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河北高陽宮。
聖主接到裴世矩急奏,經過與安東方面的多番商討,雙方終於就軍政財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達成一致,其中在最核心的軍權上,安東願意遵從聖主和中樞的命令,但前提是,安東漢虜大軍的最高統帥只能是李平原。
招撫安東的關鍵就是軍權的再分配,而軍權再分配的關鍵就是軍事決策權和統兵權的歸屬。聖主和中樞肯定要牢牢把控安東的軍事決策權,這一點毋庸置疑,但若想讓安東忠實執行高層決策,還必須拿下安東大軍的統兵權,即便不能全部拿下,也要想方設法安插親信以達到鉗制和掣肘之目的。
然而,在統兵權上,安東絕無可能讓步,這是後期談判最艱難的地方,所以聖主和中樞派出了裴世矩,而裴世矩亦不負衆望,在最短時間內就把這個最難問題解決了。
只是,裴世矩解決問題的辦法,卻大大出乎聖主和中樞的預料,讓聖主和他的一幫親信重臣們不但看到了撲面而來的危機,亦對安東的未來不再樂觀。
裴世矩之所以迅速而順利達成目標,根本原因就在“李平原”,而由此也坐實了“李平原就是秘兵刀,秘兵刀就是白髮賊”的傳言,如此一來“李平原”就成了套在裴世矩脖子上的“政治絞索”。當然,裴世矩既然敢於把“絞索”套上,肯定留有後手,肯定有各種辦法證明秘兵刀不是白髮賊,但問題是,“絞索”已經套上了,對手隨時可以置其於死地了,秘兵刀是不是白髮賊還重要嗎?
裴世矩爲什麼要行險一搏,置自己於死地?這不符合裴世矩的利益,而以裴世矩的行事風格來說,他也不做無利可圖的事。
由此推斷,如果此事有利可圖,利從何來?裴世矩從其看到了什麼利益?
當前中外大勢下,與裴世矩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南北戰爭。裴世矩主掌中土外交事務,而中土外交戰略直接影響甚至決定了南北戰爭的勝負,如果中土輸掉了這場戰爭,裴世矩不僅要承擔外交戰略錯誤或者戰略執行不力的重大責任,還將面對由此所帶來的一切惡果,如果統一大業因此走向崩潰,中土甚至因此再次陷入分裂和戰亂,裴世矩萬死莫贖其罪,所以,裴世矩不惜代價也要確保南北戰爭的勝利,爲此無所不用其極。
這一推論是成立的,而聖主和虞世基、蕭瑀、宇文述、來護兒、趙纔等重臣也因此對裴世矩的西行成果甚感悲觀,對南北戰爭愈發擔憂。
君臣本來就對西突厥的承諾不抱太大希望。如果西突厥信守承諾,去年西疆危機也就不會爆發,吐谷渾也就難以復國,西域諸國也就不會倒戈而去,剛剛開拓數年的西疆五個邊郡也就不會得而復失,但是,考慮到中土與大漠開戰對西突厥有利,考慮到大漠有重建大突厥汗國之雄心,對西突厥的威脅要遠遠大於中土,所以中土對西突厥還抱有一絲希望,認爲西突厥即便不會兌現承諾與中土左右夾攻大漠,最起碼也會虛張聲勢幫忙牽制一下大漠。
然而,從目前裴世矩不惜行險一搏,不惜賠上自己的政治生命,竭盡全力拉攏安東的舉措來看,他嘴上說此次西行大有成果,實際上心裡已經絕了對西突厥的念想,也就是說,他對南北戰爭的預測可能經改變了,不再是中土聯合西突厥主動攻擊大漠,而是東、西兩部突厥聯手夾擊中土,如此中土將喪失戰爭的主動權,不得不被動迎戰。
由此推斷,南北戰爭的爆發時間就不是由中土決定,而是由突厥人決定了。如果突厥人主動發起南北戰爭,那戰爭爆發時間就快了。中土已經東征兩年,興師動衆,勞民傷財,軍隊疲憊,再加上國內局勢日益惡化,危機重重,中土深陷內憂外患之中,正是突厥人乘火打劫、落井下石、南下入侵的最好時機。
聖主很憤懣,對政敵的憤怒尤大於對突厥人的仇恨,如果兩京和平相處,一致對外,局面何至如此困頓?看到幾位重臣凝神沉思,一言不發,聖主心中愈發煩躁,忍不住手指裴世矩的奏章,開口問道,“諸卿對此有何異議?”
