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此時是空曠寂寞。大街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住戶的大門和店鋪都上了鎖,只在一些酒館附近聽得見吼叫或是醉漢的哼唱。街上沒有人駛行,行人的腳步聲也很少聽得見。波瓦爾大街一片沉寂荒涼。羅斯托夫府邸的院子裡,撒着草料屑和馬的糞便,卻不見一個人影。在羅斯托夫連財產也全部留下來了的府上,有兩個人待在大客廳裡。這是看門人伊格納特和小傢伙米什卡,他是同爺爺瓦西里奇一道留在莫斯科的。米什卡打開克拉維珂琴蓋①,用一個指頭彈了起來。看門人雙手叉腰笑嘻嘻地站在大穿衣鏡前面——
①clavichord之音譯,或譯“翼琴”,今又稱古鋼琴,因系現代鋼琴piano之前身,但當時並不古。
“彈得多好啊!啊?伊格納特叔叔!”小孩說,突然兩隻手都在鍵盤上拍打起來。
“嘖嘖,你呀!”伊格納特回答,望着鏡子裡愈來愈高興的笑容,他很是驚奇。
“不害臊!真不害臊!”兩人背後傳來悄悄進屋的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的聲音。“瞧他那個大胖臉,齜牙咧嘴。養你們幹這個!那邊什麼都沒收掇好呢,瓦西里奇累壞了。等着給你算帳!”
伊格納特整理好腰帶,收斂起笑容,馴服地垂下眼睛,趕忙走出屋子。
“大嬸,我輕輕彈了一下。”小孩說。
“我也輕輕揍你一下,小淘氣鬼!”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朝他揮手喊道:“去,給爺爺燒茶。”
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撣撣灰塵,合上了克拉維珂琴蓋。
然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出了客廳,鎖上了房門。
走到院子裡,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想了想該去哪兒:去瓦西里奇廂房喝茶呢,還是去庫房收拾還沒收拾好的東西。
寂靜的街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在門旁停住了。
門閂發出了響聲,一隻手用力推開它。
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走到便門前。
“找誰?”
“伯爵,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羅斯托夫伯爵。”
“您又是誰呢?”
“我是軍官。我想要見他。”一副悅耳高雅的腔調在說話。
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打開了便門,走到院子裡來的是一個十七八歲,圓臉、臉型像羅斯托夫家的軍官。
“都走啦,少爺。昨天傍晚走的,”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客氣地說。
年輕的軍官站在便門裡,好像有點猶豫不決——是進屋還是不進屋去——的樣子,他彈了一下舌頭。
“噢,太遺憾了!”他說,“我本應該昨天……噢,真遺憾!
……”
瑪拉夫-庫茲米尼什娜同情地仔細從年輕人臉上,察看她所熟悉的羅斯托夫血緣的特徵,又看看他身上的掛破了的軍大衣和破舊的皮靴。
“您爲什麼要來找伯爵呢?”他問。
“那就……沒法了!”軍官沮喪地說,抓住門像是要走。他又遲疑地停下。
“您看出來了沒有?”突然他說,“我是伯爵的家屬,他一向對我很好。現在,您瞧見沒有(他友好地愉快地微笑着看了自己的大衣和皮靴),都穿破了,可錢又沒有,我想請求伯爵……”
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不讓他說下去。
“您稍稍等一下,少爺。就一分鐘,”他說。軍官剛剛把手從門上放下,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就已轉身,以老太婆的快步子向後院自己的廂房走去。
在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跑回自己屋子的這段時間,軍官低下頭望着已裂開的皮靴,臉上有些許笑意,在院子裡。“真遺憾,沒碰到叔叔。但是老太婆很好啊!她跑到哪兒去了?我又怎麼會知道,走哪些街道可以抄近路趕上團隊呢?他們現在恐怕走到羅戈日城門了呢。”年輕軍官在這一時刻想着。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神情驚慌卻又堅定,手裡捧着一個裹好的方格頭巾,從一個角落出來。在走到離軍官幾步遠的地方,她便解開頭巾,拿出裡面那張白色的二十五盧布鈔票,急忙遞給他。
“老爺要是在家,曉得了。他們準會照親屬招呼,但是,也許……現在……”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覺得難爲情,慌亂起來了。但是,軍官並不拒絕,不慌不忙地接過紙幣,並感謝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要是伯爵在家,”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仍在抱歉地說。“願基督保佑您,少爺上帝保佑您。”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說,一面鞠着躬送他出門。軍官彷彿在自我嘲弄,微笑地搖着頭,幾乎快步跑過空曠的街道,朝雅烏茲橋方向去追趕自己所屬的團隊。
而瑪夫拉-庫茲米尼什娜還含着眼淚,久久地站在已經上了閂的便門後面,沉思地搖着頭,突然覺得她對陌生的青年軍官懷有母性的柔情和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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