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論有很多種,但哪一種是結論?
表面上看,中土兩次東征均告失利,內憂外患一起爆發,完全不具備發動南北戰爭的條件,但以中土強大之國力,以西突厥所面臨的迫切需要,以高句麗事實上奄奄一息,遠東諸虜已無法對中土構成威脅的情況下,中土即便不敢發動全面的南北戰爭,不過在局部地區卻有挑起戰爭之可能。
那麼,出於什麼目的,中土迫不及待要在局部地區挑起戰爭?
“中土要解決他們的西疆危機,只有兩種辦法,一是武力反擊,二是妥協談判。”史蜀胡悉手撫長鬚,語氣平靜地說道。
中土勞師遠征顯然不現實,他們在西疆有兩個敵人,隴西的吐谷渾人好對付,但西突厥人已經橫掃西域,逼近河西,中土首尾難以兼顧,十分窘迫,因此中土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向西突厥人妥協,只要雙方達成約定,攜手結盟,中土便能利用西突厥人在金山(阿爾泰)方向牽制住大漠上的東。突厥人,而東西兩部突厥一旦打了起來,中土就能騰出手來打吐谷渾人,如此則西疆危機迅速化解。
然而西突厥人好不容易利用中土東征的大好機會贏取到今日有利局面,豈會讓中土人如願以償?西突厥人必然“獅子大開口”,極盡訛詐之能事,想方設法榨取利益,同時還會藉助東。突厥人和吐谷渾人的力量,從西、北兩個方向持續威脅和侵擾中土,牽制和消耗中土,打擊和削弱中土對西域的野心,從而實現蔥嶺以東局勢長久穩定之局面,爲西突厥人與波斯人的戰爭創造一個穩定後方。
那麼中土的對策是什麼?難道只能忍氣吞聲,任由西突厥人“敲詐勒索”?當然不會,中土爲在談判中佔據儘可能多的主動,首先就要展現自己強大的國力,明確告訴西突厥人,不是我實力不濟不得不忍氣吞聲,而是形勢不許可迫使我不得不暫時妥協,只待我把東邊的事徹底搞定了,我就能集中力量再次進入西土,橫掃諸虜,到那時不要說吐谷渾有滅種之危,就是西域諸國也難逃亡國之禍。
如何展現自己強大國力?中土東征連續兩年失利,損失巨大,不過好在高句麗彈丸小國,實在承受不了這種規模的“狂風暴雨”的打擊,即便打贏了,守住了國土,但國土已是赤地千里,一片廢墟,王國已瀕臨崩潰邊緣,不堪再戰,若想生存下去唯有投降,而搶在中土發動第三次東征之前投降,給中土保留一絲顏面,其生存下去的概率要遠遠大於中土兵臨城下之刻,所以不出意外的話,高句麗的議和使者已經出發了,只要高句麗付出足夠大的代價,而中土也能夠“打落牙齒和血吞”,把此次東征失利的恥辱硬生生吞下肚子,這場戰爭也就結束了
換句話說,中土連續兩年東征雖然以軍事上的失利而告終,但憑藉強大國力,活活拖死了對手,最終在政治上還是贏了,還是能夠實現戰爭之目標。
既然東征事實上已經結束了,那麼中土當然可以騰出手來處理西疆危機,但西疆太遠,疲憊不堪的軍隊和損耗過大的國力都不允許中土馬上發動第二次西征,不過卻有能力在東北疆發動一場小規模的局部戰爭。
中土把這場局部戰爭打好了,首先便能展現中土強大之國力,其次便能達到“敲山震虎”之目的,警告和威懾大漠北虜,同時鞏固和加強東征戰果,再次,如果這場局部戰場讓中土徹底控制了遠東諸虜,進一步加固了東北疆防禦,便能迅速逆轉中土在整個北疆防禦上的劣勢,把自中土因爲統一大業的需要而遺留下來的歷史“舊債”就此一筆勾銷。如此一來,中土就在南北對峙中取得了更大優勢,而這些優勢足以幫助中土在與西突厥人的談判中掌握更多籌碼,贏得更多利益。
史蜀胡悉站在“三足鼎立”的高度上,深度分析和推演未來中外大局的發展,給阿史那思摩和阿史那咄捺叔侄“描繪”了一副“三雄爭霸”之場景,結果答案呼之欲出,清晰可見。
“所以,關鍵就是借刀殺人,如果我們不能看穿中土人的陰謀,則必受其害。”史蜀胡悉?了最後的總結,還是那句話,“借刀殺人”是關鍵。
之前史蜀胡悉說“關鍵是借刀殺人”時,阿史那思摩和阿史那咄捺都沒有聽明白,甚至都做出了錯誤的推斷,現在經史蜀胡悉這麼詳細一解釋,兩人雖然聽明白了,但將信將疑,不僅僅是因爲這一推論實在是出乎意外,讓人難以置信,更因爲史蜀胡悉是牙帳激進派的核心人物,認定中土是重建統一的大突厥汗國最大阻礙,對中土抱有強烈敵意並把中土做爲最大敵人,有積極發動南北戰爭的意願和動力,所以叔侄兩人不得不高度戒備,不得不以最大惡意去揣測史蜀胡悉做出這一驚人推斷的真正目的。
阿史那思摩眉頭緊皺,凝神沉思,憂色重重。
阿史那咄捺則鋪開地圖,沉思不語。
