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安州,武列水。
上午,馮鴻渡趕至武列水西岸,以奚族使者身份,求見中土大軍主帥。
李風雲同意了奚族使者的請求,但他無意出面,遂請客卿孔穎達和辱紇王孟壩代表聯盟與奚族使者談判。
孔穎達和孟壩明白李風雲的意思,讓他們兩人出面談判,實際上就是給阿會正和其他奚族諸部強者一個強烈暗示,談判可以,但這是不對等的談判,討價還價的餘地非常小,如果抱有幻想,那就不要談了,還是戰場上分高下吧。
至於請孟壩爲聯盟談判代表,一方面是承認辱紇王部在聯盟中的地位,加固雙方之間的信任,另一方面同樣是給對手以明確暗示,中土海納百川,奚族根本不存在生存危機,只是今後的奚族是以辱紇王氏爲首的新聯盟,而以阿會氏爲首的老聯盟即將作古。成王敗寇,現實就是這樣殘酷,說白了此舉就是公開的離間,擺在桌面上的陽謀。
偏帳中,忐忑不安的馮鴻到一臉殺氣的孟壩,再聽完孟壩對孔穎達的介紹,立即就估猜到中土人的意圖,對此趟使命的信心頓時大減。
雙方也不寒暄,坐定後馮鴻率先發難,厲聲斥責中土背信棄義,恃強凌弱,卑鄙無恥。一直以來奚族都尊中土爲宗主,年年朝貢,忠心不二,哪料關鍵時刻中土竟然背後捅刀子,竟然買通辱紇王部,內外勾結,聯手置奚族於死地。
孔穎達雲淡風輕,任由馮鴻盡情發泄,不爲所動,直到馮鴻罵累了,說完了,他才慢條斯理地一一駁斥。其一,攻陷安州的這支軍隊雖然來自中土,但它非但不聽命於東都,反而是東都的仇敵,是東都誓死剿殺的叛軍,所以,安州的失陷,與中土的朝廷沒有絲毫關係;其二,這支軍隊的統帥白髮賊是中土第一反賊,但他在塞外松漠也有個響亮的名號,就是松漠第一悍賊白狼,白狼不但與你們奚族有血海深仇,與突厥人還有其他東胡諸種皆是生死仇敵,所以他這次率軍出塞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報仇雪恨,就是橫掃東胡諸種,就是與突厥人不死不休地血戰到底;其三,背棄辱紇王部的是奚族阿會氏聯盟,正因爲阿會氏聯盟背信棄義,見死不救,以犧牲辱紇王部來保全自身利益,結果才遭到了辱紇王部的倒戈一擊,所以阿會氏聯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取滅亡。
馮鴻震驚不已,他想到了中土人會掩耳盜鈴,會自欺欺人,會以中土叛軍來掩飾自己貪婪無恥嘴臉,也想到了辱紇王部會以被阿會氏聯盟拋棄做爲自己背叛奚族的辯解理由,但就是沒想到白狼會“死而復生”,會捲土重來,這個消息太震撼了,讓他猝不及防,手足無措
現在的事實足以證明奚族之前對白狼其人的猜測了。當初白狼在短短時間內崛起於松漠,並迅速危及東胡諸種,讓東胡諸種立即估猜到白狼的背後有中土的身影,白狼正是在中土的大力支持下不遺餘力地打擊和削弱東胡諸種,以幫助中土實現控制東北拓展疆土之目的。正是基於這一猜測,東胡諸種才求助於突厥,多方聯手圍剿白狼,剷草除根,防患於未然。
哪料到百密一疏,終究還是讓白狼逃出了包圍,而中土也撕下了面紗露出了獰猙嘴臉,直接讓白狼以中土叛賊的身份帶着數萬大軍殺進安州,以強悍實力打擊和削弱東胡諸種,以便再度實施控制東北拓展疆土之計。
如此一來形勢不要說對奚族不利了,對契丹、霫族等其他東胡諸種同樣不利,即便中土暫時還不會與突厥人反目成仇,還不會捋起袖子親自上陣,還要繼續利用白狼這個中土叛賊的身份征戰塞外,但中土對白狼的物資支持肯定源源不斷,危急情況下長城內的鎮戍軍甚至會改頭換面悄然出塞,在兵力上給白狼以巨大支持,換句話說,從中土的立場出發,中土不但要拿下安州,要奪取弱洛水兩岸大片疆土,要把東北納入自家版圖,還要以征服東胡諸種來遏制和削弱突厥人,以贏得南北對峙中的更多優勢,爲擊敗突厥人打贏南北戰爭做好前期準備。
孔穎達很有?心,高踞上座,任由馮鴻“消化吸收”這些機密訊息,而孟壩對孔穎達這位聲名顯赫的山東名士尊崇不已,唯其馬首是瞻,沒有絲毫插嘴的意思。
馮鴻想不出對策。現在奚族非常被動,正如阿會正所說,當務之急就是保存實力,沒有實力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因此只能以不變應萬變,耐心等待局勢的變化,等待突厥人出兵支援,等待漁翁得利的機會。當然,若想實現這一目標,前提是必須阻擋中土人的攻擊,不能把軍隊拼光了,也不能把最後一塊地盤丟失了,所以馮鴻的使命必須完成,想盡一切辦法拖住中土人,延緩中土人的攻擊,給奚族贏得寶貴的逆轉危局的時間。
馮鴻勉強穩定了情緒,打算按照既定之策,行緩兵之計。
正當馮鴻斟酌言辭,尚未開口之際,孔穎達又不緊不慢地說話了,“你渡河而來,無非兩個目的,一是刺探虛實,二是行緩兵之計,拖延決戰時間,等待局勢變化,而目前有能力改變安州局勢者,唯有突厥,且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磧東南牙旗的叱吉設阿史那咄捺,一個是統領你們奚、霫、契丹三族的步利設阿史那咄爾。”
“我軍之虛實,某已詳細告之,中土的白髮賊就是松漠的白狼,統領這支軍隊的就是白狼,攻打安州的也是白狼,另外就是辱紇王部,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力量。”
馮鴻暗自冷笑,嗤之以鼻。孔穎達的謊話過於拙劣,示敵以弱的目的無非就是使詐,就是誘使阿會正主動攻擊,但阿會正又豈會上當?
