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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百藥剛剛抵達府邸,郡府主薄孔仲卿就來了,代表段文操迎接李百藥。
李百藥心知肚明,賓主稍事寒暄後,遂主動提出去郡府拜見段文操。
路上李百藥有意試探,向孔仲卿打聽魯西南局勢。他對東都局勢有所瞭解,但對魯西南局勢還真的知之甚少。孔仲卿無意隱瞞,一五一十詳細述說,而且爲避免誤導李百藥,他在述說過程中沒有摻雜絲毫個人觀點。
孔仲卿出自曲阜孔氏,魯郡本土官僚,在魯郡官場上算是資歷深厚了,在李百藥到泗水鷹揚府任職之前,兩人之間從未有過交集,而李百藥來到魯郡後,魯郡以孔氏爲首的地方世家豪望對他非常尊敬,但敬而遠之,所以兩人之間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
不是孔仲卿不想與李百藥交往,而是李百藥在政治上的身份過於特殊了。李百藥不僅是豪門世子,儒林名士,還是聖主的對頭,隨時都會有不測之禍,可想而知,如果與其交往密切,必有牽連之危,所以大家都把他像菩薩一樣的“供着”,而李百藥也非常理解,他現在就是一個災星,自己倒黴也就算了,實在沒必要連累別人,所以他雖然官拜泗水鷹揚府步兵校尉,但實際上自到魯郡後,就去鷹揚府報了個導,然後常居瑕丘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習學問和教授學生上,除了偶爾與魯郡儒士們坐而論道外,平常都是深居簡出。
段文操本來是個武將,作風彪悍,他到魯郡出任行政長官後,舊習難改,對手下官僚動輒責罵,不過他對李百藥非常尊敬,根本不顧李百藥的特殊身份,常常登門拜訪求教政務,甚至直接向鷹揚府借人,名正言順的把李百藥安排在了郡府,極大的改善了李百藥的處境。
李百藥欠了段文操的人情,這也是他應段文操的敦促返回魯郡的原因之一,但說句實話,如果趙郡李氏長者沒有向他透露兩個重要機密,他不會因爲欠了段文操的人情就返回魯郡,因爲現在魯西南局勢在加入了齊王楊喃這個特殊存在之後,那麼魯西南乃至相鄰的河南、徐州等地衆多的軍政官員和地方勢力,都不得不被動地捲進了皇統之爭,而皇統之爭是所有政治鬥爭中最爲殘酷血腥的鬥爭,李百藥和李氏家族更是吃盡了皇統之爭的苦,所以李百藥怎麼可能會重蹈覆轍?
然而,趙郡李氏長者向他透露的兩個機密中的第一個,便是李百藥不管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不管是躲在邊陲還是小隱於野,都有可能被再一次捲進皇統之爭,爲此,他不得不以最快速度趕赴魯郡,求證這個機密的真實性。
孔仲卿的述說是從當前局勢開始,然後一點點倒述,最後終止於去年白髮賊李風雲由芒碭山千里躍進蒙山,打了段文操一個措手不及。而在李風雲殺進蒙山之前,李百藥正好告假回家,偏偏魯人對其敬而遠之,彼此都沒有聯繫,所以李百藥對白髮賊只是聞其名,卻不知其事,直到此刻,他纔對白髮賊其人有了粗略的瞭解。
李百藥坐在馬車裡,沉默不語。孔仲卿悄悄打量着,觀察李百藥的神情變化,試探窺探到他的想法。
李百藥年近五十,相貌俊朗,氣質儒雅,眼神憂鬱而睿智,從他的身上不但能清晰地感受到經學世家深厚的文化氣息,還能感受到累世簪纓所沉澱下來的宦海滄桑。這是一種無法言傳的感覺,只有坐在他的身邊,才能真正體會到何謂世家子,何謂名士,何謂權貴。