中土爲什麼要東征高句麗?雖然高句麗是遠東霸主,這些年也經常入侵中土的遼東,但這都不足威脅到中土的根本,不至於引起中土的雷霆震怒,真正激怒中土的是高句麗過度膨脹的野心,是高句麗與契丹人結盟合作,把“觸角”伸向了弱洛水(遼水)一線,暴露出了稱霸東北的野心,而高句麗一旦征服東北諸虜,稱霸東北,與大漠上的突厥人形成東西呼應之勢,則必然嚴重危及到中土的北疆防禦,這直接損害了中土的根本利益,中土當然要乘着高句麗羽翼未豐、野心未成之際,將其徹底扼殺。
現在中土的目的基本上達到了,給了高句麗以沉重打擊,高句麗元氣大傷,前期努力經營的成果化作烏有,但這並沒有解決根本問題。根本問題是中土在整個北疆防禦上有致命缺陷,而這個缺陷就是中土無法真正征服東北的霫、奚、契丹等諸虜,無法實際控制弱洛水南部地區,無法把這一地區納入自己的版圖,如此也就無法摧毀突厥、高句麗等塞外諸虜對中土北疆形成的夾擊之勢。
這個缺陷被塞外諸虜所“看到”,所以不論是大漠上的突厥人,還是遠東的高句麗,乃至更遠東方的室韋、靺鞨等諸虜,都對這一地區虎視眈眈,垂涎三尺,都想據爲己有收入囊中,都想阻止中土佔據這一地區,在塞外諸虜的結合部插入一個巨大的“榫頭”,繼而給中土以分而化之、各個擊破之機會
。而東北諸虜爲求自保,也到處“拜碼頭”認大哥,既爲中土藩屬,又向突厥稱臣,同時還與高句麗、室韋、靺鞨諸虜結盟,合縱連橫,夾縫中求生存。
正因爲如此,這一地區牽扯利益太大,牽一髮而動全身,中土如果強行出兵弱洛水,攻擊東北諸虜,撕毀盟約,背信棄義,必成衆矢之的,遭到塞外諸虜的聯合阻御,最後肯定會影響乃至危及到北疆鎮戍安全,甚至有引爆南北戰爭之可能。而中土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並不想進行南北戰爭,畢竟統一大業剛剛完成,中央集權改革剛剛開始,統一基礎尚未夯實牢固,尚不具備開疆拓土之能力,當務之急是“安內”而不是“攘外”,不宜發動大規模的全面戰爭。
當然,在過去十幾年時間裡,尤其在東。突厥汗國陷入分裂和戰亂時期,中土並不是沒有出兵東北的機會,但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國內政治風暴,比如國防外交戰略上的一些調整,比如先帝開皇末年遠征高句麗失敗,比如漢王楊諒謀奪皇統之需要,等等,結果都錯過了,以致於中土到現在還未能解決這一歷史遺留問題,未能解決北疆鎮戍上的這個致命缺陷。
但這個缺陷終究要彌補,這個歷史遺留問題終究要解決。中土國力發展後肯定要開疆拓土,肯定要發動南北戰爭,而要打贏南北戰爭,前提就是鞏固和加強北疆鎮戍安全,爲此就必須拿下東北地區,必須征服霫、奚、契丹等東北諸虜,必須在塞外諸虜的結合部插下一個榫頭,以打破塞外諸虜對北疆防禦的東西夾擊之勢,但東北諸虜的“主子”是突厥人,還有高句麗、室韋、靺鞨這幫歃血結盟的“兄弟”,因此中土若主動攻擊東北諸虜,則必定與突厥人撕破臉,同時還會招來一大批惡狼的圍攻,這等於與所有的塞外諸虜反目成仇,捅了馬蜂窩,結果肯定得不償失。
於是中土各個擊破,先打狼,東征高句麗,先把東北及遠東諸虜的“帶頭大哥”打趴下。這個目的目前已經達到,接下來怎麼辦?是直接出兵攻擊東北諸虜,與突厥人撕破臉,還是再等等,耐心尋找機會?中土人已經沒有耐心了,但他們又不想立即與突厥人撕破臉,引發南北戰爭,於是就有了借刀殺人。
中土皇帝借的是國內叛賊的“刀”,要殺的是東北諸虜,目標是拿下弱洛水兩岸大片土地,在塞外諸虜的結合部插下一個榫頭,就此彌補中土在北疆鎮戍上的缺陷,進一步擴大中土在南北對抗中的優勢,以便積極進行南北戰爭的前期準備。
此計高明之處,就在以“國內叛賊”來代替衛府大軍,用“敵人”來完成預定目標,如此突厥人明知是中土皇帝的陰謀卻無可奈何,想翻臉都找不到理由,還不得不啞巴吃黃連,充當中土的“刀”,去幫助中土皇帝剿殺“叛賊”,否則東北諸虜完了,東北被中土所控制,突厥人豈不損失慘重?如此一番廝殺下來,突厥人肯定要付出代價,還是有損失,而東北諸虜也是飽受重創。這種不利局面下,如果中土藉口出兵剿賊,順勢殺到弱洛水兩岸,豈不勢如破竹,擋者披靡?突厥人明明知道這是中土人的陰謀,卻阻止不了,結果只能任由中土人名正言順、冠冕堂皇、義正嚴詞地實際佔據東北,並且還欠了對方的人情,豈不讓突厥人怒而“吐血”?
良久,阿史那咄捺終於擡起頭,大有深意地看了史蜀胡悉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道,“計將何出?”
“剿殺!”史蜀胡悉毫不猶豫地說道,“將計就計,斬盡殺絕,把中土人的陰謀徹底扼殺。”
阿史那咄捺的眼裡頓時掠過一絲瞭然之色,原來如此,慄特人果然奸滑,工於心計,給我挖了好大一個坑。
阿史那思摩閉上了眼睛,面無表情,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