孔穎達面帶淺笑,繼續說道,“實際上,我們在安州戰場上並沒有太大優勢,之所以取得較大戰果,都是因爲出敵不意攻敵不備,打了你們一個措手不及,而之所以能夠打你們一個措手不及,都是因爲突厥人的幫助,如果沒有突厥人的幫助,我們絕無可能安然無恙、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鬼方城下,斷絕了你們的回撤之路。”
馮鴻更是不屑,在他來白狼之所以能夠突破突厥人的阻擊殺進安州,都是因爲突厥人上了中土的奸計,對形勢做出了誤判,結果給白狼鑽了空子撿了便宜,而這則進一步證明,白狼的背後有中土朝廷的大力支持,否則絕無可能誘使突厥人上當。
“某這番話在你聽來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孔穎達撫須笑道,“所以你們堅信,突厥人爲了維護東北之利,爲了保護自己的有力別部,勢必要出兵支援奚族,爲此甚至不惜冒着與中土反目成仇之險,與中土大打出手。再退一步說,即便突厥不敢與中土翻臉,不敢大兵入境,也會聯合霫、契丹等東胡諸種,利用別部之力量,與中土血戰安州,利用安州戰場來牽制和消耗中土。”
“基於這一預判,你們要行緩兵之計,保存實力的同時耐心等待局勢變化,然後再做出有利於奚族利益之決策。而這個決策無非兩個,如果突厥人傾力支援奚族,兩虎相爭,你們就窺伺一側,漁翁得利,反之,如果突厥人不敢與中土反目,要以犧牲奚族來維持南北關係,你們就倒戈,背叛突厥倒向中土。”
馮鴻暗自吃驚,不過以孔穎達之才智,透過當前形勢到奚族對策也在情理之中,不以爲奇,奇怪的是,孔穎達如此直白,到底想說什麼?如果孔穎達的目的是示敵以弱,誘使阿會正主動攻擊,那他推測出奚族在目前局勢下的應對之策是緩兵之計,豈不適得其反,自相矛盾?
“你現在肯定在想,爲什麼某要說出這番自相矛盾之辭?”孔穎達微微一笑,從容說道,“中土的強盛有目共睹,安州遲早都要回歸中土,東北這大片疆域也將納入中土版圖,而這個時間很快,也就是數年之後的事,只待南北大戰決出勝負,一切也就塵埃落定。”
“南北大戰的最後勝利者是誰?這個答案每個人都知道,我知道,你也知道。”
孔穎達手指馮鴻,正色說道,“所以,你們對未來形勢的預判是錯誤的,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不論突厥人傾力支援奚族還是藉助東胡諸之力支援奚族,都無力阻止中土收復安州控制東北的步伐,而中土之所以決心在最短時間內收復安州控制東北,就是爲了在南北大戰中贏得更多優勢。”
馮鴻豁然頓悟。孔穎達說到了安州突變的根本原因,中土爲了打贏南北戰爭,即便不能收復安州控制東北,也要把安州變成廢墟,把東北變成戰爭泥潭,只要把突厥人和東胡諸種困在了這個泥潭中,那麼中土就能持續消耗突厥人和東胡諸種,持續遏制和削弱大漠力量,最終爲贏得南北戰爭奠定優勢。
南強北弱是事實,在同樣的戰爭消耗下,北邊的大漠會更弱,而南邊中土的優勢就更爲明顯,最後的決戰結果可想而知。
中土正是基於這一“消耗”之目的,竭力“”這個戰爭泥潭,一方面蓄意示敵以弱,白狼實力有限,突厥人和東胡諸種只要聯手就能吃掉,必然蜂擁而上,一方面又刻意維持穩定的南北關係,讓突厥人和東胡諸种放心大膽地攻打白狼,如此****齊下,突厥人和東胡諸種必定跳進這個陷阱自食惡果。而更嚴重的是,一旦突厥人在南北戰爭中打敗了,中土就要對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東胡諸種痛下殺手,東胡諸種賠了夫人又折兵,賠了個底朝天,有亡族滅種之禍。
到馮鴻目露恍然之色,孔穎達微笑頷首,繼續說道,“中土的意圖很明顯,突厥人不可能不到,而突厥人在失去先機後,面對中土的凌厲攻勢,對策只有一個,就是將計就計,利用東胡諸種對抗中土,犧牲你們這些有力別部來保障大漠利益。”
“現在牙帳內部鬥爭激烈,相信你比某更清楚。叱吉設阿史那咄捺和步利設阿史那咄爾兄弟,與始畢可汗政見不合,而不合的根本原因就在南北關係的立場上。叱吉設和步利設在對待中土的態度上更爲保守,正因爲如此,叱吉設在阻截白狼的過程中瞻前顧後,猶豫不決,而白狼正是抓住這個機會才殺進了安州。由此推斷,當白狼攻陷安州,東北亂局既成事實的?況下,叱吉設和步利設兄弟的態度可能更爲消極,甚至利用東北亂局來要挾始畢可汗,藉機擴張自身實力,以方便自己在牙帳中爭權奪利。”