孔仲卿不止一次坐在李百藥的身邊,不止一次有這種體會,不止一次鬱憤不平,因爲他也是出自儒學聖人之門,也是飽讀經書才華橫溢之輩,但可惜的是,曲阜孔氏無論在儒學上還是在權勢上都早已淪落,如果沒有儒學始祖的“金字招牌”和綿延數千年的蔭澤,曲阜孔氏就連二流世家都算不上,與山東五大超級豪門之間的懸殊太大了,所以孔仲卿無論怎麼鬱憤,都只能仰視李百藥的存在。
李百藥通過孔仲卿的述說,對白髮賊李風雲有了個初步結論:其人非同尋常。
李風雲從芒碭山千里躍進蒙山,其直接後果是把左驍衛將軍董純拉下了馬,而董純正是齊王楊喃的重要支持者之一,所以李風雲能躍進蒙山,其背後肯定有內幕。
李風雲在段文操、張須陀和崔德本的三面圍剿下,不但沒有被摧毀,反而聯合其他各路義軍建立了聯盟,實力不減反而壯大了,這太不可思議了,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三方圍剿勢力中,必有暗中支持或者是有意利用李風雲者,無疑,崔德本是最大的懷疑對象。
李風雲擊敗段文操,在魯西南贏得大好局面下,突然西進中原,劫掠通濟渠,這更匪夷所思了。從當前局勢看,李風雲似乎是齊王楊喃佈下的一顆棋子,然而,如果這個佈局連普通人都能看出來,那就是侮辱齊王楊喃的智慧,所以可以肯定的說,李風雲不是齊王楊喃的棋子,而是某個人故意放出來的一團“迷霧”,這團“迷霧”成功吸引了東都的注意力,幫助齊王楊喃逃離了東都,但同時也把齊王楊喃推上了與聖主對抗的不歸路。那麼,到底是誰製造了李風雲這團“迷霧”?其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麼?
李風雲劫掠通濟渠壯大了自己,這是奇蹟,但他安然無恙的撤出中原,更是奇蹟。誰任由李風雲劫掠通濟渠?又是誰任由李風雲安全撤出中原?
接下來則更爲玄妙,齊王楊喃以兩萬大軍追殺李風雲,竟然受阻於菏、泗一線,被義軍整整阻擊了兩個月,原因何在?是齊王楊喃指揮不力,還是他的兩萬大軍士氣低迷?抑或河南地方勢力在其背後下黑手,牽制了其大部分力量
同樣玄妙的還不止齊王楊喃受阻於戡亂戰場,還有魯郡段文操和彭城崔德本,包括左驍衛府的樑德重,在過去的兩個月時間裡,竟任由齊王楊喃獨自剿賊,他們既不出兵協助,也不給予其他方面的支持,純粹做看客,冷眼旁觀,置若罔聞,難道他們不知道李風雲已利用這兩個月時間,佔領並鞏固了魯郡、彭城郡和濟陰郡三郡交界之處的大片土地?難道他們不知道協助齊王楊喃戡亂剿賊,不但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更關係到他們的切身利益?
李百藥越想越吃驚,沒想到魯西南局勢竟如此複雜,如此多的勢力集中在一個地方,彼此利益糾纏不清,所圖之大不言而喻。怪不得段文操一再敦促自己返回魯郡幫助他,原來是段文操已經看到了蘊藏其中的危機,而他做爲勢力最弱的一方,承受了巨大壓力,恐怕早已萌生退意。以段氏目前的處境,陷入如此複雜的局勢,在皇統之爭的浪頭上掙扎,可謂生死懸於一線。
李百藥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心裡沉甸甸的,心情不免有些煩悶,但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細聲慢語地問道,“可曾接觸過白髮賊?”
