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軍’的動員和宣傳在迅猛展開,這波勢頭在京城也同步進行,甚至影響到了楊簡等人躲藏的那座城內小廟。廟後的那條臭水溝已經挖了一個多月,疏通工程接近結束。老百姓眼看着河道加深,河岸加固,垃圾清運,街道修整,心裡也是倍感高興。
就是這個時候,動員徵召的命令下達了。
當臭水溝兩旁的民居內響起一片哭聲,廟內一票假和尚都被驚動。再看那挨家挨戶敲門的公務人員和武裝士兵,他們還以爲自己行跡暴露要被抓了。
“等等,好像不是衝着我們來的。”
楊簡等人心裡有鬼,忙不迭的就準備溜。可廟裡新來了兩個年輕人卻趴在廟牆上看了半天,最終確認這黑夜裡的動靜跟他們似乎沒關係。
新來的年輕人中,一個高而瘦,骨架粗壯,力氣特別大,看得出修爲不低。可這人才十七八歲,愣頭青的脾氣,據說姓盧,來自南直隸的常州府。另一個年輕人姓孫,二十四五歲,面相儒雅些,卻帶着股憤世嫉俗的怒氣,來自山西代州。
這兩人都是中過舉的官紳子弟,明廷的鐵桿支持者,被劉福成偷偷拉來的。他們本不相識,到這破廟卻一見如故,帶着對‘革命軍’的滿腔怒火潛入京城就是要來找茬的。最近這兩人突發奇想要去營救被囚禁在紫禁城的泰昌帝。
盧孫二人剛來時對這京城內的一切都看不上眼,天天破口大罵。罵‘革命軍’反賊無君無父,罵百姓愚昧從賊,罵朝廷諸公貪腐無能,以至於這大明的江山被一夥不讀詩書,不通禮教的土包子給奪了。
只是現實很快給了這兩個大明憤青當頭棒喝——廢帝朱常洛經常因爲寫不出合格的稿子而被抓出來遊街,他二人從報紙上看到這消息頓時氣炸了肚皮,大罵‘革命軍’無恥,又爲泰昌皇帝受此羞辱而悲憤。兩人當天就決定要冒死去營救聖上。
對這種大事,劉福成等人都把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壓根就不同意——我們還有留着有用之身扶保大明呢,這麼危險的事情怎麼可以做?
劉福成這個人精就勸:“正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陛下受這等罪過,劉某亦是心急如焚。可二位義士要做如此壯舉,切莫莽撞,否則只會害了陛下性命,反而不好。還需從長計議。”——你們兩個這舉動就好比劫法場,好歹也要先踩踩盤子吧。
兩個憤青到底年輕,覺着劉大人所言極是。於是他們真的跑去踩盤子,確定路線,琢磨着如何救人,如何隱藏,如何逃跑。他們甚至想好了萬一失敗,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全陛下。想來如此忠義的行動,史書上必定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朱常洛經常寫不好稿子,三天兩頭的被抓出來遊街批鬥。盧孫二人聽到消息就連忙去看。他們滿以爲自己將會看到被關在囚車內受盡虐待的皇帝陛下,誰知道……
朱常洛穿着一身龍袍,大搖大擺的從皇宮內走出來。他在城內巡遊演講,剖析自我,鍼砭時政,講述大明朝的各種黑暗以及其覆滅是歷史的必然。他還進行現場互動,跟百姓交流,回答問題——這是朱常洛自己爭取來的,他覺着寫稿子太累,還是演講輕鬆點。
演講會場只有少量警察維持秩序,基本上人人都可以湊過去聽一聽皇帝老兒在說什麼。盧孫二人在搞明白這事後堪稱接受了一番震撼教育,他們一開始還不相信臺上那個胖胖的傢伙就是皇帝。可人家朱常洛有乾貨有真料啊,一張口說話出來的可都是真正的帝王生活。
帝王如何生活,這個話題已經講過了。盧孫二人趕到時聽的是朱常洛從皇帝角度談治國,他一開口就是哭訴——朕雖然貴爲皇帝,可實際上沒啥權力。別說朕了,連朕的老爹萬曆,老爹的老爹隆慶,老爹的老爹的老爹嘉靖,祖祖輩輩都沒權力。
大明皇帝看似尊貴,坐擁萬里江山,可實際上權力都在朝臣手裡。如果遇到個強硬的朝臣,皇帝無權也就算了,好歹朝廷有權利。若是遇到個無能的朝臣,別說皇帝了,朝廷也沒權力。收不了稅,治不了軍,安不了民,看上去衆正盈朝,實則天下都要完蛋了。
朱常洛一條一條的分說這沒有財權,沒有軍權,沒有治權的困窘和後果。最後他哭訴道:“朕登基以來,無事可以做主。朝臣們對亂局束手無策,官紳們欺上瞞下。所有人都只顧自己,無人顧這天下。這江山不是敗在朕的手裡,遲早也是要敗在朕的子孫手裡。”
盧孫都是舉人,正是年輕熱血,發奮報國的時候。可聽到朱常洛這樣講,那真是一盆冷水澆了下來,心裡涼透了。盧舉人覺着自己三觀傾覆,在臺下聽的頭皮發麻,忍不住大聲問道:“你貴爲皇上,爲什麼不救這天下?”
