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讀到關於一八一二年戰爭最後階段的記述的時候,有哪一個俄國人不感覺到十二萬分的遺憾、不安和難於理解的呢?有誰又不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所有三路大軍以優勢兵力包圍了法隊,既然潰逃的法國人又餓又凍,成羣地投降,既然(歷史這樣告訴我們)俄國人的計劃就是要阻截、活捉全部法國人,那麼,爲什麼又沒有俘獲和消滅全部法國人呢?
數量上少於法國人的俄隊,何以打了一場波羅底諾戰役?何以能從三面包圍法隊,其目的就是全部俘獲他們,而又未能達到這一目的呢?難道法國人就比我們強那麼多,在已經被我們的優勢兵力包圍以後,也不能夠消滅他們?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
歷史(所謂的歷史)在回答這些問題時說,發生這種情況,是因爲庫圖佐夫、托爾馬索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人,某某人,他們沒有執行這樣的或那樣的策略。
但是他們爲什麼不執行這些策略呢?如果說,他們的罪過在於未能達到預期的目的,那麼他們爲什麼沒有受到審判,沒有被處決呢?然而,退一萬步來說,讓我們假定,俄國人的失誤是庫圖佐夫和奇恰戈夫等人的罪過。然而仍然難於理解的是,爲什麼俄隊在克拉斯諾耶和在別列濟納擁有那些條件(俄隊在這兩處均佔據優勢),而法隊及其元帥們、王侯們和皇帝沒有被俘獲,而這又正是俄國人的目的,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以庫圖佐夫阻礙進攻的說法來解釋這個怪現象(俄史學家就是這樣說的),是沒有根據的,因爲,我們知道,在維亞濟馬和在塔魯丁諾,庫圖佐夫的意志已阻擋不了進攻的軍隊了。
爲什麼俄隊以微弱的兵力在波羅底諾戰勝了擁有強大兵力的敵人,而在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濟納處於優勢兵力情況下,卻敗給了法國的一羣烏合之衆呢?
如果俄國人的目的是切斷和生擒拿破崙和元帥們,那麼,這個目的不僅沒有達到,而且爲達到這個目的的一切企圖,沒有哪一次不遭受可恥的破壞。那麼,法國人認爲,戰爭最後階段是法國人獲得了一連串的勝利是完全對的,而俄國曆史學家說,是俄國人獲得了勝利,這就完全錯了。
俄國的軍史家們,只要他們願意遵循邏輯,自然而然就能得出這一結論,不管他們怎麼滿腔熱情地歌頌過勇敢、忠忱等等,應當不得不承認,法國人從莫斯科撤退是拿破崙得到一連串的勝利,是庫圖佐夫的失敗。
但是,完全把民族自尊心放到一邊,就可以知道,這個結論本身自相矛盾,因爲,法國人一連串的勝利導致了他們徹底滅亡,俄國人的一連串失敗卻導致他們消滅了敵人,把法國人全部趕出國境。
這個矛盾的根源在於,歷史學家們是根據兩國皇帝和將軍們的信函、戰鬥報告、報告等類似文件來研究當時的事件,他們說,一八一二年戰爭最後階段的目的,是要切斷法隊退路,活捉拿破崙及其元帥們和軍隊,這樣一個目的從來就不存在,完全是他們虛構出來的。
這一目的從來就不曾有過,而且也不可能有,因爲這樣的目的沒有任何意義,要實現這個目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一目的沒有任何意義,因爲,
第一,潰逃的拿破崙軍隊竭盡全力逃跑,要儘快逃離俄國,這也正是每個俄國人所期望的事情。對於逃得如此之快的法國人,再去組織若干戰役,這有什麼意義呢?