孔仲卿搖頭,“最近局勢非常玄妙,某曾建議使君秘密接觸一下白髮賊,但使君拒絕了。”
從魯人的立場出發,李風雲既然勢力已成,武力剿殺難度很大,正面對抗只會讓魯人的利益損失越來越大,爲了切身利益,當然有必要“曲線救國”了,合作兩利分則兩傷,就算官匪不能合作,最起碼可以取得默契嘛。
李百藥心領神會,顯然,段文操想走了,不像淌渾水了,既然有心置身事外,脫身而走,段文操當然要“潔身自好”,以免被魯人拉下水,替魯人背黑鍋了。
李百藥又仔細詢問了幾個細節,孔仲卿一一作答,字裡行間委婉地透露出了擔憂之色。李百藥是災星,但李百藥只能算曆史遺留問題,殺傷力有限,相比起來,齊王這個災星的殺傷力就非常恐怖了,現在段文操、崔德本和樑德重之所以冷眼旁觀、靜觀其變,正是畏懼於齊王楊喃所帶來的恐怖殺傷力,避之唯恐不及。
李百藥非常理解,但他現在同樣身處其中,深受其害,自己都找不到解決辦法,更不要說去幫助別人排憂解難了。
到了郡府,拜見了段文操,李百藥就發現段文操蒼老了很多,一方面固然是因爲兵部尚書段文振的病逝給北海段氏帶來了一系列難以估量的損失,另一方面則肯定是因爲齊王楊喃的“從天而降”給他帶來了可以預見的危機。
賓主親熱寒暄,段文操對李百藥母親的身體尤其關心,仔細詢問,以確定李百藥這次是否可以長期留下來。
李百藥故意揶揄了一句,“東征已告一段落,使君有機會重返衛府,在魯郡的日子可能屈指可數了。使君一走,某又有什麼理由繼續留在這裡自取其禍
段文操神情略滯,兩眼若有所思的看着李百藥,良久,撫須問道,“安平公此刻返回,恐怕也是聽到了一些風聲吧?”
李百藥也是撫須一笑,“北平襄侯雖然已去,但兵部依舊有他的門生,使君得到的消息應該比某更早,而且內容也更多。”
段文操沒有說話,悠悠低嘆,“不出意外的話,聖主車駕正飛馳的河北大道上,再有十幾天就能返回東都,到那時有關東征的消息也就傳得沸沸揚揚了
李百藥微微皺眉,問道,“在使君看來,東征是否就此結束?”
段文操看了他一眼,笑着搖搖頭,“如果東征就此結束,你還會來魯郡淌渾水?”
李百藥笑了起來,“使君既然知道魯郡這裡是一灘渾水,且已萌生退意,爲何還要某跑一趟?”
“有人在挖坑。”段文操直言不諱地說道,“而且還不是一個坑,到處都是坑,某即便有心脫身而走,奈何腳下都是坑,無路可走。”
“如此嚴重?”李百藥笑容頓斂,神色凝重,“願聞其詳。”
段文操把目前的魯西南局勢介紹了一下,雖然沒有明確說誰在挖坑,但李百藥一聽就知道,段文操懷疑齊王楊喃和彭城崔德本都與白髮賊李風雲建立了“默契”,如此一來,就他沒有與李風雲取得“默契”,這種情況下,假如魯郡的地方勢力瞞着段文操,也與李風雲建立了“默契”,那段文操的處境就危險了,全身而退的難度很大,一旦掉進“坑”裡,不要說全身而退了,恐怕連性命都難保全。
李百藥對段文操的說法持懷疑態度。
從之前孔仲卿的述說中可知,李風雲擊敗段文操之後,掉頭就西進中原了,但李風雲留下不少人馬鎮戍蒙山,並控制了菏、泗交匯處的數座城池以保障自己的退路。很明顯,如果李風雲沒有與段文操建立“默契”,段文操在其率主力西進中原之後,猛攻留守菏、泗交匯處的義軍,切斷李風雲退回蒙山之路,那李風雲絕無可能西進中原。另外,當時東萊水師還沒有渡海遠征,齊魯地區穩定與否至關重要,段文操在剿賊失敗後,魯西南局勢岌岌可危,這時他突聞義軍要西進中原,要離開魯郡,理所當然有主動與義軍建立“默契”的動機和動力。
據此,李百藥推斷,當時段文操肯定與李風雲建立了“默契”,只是段文操大概估算錯誤,沒有想到李風雲進入中原之後,不但沒有被通濟渠一線的衛府軍剿殺,反而成功劫掠通濟渠壯大發展了,甚至還安全撤回。而等李風雲撤回魯西南之後,他的實力已經可以與段文操正面抗衡了,如此一來,李風雲謀求的利益更大,而段文操拒不讓步,雙方“默契”的共同利益基礎已不復存在,當然要兵戎相見了。
