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土經略的主要執行者是西北人,最主要的力量是西?軍,所以西土之利的最大獲益者當然是西北,也就是關隴地區,更具體一點就是關隴貴族集團,而關隴貴族集團對東都來說,就是以西京爲“大本營”的保守勢力。(800)
在改革和保守激烈鬥爭的今天,西土經略越是成功,鞏固和增加經略戰果所需要的資源就越多,而這實際上就是對西京的支持。西京佔據的資源越多,耗費的國力越多,保守勢力就越強大,改革的阻力也就越大,這是改革派所不願看到的,是東都所不能接受的,於是聖主和中樞在堅持積極防禦國策的同時,對西、北兩疆的支持力度也發生了重大變化。
結果就是,聖主和中樞要全力經略北方大漠,東都要遏制和削弱大漠北虜,東征就此爆發,中土的資源全部集中到北疆,攻打一個高句麗都要傾盡國力,而隱藏在東征背後的事實則是,西土經略停止了,中央對西北的支持力度驟然下降,東都要“悄無聲息”地遏制和削弱以西京爲“大本營”的保守勢力。
這必然會導致一個結果,西疆轉入消極防禦,西北諸虜乘勢而起,積極反攻,於是西土經略的成果逐漸喪失,關隴人爲此遭受重壓,西京不得不向東都“低頭”,以尋求資源上的支持。與此同時,聖主和中樞取得了東征大捷,威權大增,隨即開始籌劃北伐,進行南北大戰,同樣需要集中資源於北疆。這種局面下,西京只有妥協,步步後退,而東都則就此抓住了西京的“軟肋”,捏住了關隴人的“脖子”,總算遏制和削弱了保守勢力。
但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也沒想到東征大敗,聖主和中樞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轉折點就在這裡,改革派不會承認失敗,他們把失敗的原因歸結於保守派的陰謀;他們也不能承認失敗,軍事上的失敗意味着政治上一敗塗地;他們也不敢承認失敗,一旦保守勢力捲土重來,控制朝政,改革必然停滯甚至倒退,而他們必將成爲改革失敗的殉葬品。
於是他們決定發動第二次東征,擺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而這對保守派來說,此舉不是改革派對高句麗不死不休,而是對他們不死不休。既然到了這一步,妥協讓步已經沒有意義。【800】都不死不休了,難道你妥協讓步了,他還能留你一條性命?魚死網破吧。
結果今年的局勢急轉直下,一潰千里。東都兵變,西北危機,第二次東征失利,中外大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始惡化。
“愛卿,弘化至今沒有消息。”聖主看到裴世矩神情嚴峻,沉思不語,主動開口說道,“耐人尋味啊。”
此事的確耐人尋味。唐國公李淵早在五月就帶着詔令趕赴弘化,如今兩個多月過去了,音訊全無,爲什麼?弘化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元弘嗣舉兵叛亂,拘捕了李淵?但西京奏報中,隻字未提元弘嗣和弘化留守府,這足以說明弘化那邊並未發生叛亂,一切安好。如此只剩下一種可能,元弘嗣已經失去了軍權,李淵也未能控制軍權,西北靈朔軍團被西京所控制,而實際掌控軍權者乃弘化副留守、西北軍副統帥、右驍衛將軍馮孝慈。
這是一個合理的解釋。對西京來說,弘化靈朔軍團對西京的威脅,要遠遠大於遠在潼關以東的楊玄感,所以在楊玄感兵臨潼關,實際威脅到西京安全之前,西京必須牢牢控制靈朔軍團,以免遭到叛軍的兩面夾擊,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但如何奪取軍權纔不至於授人以柄、落人口實?畢竟軍權太敏感,公開奪取等同叛亂,若沒有安全妥善之策,切切不可玩火**。於是西京在二次東征開始後,突然向元弘嗣發難,羣起而攻之。這是一箭雙鵰之計,既可以逼迫聖主在西北軍統帥的人選上向西京做出讓步,又能逼迫元弘嗣自亂陣腳,而元弘嗣心慌意亂之下,肯定會露出“破綻”,這就給了西京“出手”的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堂而皇之的奪取軍權。
至於李淵,他是關隴人,雖然屬於以獨孤氏爲首的武川貴族集團,但武川貴族集團?身就屬於關隴貴族集團的一部分,只不過政治立場相對較爲中立而已,所以在關係到關隴整體利益的時候,李淵如何選擇,不問可知。
聖主說“耐人尋味”,實際上已經猜到結果了,這讓他很焦慮,擔心宇文述和西京談判破裂,西京一怒之下任由楊玄感殺進關中,甚至與楊玄感結盟合作,則國內局勢必然失控,風暴會愈演愈烈。
西京這份奏報發出來的時間,應該是在接到叛軍撤離東都的消息之後,接下來就是兩京合力圍剿楊玄感,所以西京的意思很明顯,我兌現承諾出力了,但我不相信宇文述的承諾,我需要聖主的親自承諾,否則無法保證中樞會竭盡全力拯救西北危機,會源源不斷地向西疆提供急需的“資源”。