第二,截斷那些一心只顧逃跑的人的道路,是沒有意義的。
第三,之所以沒有意義還在於爲了消滅法隊,要損失自己的軍隊,而法隊沒有外在原因,在這一階段也在自行消滅,在所有道路上沒有任何阻礙,也不可能把十二月間所實存的軍隊的百分之一,帶領逃越國境,
第四,要俘獲皇帝、王侯和公爵們是沒有意義的,當時最老練的外交家(如梅斯特等人)已經認識到,俘虜了這些人,會使俄國人十分爲難。要俘獲整個軍團更加沒有意義,因爲俄國自己的軍隊抵達克拉斯諾耶時,就減少了一半,而押解這些俘虜需要一整個師,而自己的給養已很困難,口糧都不足了,捉到的俘虜大都快要餓死。
所有關於切斷和生擒拿破崙及其軍隊的高深計劃,好像是一個種菜園子的人制定的計劃,他在驅趕踐踏菜園的牲口時,卻跑到菜園門口,迎頭痛擊那頭畜牲。唯一可以替他辯護的理由,那就是他太生氣了。然而,對於那些制定那個計劃的人來說,就連這個理由也不能成立,因爲菜園遭受踐踏之害並不屬於他們。
然而,除了切斷拿破崙的軍隊毫無意義之外,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這件事之所以不可能做到,是因爲:
第一,經驗證明,在一次戰役中,各個縱隊的戰線延伸到五俄裡的距離,任何時候都不可能使部隊的行動與作戰計劃相符合,若要奇恰戈夫、庫圖佐夫和維特根施泰因準時在指定地點會師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可以說,沒有這種可能,庫圖佐夫正是這樣想的,他在接到這個計劃時就說過,這距離牽制作戰不能達到預期的目的。
第二,之所以不可能還因爲,拿破崙軍隊不要命的狂逃有一股巨大的慣性力,要阻擋住,使其癱瘓,這就必須要有比現有的俄軍數量多得多的軍隊。
第三,之所以不可能還因爲,“切斷”這個軍事學中的術語沒有任何意義。麪包可以切斷,而軍隊則切不斷。切斷軍隊——堵住它的去路——怎樣都辦不到,因爲周圍總有很多地方可以繞過去,還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軍事學家可以從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濟納的例子來證明這一點。只要敵人寧死也不投降,就很難俘獲他們,這就像一隻小燕子落在你的手上,好像是可以捉住,但就是捉不住一樣。只有像德國人那樣按照戰略戰術規則投降的人,才能俘虜他們。然而對法隊來說,他們完全認爲,這樣做對他們是不適合的了,因爲無論是逃跑還是被俘虜,等待着他們的是死亡,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第四,之所以不可能,還有一點是最主要的,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次戰爭像一八一二年的戰爭所處的條件那麼可怕,俄隊追擊法國人已經用盡了一切力量,以致於再多做一點事情,必將自取滅亡。
俄隊在從塔魯丁諾到克拉斯諾耶的行軍途中,因生病和掉隊,減少了五萬人,這相當於一個大省省會的人口數目。沒有打仗部隊就減去了一半人員。
在戰役的這一階段,軍隊沒有靴子和皮衣,給養不足、沒有伏特加酒,一連數月夜間都露宿在零下十五度的嚴寒中。那時白天只有七、八小時,其餘時間是無法維持紀律的黑夜,那時,作戰時,人們進入不講紀律的死亡邊緣只有幾個小時,而當時一連數月每分鐘都害怕被凍死或餓死;那時一個月時間軍隊要死去一半的人,——歷史學家在講到這一階段戰役時,他們說,米洛拉多維奇應當向側翼某地進軍,托爾馬索夫應當向某地進軍,奇恰戈夫應該向某地轉移(在沒膝的雪地裡轉移),某某應當擊退和切斷敵軍,等等,等等。
俄隊有一半的人死掉了,但是,他們做了自己所能夠做的和應當做的一切事情,爲了達到人民所期望的目的。至於另一些坐在暖和的房間裡的俄國人,他們提出過一些不可能辦到的事情,那就不應當屬於俄隊的過錯了。
事實和歷史的記載出現了這一切奇怪的和現在令人難以理解的矛盾,這是因爲寫這個事件的歷史學家所寫的是各位將軍的高尚情操和動聽的言辭,而不是歷史事件。
最使他們感興趣的是米洛拉多維奇的言辭,是這個或那個將軍所受的獎賞和他們所作的推斷;但是關於留在醫院和墳墓裡的五萬人的問題,甚至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因爲這不屬於他們所研究的範圍。
其實,只要不去研究那些報告和將軍們的計劃,而是深入研究直接參加當時事件的千百萬人的行動,那些原先以爲很難解決的問題,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很簡單地得到確切無疑的答案。
切斷拿破崙軍隊的這一目的,除了在十來位將軍的想象中存在過,而事實上從來就不曾有過。這個目的也不可能有,因爲他既沒有任何意義,而要想達到這個目的,也是絕不可能的。
人民的目的只有一個:要把侵略者從自己的國土上清除出去。這個目的是達到了,第一,它是順其自然而達到的,因爲法國人逃跑了,只要你不去阻擋他們逃跑就行了。第二,這個目的的達到,靠的是消滅法國人的人民戰爭,第三,一支強大的俄隊在法國人後面緊追不捨,只要法國人一停下來,就使用這支力量。
俄隊的作用,就像驅趕跑動的畜牲的鞭子。經驗豐富的放牧人知道,對奔跑中的牲口最好是揚鞭嚇唬它,而不是迎頭抽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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