段文操爲什麼不讓步?李百藥稍一思索也就推斷出了大概。
正如段文操所估猜,李風雲與齊王楊喃肯定有“默契”,否則李風雲不可能安然無恙的撤出中原,那麼兩者之間“默契”的利益基礎是什麼?十有八九與齊王楊喃衝擊皇統有關。
段文振段文操兄弟都忠誠於聖主,如今段文振不在了,北海段氏今不如昔,段文操爲了維護既得利益,無論如何也不敢捲入皇統之爭而得罪聖主,無論如何也不敢與齊王楊喃有任何交集,所以他寧願得罪齊王楊喃,寧願與李風雲發生正面衝突,也不要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的“默契”。
與李風雲“默契”,就等同於與齊王楊喃“默契”,而與齊王有了“默契”,段文操就必然被捲進皇統之爭,這純粹是自取死路。
然而,段文操再一次估算錯誤,他萬萬沒想到今年的東征竟以慘敗而告終,聖主和中樞遭遇到了軍事上和政治上的雙重失利,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東都的政治風暴已呼嘯而起。可以預見,即便聖主和中樞利用政治風暴狠狠“報復”軍方,狠狠打擊乘勢跳出來的保守派,但他們最終的目的還是爲了逆轉局勢,而逆轉局勢的最便捷最有效手段就是進行第二次東征,所以這場政治風暴的實質不是置對手於死地,而是迫使對手妥協讓步。
聖主和中樞一旦在政治上進行妥協,那麼皇統就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到了那一刻,聖主和中樞的態度是什麼?是態度強硬,徹底摧毀齊王楊喃,無限期推遲儲君的設立,還是態度緩和,重新給齊王楊喃衝擊儲君的機會?抑或在保守勢力的逼迫下,於脆直接把楊喃扶上儲君之位?
段文操陷入了兩難困境。
短期內他無法離開魯郡,他必須面對自己的困境,尋找解決之策,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要麼得罪聖主,要麼得罪齊王,沒有第三條路,這就是賭博了,賭對了,北海段氏還能維持既得利益,反之,就迅速衰落。
李百藥的出現給了段文操全身而退的希望。
在段文操看來,李百藥此刻出現,肯定是肩負了趙郡李氏的秘密使命。他從七月上就開始敦促李百藥返回魯郡,但李百藥遲遲不做答覆,八月底,李百藥卻突然回來了,這裡面若沒有什麼玄機,打死他也不相信,段文操有一瞬間甚至產生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的念頭,李風雲的背後不會是趙郡李氏吧
山東五大豪門中,與關隴人矛盾最大、衝突最激烈的,受到打擊和遏制最嚴重的就是趙郡李氏,尤其自李德林在政治博弈中敗於關隴人之手後,趙郡李氏除了東祖房和遼東房外,其餘四大房的子孫普遍受到壓制,尤其自開皇末年太子楊勇被廢黜,趙郡李氏再遭重創後,他們幾乎絕跡於仕途。然後便是崔氏兩家,無論是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都難逃一次次政治風暴的打擊,崔氏的衰落是人所皆知的事實。
趙郡李氏和崔氏兩家都在河北,而河北是中土山東地域的核心地區,是山東貴族集團的核心利益所在,相比山東五大豪門的另外三姓,崔氏和李氏是理所當然的山東貴族集團的領袖,是山東整體利益的最爲堅定的維護者,也是關隴人首要打擊的目標,而從目前形勢來看,關隴人的目標也的確實現了一部分,其中尤以趙郡李氏受到的打擊和遏制最嚴重,利益損失最大。
段文操有理由認定,李風雲背後的黑影裡,肯定有趙郡李氏一個,所以他寄希望於李百藥在危難時刻給自己以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