按道理聖主下達一道詔令,安撫一下西京就行了,畢竟中外局勢發展到這一步,聖主和中樞的騰挪餘地已經很小,政治妥協是必然,兩京齊心,其利斷金,唯有合作才能迅速穩定局勢,恢復元氣。
然而,聖主不但緊急召見裴世矩,而且一張嘴就是弘化,這明顯就是威脅西京,非但沒有向西京妥協的意思,反而有與西京大打出手的架勢。
裴世矩不能不說話,但他不想說。說實話,必然會激怒聖主,而說假話,又必然會進一步惡化局勢,這讓他委決不下,左右爲難。
裴世矩支持東征,但反對傾盡國力東征;裴世矩也支持北伐,但認爲時機不合適,尚需耐心等待。他堅持認爲北伐的契機在西土,所以必須維持和加大對西土經略的支持力度,然而,事違人願,局勢的發展和他的意願背道而馳。
裴世矩自先帝時期就主掌外交事務,對西土和大漠有想當程度的瞭解。早在聖主登基之初,他在呈獻西土經略大計之時,就向聖主詳細分析和推演過蔥嶺以西的局勢。
在蔥嶺以西,波斯人和大秦人(拜占庭帝國)是世代宿敵,雙方打了三百多年,征戰不休。十幾年前,波斯人再一次發動了戰爭,波斯皇帝庫斯魯的大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克。大秦人內憂外困,希拉剋略於是揭竿而起,順勢登上帝位,而他力挽狂瀾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西突厥人求援。
把西突厥人和波斯人、大秦人聯繫到一起的就是“絲路”。
波斯人一方面需要龐大的軍資以維持戰爭,所以對絲路之利虎視眈眈,同時波斯人爲持續打擊大秦人,又需要切斷通達中土的絲路,於是波斯人理所當然“盯上”了絲路。
絲路之利對西突厥汗國的生存發展太重要了,而波斯人對絲路的野心,不但嚴重損害到了西突厥人的利益,也直接危及到了西突厥人的生存,於是西突厥人必然與大秦人結盟,雙方聯手攻打波斯人。
在裴世矩的西土經略中,結盟射匱可汗是核心一環。
射匱可汗的勢力範圍就在蔥嶺以西,爲了生存他必須聯合大秦人擊敗波斯人,所以射匱可汗的策略是,西聯大秦,東並鐵勒和西域諸國,以結盟中土來夾擊******汗國,想方設法穩定蔥嶺東、西兩個方向的局勢,唯有如此西突厥人才能在沒有後顧之憂的情況下,集結全部力量南下阿姆河,與波斯人浴血奮戰。
當時西突厥汗國的“老大”是泥厥處羅可汗,此人四面樹敵,窮兵黷武,搞得西突厥汗國岌岌可危。正好中土要把勢力範圍拓展到西域,泥厥處羅可汗是最大阻礙,於是裴世矩和射匱可汗一拍即合,成功“扳倒”了泥厥處羅可汗。接下來中土在西域開疆拓土,併成功滅亡了吐谷渾,而射匱可汗重新穩定了牙帳,吞併了鐵勒,並與中土共享西域,雙方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就西突厥汗國在蔥嶺以西的處境和射匱可汗的策略來說,西突厥人更需要與中土結盟,因爲它在蔥嶺以東的最大敵人是東。突厥人。西突厥人當務之急是生存,而東。突厥人以正統自居,時時刻刻都要征服西突厥人,建立統一的大突厥汗國,所以西突厥人很無奈,除非它徹底擊敗了波斯人,否則它力兩線作戰,只能拉着中土人一起對抗東。突厥。
這對中土是個好消息,只要牢固結盟西突厥人,不但可以東西夾擊大漠北虜,還能鞏固和加強西土之利,穩定西疆的鎮戍形勢,一舉多得的好事。
裴世矩所言的北伐契機,就在如此。射匱可汗在攻打波斯人之前,肯定要解決東。突厥的威脅,爲此必然要聯合中土夾擊大漠,這對中土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只要把握住了,未嘗就不能重建漢武之偉業。
然而,蔥嶺以西的廣袤天地,對中土尤其對東都的文武百官來說,實在是太遙遠太陌生了,任由裴世矩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也只當故事聽,基本上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毫無作用。
他們不相信西突厥人的承諾,不相信射匱可汗的誠意,更不相信西突厥人會與中土聯手夾擊大漠北虜,他們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射匱可汗的和親請求,毫不留情地囚禁了射匱可汗的“質子”,並給來京結盟的牙帳使者極盡羞辱之能事,結果就是今天的結果。
現在你讓裴世矩說什麼?裴世矩要說也就是一句話,結盟西突厥,否則西北危機不但無法緩解,反而會越來越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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