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人沒有死,當年傳出的死訊是假的,是有預謀的“詐死”,那他的目的是什麼?
以裴世矩對此人的瞭解,此人“詐死”的目的應該不是爲了逃避仇敵的追殺,而是要追殺仇敵,上天入海,不死不休。
此人的仇敵都是位高權重之輩,甚至有一方霸主,若想報仇,首先就要有強大的實力,所以當年接到此人死訊的時候,裴世矩將信將疑,總覺得此人不該就這樣簡單死去,壯志未酬身先死,英年早逝,運氣這麼差?
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裴世矩心中的那點期待也漸漸消散,對此人的記憶也慢慢深埋,偶爾想起也如流星劃過天空,只留下淡淡憂傷和點點惆悵。
但是,今天封德彝所提供的訊息,卻掀開了他塵封的記憶,讓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個被自己寄予厚望、視爲己出,並且在自己陷入人生低谷、在經略西土的艱難過程中,始終扈從左右、義無反顧、捨生相助的孩子。
難道爲禍大河南北的白髮賊,竟然就是他?這怎麼可能?這太荒謬了。
裴世矩毫不猶豫地否定了自己的“妄想”,封閉了往昔的記憶,把精力集中到“齊王北上”這件大事上。然而,當他再次仔細研讀這封信的時候,心神卻再次被擾亂,因爲他注意到信中提及了李百藥,說李百藥在齊王身邊。
李百藥是功勳大臣李德林的兒子,而李德林與裴世矩同爲北齊舊臣,兩人自幼相識,交情深厚,在政治上亦是盟友。因爲這層關係的存在,身爲“”的重要成員李百藥雖飽受聖主打擊,但在裴世矩的特意照拂下,仕途並未斷絕,現在是魯郡泗水鷹揚府的司馬,遠離京師,韜光養晦,等待時機。
之前白髮賊就在魯郡燒殺擄掠,而齊王也因此到魯郡戡亂剿賊,也就是說,李百藥、白髮賊和齊王三者之間的確有產生“交集”的可能。但以裴世矩對李百藥的瞭解,除非其親人和家族面臨生死存亡之險,否則李百藥斷無可能冒着激怒聖主、身死族滅之危險,接楸齊王的“邀請”,爲齊王出謀劃策,再次捲進皇統之爭,重蹈覆轍。【請到800】
只是,封德彝既然說了,他就有確切證據,確有其事,那麼,李百藥爲何要在政治上犯同樣的錯誤,重蹈覆轍?
齊王已經被聖主所“拋棄”,不論齊王如何“掙扎”,也不論齊王的支持者如何努力,齊王繼承皇統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而爲了這一絲渺茫的希望,李百藥有必要賭上全部的身家性命?更重要的是,李百藥身份特殊,在山東儒林尤其河北士子中影響力很大,所以他的一舉一動,不僅關係到趙郡李氏的利益,關係到河北豪門世家的利益,對山東貴族集團的整體利益也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因此在輔佐齊王這件事上,李百藥一個人說了不算,除非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這兩個與李百藥利益攸關的山東超級豪門給予支持,否則李百藥斷然不會重蹈覆轍。
於是更大的疑問就來了,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意欲何爲?齊王的政治生命岌岌可危、旦夕不保,政治價值已經很小,他們能夠從這位日落西山的親王身上“榨取”到什麼政治利益?