“所以你們對突厥人抱有幻想十分可笑
。”孔穎達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們做個設想,在未來數個月,在整個冬天裡,叱吉設阿史那咄捺帶着數萬控弦由平地松林方向殺來,步利設阿史那咄爾說服霫族和契丹也呼嘯南下,猛攻松山要隘,而你們則從武列水向索頭水一線展開攻擊,三路夾擊安州,那麼我們的對策是什麼?據城堅守,拖延時間。拖的時間越長,你們這三路大軍的消耗就越大,兵力損失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糧草武器的消耗,事實上你們這三路大軍的攻擊根本堅持不了三個月,兵力越多,堅持時間就越短,尤其你們奚族,雖然兵力還有兩萬餘,但糧草武器還有多少?一旦你們受限於糧草武器的嚴重缺乏而消極怠戰,甚至冷眼旁觀,影響到其他兩路大軍的士氣,結果不言而喻,必定是分崩離析,一敗塗地。”
馮鴻臉色難,一言不發。
孔穎達則“窮追不捨”,“我們再做個設想,如果未來數個月,叱吉設阿史那咄捺遲延不出,步利設阿史那咄爾也無法說服霫族和契丹聯合出兵,你們怎麼辦?只能困守馬盂山東南一隅,既無糧草武器的支援,亦不到未來希望,士氣低迷,軍心渙散,然後不可避免的就是內訌分裂,諸部落背叛出走,最後只剩下阿會氏負隅頑抗,但獨木難支,旦夕敗亡。”
馮鴻面無表情,情緒低沉。孔穎達的每一句話都如利箭射進馮鴻心裡,讓他無言辯駁,倍感沮喪。
孔穎達撫須而嘆,“以對峙保存實力,以實力贏得最大利益,這無可厚非,但關鍵問題是,你們必須對當前局勢有正確認識,如果對局勢做出錯誤判斷,最後既不能保存實力,亦不能贏得最大利益,那就是自取其禍了。”
馮鴻思考良久,不得不接受孔穎達的分析和推斷。從大局來,緩兵之計對奚族的確不利,不論局勢向哪個方向發展,也不論突厥人是否出兵支援,奚族都因爲糧草武器的嚴重缺乏而深陷困境,拖延的時間越久,對奚族越不利,到了一定期限就連生存都困難,更不要說打仗了。另外就是契丹人,剛剛遭到奚族入侵飽受重創的契丹人,怎麼可能會因爲突厥人的威逼利誘就一笑泯恩仇?契丹大賀氏聯盟勢必會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把奚族往死裡打,若能徹底摧毀奚族這個世仇,契丹人的收益就非常豐厚了。
“對於一個種族來說,關鍵時刻的選擇非常重要,選擇對了,種族將發展壯大,反之,種族將瞬間滅亡。”孔穎達語不驚人死不休,“回顧一下歷史,大漠上的歷代強者,匈奴人何在?柔然人又何在?而消亡在歷史長河中的小種族,更是不計其數。”
“今天是奚族的生死存亡之刻,選擇對了,奚族將發展壯大,甚至像鮮卑人一樣,脫胎換骨,代代繁衍,反之,選擇錯了,就是亡族滅種之禍。”
“今天的選擇實際上很簡單,成王敗寇,強者爲尊,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選擇強者,肯定是最好的選擇。”
馮鴻稍加權衡後,暗自苦嘆,躬身一禮,“若做出最好選擇,奚族能否保住既有利益?”
孔穎達斷然搖手,“絕無可能。若奚族數年前拿着安州投奔中土,倒能保住既有利益,但形勢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奚族拿什麼保住既有利益?”
馮鴻還想極力遊說,孔穎達當即阻止,“言盡於此,你可速返東岸詳細告之。總之一句話,時間拖得越久,奚族能夠保住的利益就越少,如果拖到今年年底,某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奚族能夠生存下去就已經是僥天之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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