,穆儼和霍惜逗弄完女兒,走到翠篁院看修葺進度,爾後在院子裡閒散。
“他會怎麼處置君姨娘?”
“他心慈手軟,只怕會放過君氏。”
霍惜看他,“那你如何打算?可會駁了二叔的面子,對君氏動手?”
“君氏死了更好,活着也威脅不了我什麼。我只是不甘罷了。”
他估計會有好些年不在雲南,若把穆展逼急了,倒壞了他的事。而且穆望這些年事事以他爲主,他總得給穆望幾分面子。
各方面都得權衡。牽一髮而動全身。君氏還不值當他下力氣。
穆儼夫妻這邊雲淡風輕,可黔國公已是沒睡一個整覺了。穆儼做事滴水不漏,匣子裡證據齊全,由不得他不信。
若是旁人,只憑其中一樣,他就可辦了對方。可那人是君氏。是陪了他二十多年的枕邊人。這些年她陪在自己身邊,寬慰開解,爲自己誕下兩個兒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下不去手。
可穆儼給的三日之期就要到了,他越發吃睡不好。請身邊心腹去私查,發現無一不與穆儼給的證據相符。連穆瓔身邊那個隨從,都不是死於意外。
黔國公徹底沒了僥倖。
日思夜想如何處置君氏。想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粉飾太平,但不說穆儼,連他自己心裡都有疙瘩。
裝聾做啞的時候,還能自己騙自己,可事情攤在自己面前,睜眼是她做過的事,閉眼也是她做過的事,樁樁件件他想當不存在都不行。
到第三日,頂着一雙黑眼圈把穆儼叫到書房。
“能不能,留她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