難道那個孩子當真還活着?裴世矩心中的“執念”突然瘋狂“生長”,不可遏止。
如果那個孩子還活着,以扶植齊王來擴展實力,據北疆而稱霸,那麼他就擁有了報仇雪恨的力量。對內他可以挑起皇統之爭,只要父子相殘,聖主和齊王大打出手,內戰爆發,他不要說殺人報仇了,甚至都有可能摧毀國祚,讓中土的統一大業有分崩離析;對外他可以征伐塞外,燒殺擄掠,破壞南北關係,蓄意挑起南北大戰,只要戰爭爆發,他就能借助中土的力量,橫掃大漠,殺人盈野,到那時不要說報仇雪恨了,恐怕還能打下一塊大大的疆土,建立自己的王霸之業。
以目前國內兩京激烈廝殺的混亂政局,以及因爲南北關係急劇惡化所造成的國防和外交上的困窘局面,的確給國祚和統一大業的安全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聖主和中樞在內憂外困、腹背受敵的不利局面下,如果未能在未來一段時間內迅速擬製和實施正確策略,及時逆轉困局,後果的確嚴重,而更可怕的是,一旦聖主和中樞對中外大勢做出了錯誤的解讀,拿出了錯誤的對策,不但未能力挽狂瀾,反而加劇了形勢的惡化,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那個孩子天賦異稟,謀略超絕,手段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果他決心報仇雪恨,他完全可以利用當下惡劣的中外局勢,拿出一個極具誘惑力的策略,然後說服齊王及其支持者,說服李百藥及其背後的河北豪門,大家聯手去開創一個未來。
如此便可以解釋齊王爲何要北上戍邊“殊死一搏”,李百藥爲何要輔佐齊王“重蹈覆轍”,白髮賊爲何轉戰河北“死裡求生”,原因無他,因爲目前惡劣的中外局勢及其未來趨勢中,包含了無數種可能,隱含了無數種機會,而在中土和大漠北虜“兩虎相爭”、血腥廝殺的險惡局面下,以齊王爲首的政治勢力,以李百藥爲代表的山東士族,以白髮賊爲首的叛亂力量,攜手合作,完全可以影響中外大勢的走向,如此他們就能在紛繁複雜、風雲變幻的亂局中抓到一個又一個的機會從中“漁利”。如果策略正確,運氣好,而對手又屢屢犯錯,運氣極差,或許他們就能如願以償,各自實現自己的利益目標。
當然,這一切都是基於一個荒謬假想上猜測,雖然它看上去合情合理,也經得起推敲,但終究還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那個孩子已經死了,不可能死而復活,絕無可能。只是,李百藥的“重蹈覆轍”作何解釋?另外封德彝還說到了一件事,河北大儒劉炫、孔穎達如今都在白髮賊的帳下。士人有士人的尊嚴和底線,兩代聲名顯赫的河北大儒都寄身於一個叛賊的帳下,那麼這個叛賊的身份就不能不讓所懷疑了。封德彝還說,李子雄逃離黎陽的時間與白髮賊渡河北上的時間基本一致,因此他懷疑李子雄就藏在白髮賊的軍中。李子雄乃中土名將,功勳大臣,威名赫赫,當然有其驕傲之處,可以想像如此人物寧願站着死也不願跪着生,怎麼可能藏匿於一個叛賊軍中苟延殘喘?這背後必有玄機啊。
裴世矩感覺自己找到了答案,但這個答案太荒謬,理智告訴他,這不可能,然而他的心裡卻有一個“執念”揮之不去,讓他心存幻想。
李平原,你當真還活着?
驀然,裴世矩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李平原還活着,那麼所有知道李平原真實身份的人,比如李百藥,比如崔弘升,比如李子雄,就必然會對李平原的所作所爲做出錯誤的解讀,誤會李平原的背後有自己的存在,誤會以自己爲首的政治勢力正在進行某種政治佈局,以謀取未來之政治利益。
而這,正好可以解釋齊王爲何自降身份與賊合作,可以解釋李百藥爲何願意輔佐齊王,也可以解釋劉炫、孔穎達乃至李子雄等聲名顯赫之輩爲何與賊爲伍。
裴世矩反覆分析推演,不祥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太熟悉李平原了,而一旦假設李平原還活着,並且李平原就是白髮賊,那麼再仔細推敲白髮賊的發展軌跡,白髮賊與齊王、李百藥三者之間可能存在的關係,以及突如其來的“齊王北上”之策略,便不難發現這其中有個幽靈般的身影,而這個“身影”的行事風格與李平原太像了。
只是,李平原這個“幽靈”一旦暴露,大白於天下,裴世矩就不幸“躺槍”了,百口莫辯,聖主肯定誤會裴世矩背叛了他,後果不言而喻。
裴世矩做出決斷,“幫助”封德彝度過眼前“難關”。
封德彝受楊玄感連累遭遇“政治危機”,裴世矩本來就打算幫一把,一則封德彝久居中樞,權勢顯赫,在山東貴族集團中影響力很大,關鍵時刻裴世矩的確需要這樣的“助力”,另外裴世矩是北齊舊臣,而山東貴族集團中北齊舊臣勢力較大,所以裴世矩與山東貴族集團之間利益密切,這個忙必須要幫,否則他會失去太多?
現在封德彝向他提供了“齊王北上”這個直接影響到中外大勢走向的重要訊息,價值巨大,而有關白髮賊的秘密更是給了他意外之喜,雖然他的猜測都是一廂情願的自我臆想,但白髮賊這股反叛力量與齊王以及河北人之間到底有何關係,是否會影響到中外大勢的走向,卻必須馬上弄清楚,以防止中樞做出誤判。在中樞,誰先掌握別人不知道的訊息,誰就掌握優勢,而“齊王北上”這個訊息對裴世矩這位主掌外交事務的中樞核心決策者來說,更是至關重要,所以封德彝這個人情很大,裴世矩收下了,並給予回報。
然而,如何才能“幫助”封德彝度過“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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