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危機了,兩京緊張了,大河南北賊勢猖獗了,黎陽的楊玄感騎虎難下了,而此刻遠在齊魯東萊水師大營的左御衛將軍、建昌公李子雄,這位享譽中土軍政兩界的大佬,也終於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他即將被拘捕,而下旨拘捕他的正是遠在遼東的聖主。
水師四位統帥,來護兒、周法尚、李子雄和崔君肅,分屬關隴、山東和江左三大政治集團,而同爲江左人的來護兒和周法尚各有利益重心所在,也談不上一條心,所以聖主在下達這道聖旨的時候,也頗費了一番心思,擔心出意外,擔心李子雄垂死掙扎,如果李子雄因此唆使齊王叛亂或者引發了水師的內亂,就與聖主的初衷背道而馳了,所以聖主又特意寫了一份密詔給來護兒,說明抓捕李子雄的原因。
遠征軍渡過遼水已經一個多月了,正在猛攻遼東城,而且正是關鍵時刻,勝利在望,這時候突然抓捕李子雄,首要理由當然是確保水師內部的穩定,確保水師能在預定時間內渡海遠征。但這個理由不夠充分,來護兒難以說服水師其他統帥,而內部意見不一,便會埋下不可預測的隱患,所以聖主以隱晦之辭透露了他的真實意圖。他擔心齊王和李子雄聯手破壞第二次東征,而目前齊王已經擊敗了齊魯反賊,控制了大半個齊魯地區,現在要人有人要糧有糧,已經具備了與李子雄聯手影響甚至控制水師的實力,這是可以預見的會直接破壞二次東征的巨大隱患,所以必須毫不留情的予以剷除。
這顯然是個“局”。去年底聖主迫於政治上的劣勢,不得不向以齊王爲首的政治勢力做出妥協,讓李子雄復出,並把李子雄父子一起安排在齊魯地區,完全滿足了齊王的要求。當時很多人沒看懂,以爲聖主向齊王“低頭”了,現在真相大白了,聖主不是“低頭”了,而是存了殺人之心,設了一個一勞永逸殺死李子雄的“局”。李子雄在軍政兩界實力強大,門生弟子遍佈朝野,在兩京和地區關隴根基深厚,聖主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很難殺死他,而這次聖主就抓住了機會,將計就計,把李子雄安排在了水師,試圖藉助江左人和水師這股龐大力量,借刀殺人,一擊致命。
然而,李子雄終究不是一般權貴,他是中土軍政兩界的元老級人物,功勳赫赫,單以軍界論,他的地位和威望就遠遠超過了來護兒和周法尚,至於崔君肅,除了門第高不可攀外,其他的都無法與李子雄相比,所以,李子雄若死在了他們三個人手上,問題就嚴重了。
這不是李子雄一個人的生死問題,而是關係到了關隴、山東和江左三大貴族集團的核心利益問題。李子雄可以死在關隴人手上,但絕不能死在山東人和江左人手上,這是關隴人的政治底線,畢竟關隴人才是當今中土最爲龐大的統治階層,是掌握了中土最多權力和財富的既得利益集團,如果關隴人任由自己的政敵誅殺了像李子雄這等德高望重功勳彪炳的關隴元老而無動於衷,拋棄了自己的政治底線,那麼接下來就會有第二個李子雄,第三個李子雄,乃至整個關隴貴族集團都有可能煙消雲散,所以此頭不可開,此風不可長,此底線堅決不能破。
也就是說,聖主的理由還是不夠,僅憑猜測、懷疑、莫須有等罪名就逮捕李子雄,顯然沒有說服力,而將來如果聖主殺了李子雄,關隴人當然不能找聖主報復,只能把一腔怒火發泄在來護兒、周法尚和崔君肅三個人身上,那麼這三個人就太冤了。
事實上不論是李子雄本人,還是來護兒、周法尚和崔君肅,都已經預測到了這一天,預測到了這張聖旨,預測到了雙方都會因此陷入困境,都有生死族滅之憂,所以在三路反賊攻打齊郡期間,周法尚和崔君肅便想方設法“驅趕”李子雄,甚至不惜公然撕破臉“驅趕”李子雄,試圖把未來的危機扼殺於萌芽之態,然而出乎周法尚和崔君肅的預料,李子雄竟然回來了,明知有性命之憂還捨身赴死,實在令人驚訝,更讓人頭痛。
他們不能不遵從聖主的詔令,但遵從了詔令,逮捕了李子雄,將來關隴人就會把李子雄慘遭誅殺的罪責歸咎於他們三人,他們三人必然就要承受來自關隴貴族集團的瘋狂報復,但他們三人實力有限,如果沒有聖主的鼎力支持,肯定承受不了狂風暴雨般的政治“攻擊”。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到了那一刻,聖主是犧牲他們,還是力挺他們?在這個關鍵問題沒有明確答案之前,他們三人根本不敢拼死豪賭,畢竟他們也不是一個人,他們的生死存亡也牽扯到了許許多多人的切身利益。