趙才心切,首先回道,“聖上,軍權是招撫核心,我們唯有掌控軍權,才能鎮制安東,才能牢牢把安東控制在手,否則,安東就處於失控之中,就是一個重大禍患,而這一禍患並不會因爲李平原統領安東大軍就有所緩減,相反,會愈演愈烈,以致於演變爲事實上的藩鎮割據。”
趙才尚未說完,聖主的臉色就難看了,怒不可遏。
這是內外夾擊啊,外有北虜和政敵咄咄逼人,內有心腹重臣怯弱推諉,豈有此理!親信大臣用來幹什麼的?就是關鍵時刻勇於爲自己分憂解難,衝鋒陷陣,敢於爲自己承擔風險和責任,而不是縮着腦袋躲在自己的羽翼下,讓自己衝在最前面爲他們遮風擋雨。趙才的確忠誠,爲人也很剛正,但缺點也在如此,不知變通,不能便宜行事,更不會察言觀色,揣摩上意,結果一張嘴就把聖主逼到了旮旯裡,進退兩難。
裴世矩在急奏中已經表明了立場,把李平原推到“前臺”,李平原是官方的人,由李平原統領安東大軍,名義上就是聖主和中樞控制了安東軍權,完全顧全了聖主和中樞的臉面,而由此所帶來的全部責任和一切後果,他裴世矩一力承當,如果出了意外,損害到了國祚、聖主和中樞的利益,唯他裴世矩是問。
裴世矩的這個態度讓聖主非常滿意,中土和皇帝利益至上,勇於承擔,這是裴世矩連遭先帝崩亡和榆林風暴兩次打擊後,依舊能夠贏得聖主信任和重用的根本原因所在。君臣的政治理念可以不一樣,治國方略可以有衝突,但中土至上、皇帝至上的根本利益要一致,只要一心爲了中土謀利益,爲了皇帝可以捨身赴死粉身碎骨,這樣的臣子就可以重用。
此次西行,裴世矩拎着腦袋遠赴西域,圓滿完成任務,聖主臉上有光彩;此次趕赴安東,裴世矩又不負衆望,以自己的政治生命爲李平原作擔保,完成了對安東的最後招撫,爲聖主順利進行第三次東征鋪平了道路,而這樣忠心耿耿、盡心盡力、勇於擔當的臣子,纔是真正爲聖主分憂解難,但是,內部鬥爭無處不在,裴世矩因爲政治理念的原因,始終不能融入以聖主爲首的改革派的核心圈子,理所當然成爲改革派遏制和打擊的對象。
這次裴世矩到了安東後力推“李平原”,等於公開承認“秘兵刀就是白髮賊”,但之前因爲突厥人散佈“秘兵刀就是白髮賊”的謠言以實施離間計,迫使聖主和中樞不得不公開否認這一謠言,堅決維護裴世矩,確保中樞核心決策層的團結,結果拱手送給裴世矩一個爲李平原“洗白”的機會。現在除非聖主和中樞有確切的、公開的證據證明白髮賊就是秘兵刀,否則就只能啞巴吃黃連,接受李平原復出之現實。
當然,聖主和改革派爲了推倒裴世矩,也可以製造“白髮賊就是秘兵刀”的證據,但如此一來,聖主和中樞就是自己否決自己,自己打自己的臉,會嚴重損害威權,所以不到迫不得已,聖主和改革派也不會與裴世矩翻臉成仇、魚死網破。
而裴世矩的這一“投機取巧”之舉,於公來說是迅速完成對安東的招撫,確立中土在南北對峙中的優勢,但於私來說,李平原和安東這股新興力量的出現,必然會進一步加強裴世矩的實力。也就是說,在裴世矩的蓄意庇護下,聖主和中樞試圖藉助第三次東征來削弱甚至剷除安東力量的想法,十有八九要泡湯,而這正是趙才所不能接受的事,所以他公開反對。
但是,聖主的看法卻截然不同。
聖主要贏得東征的最後勝利,要贏得南北大戰,而目前內憂外患的困境下,他只能竭盡所能去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雖然之前他的確想削弱甚至剷除安東這股新興力量,但因爲裴世矩以政治生命爲李平原做擔保,他就不得不權衡得失,相比起來,東征最後勝利和南北大戰勝利所帶來的巨大利益,肯定要遠遠大於李平原這個禍患,於是聖主決定接受李平原復出的事實。他的確不相信李平原,但他相信裴世矩,這就足夠了。
可惜,他相信裴世矩,不代表他身邊的親信重臣也相信裴世矩。
蕭瑀緊隨趙才之後,也提出了質疑,“聖上,把安東大軍的統兵權授予李平原,原則上可以,但問題是,李平原是不是白髮賊?如果李平原當真就是白髮賊呢?當然,我們不能胡亂猜測,我們就事論事,李平原統領安東大軍,是否就能絕對控制白髮賊?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李平原只是一個傀儡,聞喜公所能施加的影響也非常有限,那麼,我們拿什麼保證安東大軍絕對遵從聖上和中樞的命令?還有更嚴重的,齊王與白髮賊之間有沒有主從關係?如果白髮賊支持齊王,安東大軍接受齊王的指揮,那麼未來我們所要面對的就不是藩鎮割據,而是……”
蕭瑀欲言又止,但意思很明確,而他的這一質疑正中聖主“要害”,讓聖主忍不住怒火中燒,面如寒霜,臉色已經不是難看,而是鐵青了。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直接、公開質疑齊王暗中勾結叛賊。這個性質太嚴重了,如果坐實,有證據證明齊王與白髮賊、李子雄等叛賊沆瀣一氣狼狽爲奸,那齊王的政治生命就徹底玩完,父子勢必反目成仇,而這場政治風暴勢必把李渾、董純等軍功貴族席捲一空,一旦隴西成紀李氏因此滿門覆滅,必然震動整個關隴貴族集團,西京和東都的血腥廝殺必將公開化、白熱化,而兩京的徹底決裂將動搖國祚基礎,國祚瀕臨崩潰,中土極有可能就此陷入分裂和戰亂,而聖主和以改革派爲主要力量的中樞若想在這種困境下力挽狂瀾,難如登天。
這時,虞世基也開口了,“再加一把火”,“聖上,我們注意到,在聞喜公的這份急奏中,他考慮到大漠對安東有積極反攻之可能,考慮到安東主力大軍遠征高句麗期間安東防守薄弱,建議全力加強幽燕一線的長城鎮戍,而懷荒邊鎮尤其重要,不可忽略和懈怠,更不可從幽燕一線再調兵力參加第三次東征。”
虞世基看看幾位重臣,又望向聖主,不動聲色地質疑道,“聞喜公爲何有此建議?目的是什麼?是不是暗示聖上,齊王還要坐鎮懷荒,還要繼續巡邊,不能率軍遠征高句麗?如果當真如此,我們不妨設想一下,當突厥人不顧一切反攻安東,安東佯裝不敵,兵敗如山倒,蜂擁撤進長城,這時齊王乘着聖上御駕親征高句麗之際,聯手安東,橫掃幽燕,斷絕聖上和遠征軍的退路,則大事去矣。”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虞世基的質疑比蕭瑀的懷疑更厲害,不但懷疑齊王與白髮賊沆瀣一氣,還懷疑裴世矩暗中操縱,擺明了就要一網打盡。
關鍵時刻,宇文述毫不客氣地“補了一刀”,“安東雖然承諾參加第三次東征,但誰敢保證安東會信守承諾,盡遣主力遠征?如果安東陽奉陰違,拿羸弱之士冒充主力,東胡諸種的控弦之士亦以各種藉口延誤不去,幽燕必然面臨巨大威脅,一旦叛亂突起,重蹈楊玄感兵變之覆轍,則後果不堪設想。”
聖主氣極,幾欲窒息,但心裡卻如明鏡般透徹。此時此刻,他必須顧全大局,必須相信裴世矩,不能偏聽偏信,所以他毅然決斷,命令齊王結束巡邊,立即率軍參加第三次東征。
然而,新的問題又來了,齊王到了東征戰場上,豈不正好與安東軍隊攜手作戰?雙方豈不正好可以與安東公開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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