來護兒秘密召來周法尚和崔君肅,把聖主的聖旨和聖主的密詔都擺在了案几上,任由周法尚和崔君肅仔細研讀。
這事應該怎麼辦?詔令不能違背,人是肯定要抓的,只是抓完之後怎麼辦?李子雄就是個“燙手的山芋”,誰抓在手上都撈不到好,都必須考慮由此引發的一切後果。聖主也是聰明人,也耍了心計,要借刀殺人,給他自己留一條退路,而給他自己留退路的原因很簡單,關隴人的實力太強,正面對陣沒必勝把握,於是就把他們三人推到了前面,說白了就是做犧牲品,至於是否當真犧牲他們,那要看局勢的發展,要看運氣好不好了。
聖主賭運氣,他們三人可不敢賭,所以來護兒也不避諱了,有話直說,“此事我們三人必須齊心協力,否則……”。這事太重大,他不敢也不能獨自決策,事關三個人三股勢力的利益,他也決策不了,若周法尚和崔君肅不支持他,甚至背後扯他的後腿,他就給“犧牲”了。
周法尚神情嚴肅,一言不發。
來護兒看了看周法尚,兩人四目相顧,然後非常默契的同時望向了崔君肅。
崔君肅緊張了,他不能不說話。周法尚不說話,可能代表他支持來護兒,畢竟他們都是江左人,彼此有共同利益,關鍵時刻當然共進退了。崔君肅不想抓捕李子雄,不想自尋麻煩,但這話他不能說,聖主下詔令了,如果公開違背聖主旨意,那就更麻煩了。
“月初,魯軍覆沒於汴水之畔,李使君生死未卜建昌公聞訊,悲慟不已,憂鬱不安。”崔君肅停頓了一下,看看來護兒和周法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所以,此刻若依詔令……”崔君肅指了指案几上的聖旨,欲言又止。他的意思很直白,此刻拘捕李子雄,在道義上站不住腳,將來不論李子雄結果如何,他們都將飽受責難,“惡名”算是背定了。
來護兒沒有說話,只是冷哼一聲以表示他的不滿。崔君肅態度明確,他不支持拘捕捕李子雄,實際上就是一推了之,拒絕參與決策。
周法尚微微頷首,嚴肅的表情略有緩和,似乎贊同崔君肅的表態,不過他不能站在來護兒的對立面,如果來護兒被“犧牲”,江左人的整體利益就會受損。
“詔令不可違,人肯定要拘捕。”周法尚意味深長地說道,“但建昌公威望很高,若公開拘捕,必震動水師,軍心一亂,則後果難料。”
來護兒若有所悟。
崔君肅心中暗喜,好,有周法尚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就看誰手段高明瞭。
“人好拘,但拘了之後怎麼辦?”崔君肅問道。
來護兒臉色再變,眼神陰晴不定。聖主擺明了要借刀殺人,借來護兒的“刀”殺李子雄,雖然詔令上說,拘捕李子雄後將其押至遼東行宮,由聖主親自審訊,但如果來護兒當真這樣做了,來護兒的仕途也就到此爲止了。以來護兒的政治智慧,肯定能摸透聖主的心思,然而他考慮到自身利益,卻不願爲聖主排憂解難,那聖主憑什麼恩寵你,給你權力和財富?
周法尚看了一眼崔君肅,不動聲色地說道,“詔令說,押解行宮。”
來護兒的臉色更難看了。
崔君肅兩眼微眯,佯作思考狀。
周法尚遲疑了片刻,繼續說道,“現今齊魯賊勢猖獗,河北賊勢也猖獗,若從陸路把李子雄安全押解至行宮,還是有相當的難度。”
來護兒頓悟,先是猶豫,瞬間又目露堅毅之色,他沒有選擇,既要保全自己,又不能得罪聖主,唯有依周法尚之策了。
崔君肅目露狡黠之色,嘴角露出一絲笑紋,周法尚果然老奸巨滑,這一招用得好,不露痕跡,妙若天成。
當夜,來護兒傳書李子雄,聖主有詔令,帥帳軍議。
李子雄回到東萊後就高度戒備了,任何時候他的身邊都至少有一隊全副武裝的衛士,而且與自己所信任的親信部屬保持着密切聯繫,以防不測。聽聞聖主來了詔令,不祥之感頓時涌上心頭,李子雄猶豫了,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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