朱常洛其實挺喜歡這種演講的,這比他待在深宮內有意思多了。聽到有人提問,他連忙叫屈道:“朕在深宮之中,要怎麼救這天下?”
姓孫的也覺着世界顛倒,難以接受的大聲問道:“陛下可是被人矇蔽?比如那權勢滔天的閹宦?”
“宮中太監俱是朕的家奴,身家性命都是朕的,他們如何能矇蔽朕?朕讓宦官辦差,他們還得盡心盡力。真正矇蔽朕的正是那些朝臣官紳。今日便有朕便拉來一人,讓他跟天下的百姓說說這朝廷上下的事。”
說完朱常洛就跑到後臺,生拉硬拽扯出來一個老頭。他一遍扯還一邊大喊:“姓方的,你貴爲首輔,快來給天下一個交代。”
朱常洛三十多歲,最近減肥效果極佳,力氣都大了不少,硬生生把大明首輔方以哲給拖了出來。方首輔哭喪着臉上臺,口中大罵道:“你這昏君不要臉,真是給大明先祖蒙羞矣。”
“我才當了一年皇帝,我有什麼好羞的?這天下大亂明明是你們犯的錯,卻讓我來背黑鍋。”朱常洛說的理直氣壯,插着腰喊道:“姓方的,快來跟下面的小哥說說你們是怎麼貪腐我大明的錢糧,攪的民不聊生,烽煙四起,快說,快說!”
方以哲氣急敗壞,跳腳罵道:“這與我何干?這朝中掣肘甚多,無人制約,甚至禍害的是底下的官紳。我不過是個裱糊匠,東修西補而已。沒有我,大明早完蛋了。”
皇帝和首輔掐架,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戲,臺下的百姓是看的津津有味,時不時爆出喝彩。只有盧孫二人呆若木雞,面色慘白,萬萬沒想到自己要保扶的大明竟然落到這等地步——這種皇帝還是別救了,救出來都能把自己氣死。
盧孫二人聽了一上午。中午人羣散了,他二人便垂頭喪氣的尋了一家酒樓吃個飯。剛剛落座,盧舉人就哀嘆道:“我大明竟然是這等不堪……”
“盧老弟,禁言。周圍可都是耳目。”孫舉人連忙伸手虛按,“莫要惹來禍事。”
酒樓的夥計正好來添茶水,聽到就樂道:“二位可是剛剛去聽了那廢帝的演講,有意思吧?些許評議無妨的,‘革命軍’不禁這個。我們這酒樓靠近那演講之地,那邊每次散場,都有人到我們這來吃飯。這遺老遺少的多了,罵架的,嘆息的,悔恨的數不勝數,沒人管。”
夥計添完茶水還甩手喊了聲:“這新朝初立便有新氣象啊,二位可要多看看報紙。只要言之有物,並非造謠誹謗,說什麼都是言論自由,大可暢言。就算是些許抱怨,咒罵,如今也沒事的。周大帥肚量大,不跟百姓計較。”
酒樓夥計是說‘沒事’,可盧孫二人卻被嚇唬的不輕。他們當即閉口不談,只等點的飯菜端上來就悶頭吃喝,吃完了就乖乖回破廟去。只是走半道上,孫舉人就拉住盧舉人說道:“老弟,你覺着城中民情如何?”
“安穩的很。”盧舉人嘆道:“百姓愚昧,多爲隔夜糧油發愁,哪有什麼長遠考量?這‘革命軍’糧餉不缺,要收買自然容易。”
“可大明爲什麼不收買?”孫舉人又問道。
“我大明卻糧餉唄。”
“可天下還是這個天下呀,爲什麼‘革命軍’能讓百姓安定,我大明卻不行?難不成真是我官紳爲禍?”
這下盧舉人就沒法作答了。等走了一段路,他纔開口道:“這京城之地只怕已無希望,盧某隻能回鄉募集兵勇,舉起義旗,爲大明……”
說到‘爲大明’三個字,盧舉人就好像吃了個蒼蠅般難受,話都說不下去。孫舉人則接口道:“我想去江南,聽說福王繼位,興許這大明還有中興之相。”可這話說的孫舉人自己都不確定,這‘革命軍’攻略如火,擅長舟楫,要拿下江南並非難事。
兩人回到破廟,劉福成看他們臉色就知道怎麼回事。後者倒是爲他們鼓氣打勁,要兩個年輕豪傑不可懈怠,更不可放棄——對了,你們也別想着走。這幾天挖溝的工程比較緊,你們也一起來吧。否則這些天干吃飯不幹活,多不好?!
楊簡被坑,如今看到兩新人來了卻不提醒,反而連連勸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也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以……快點來幹活吧。
稀裡糊塗的,盧孫二人也上了工地。
楊簡終於不用在爛泥溝挖臭烘烘的淤泥,他也學劉福成和張儒紳一般挑籮筐。倒是憤青二人組到了工地卻立馬有不同感受,窮苦百姓竟然樂於爲官府幹活,這真是叫人大大的出乎意料。更叫人驚詫的是這‘革命軍’的軍隊竟然也來工地上義務勞動,乾的比誰都多。
岸邊拉了一條橫幅‘軍民魚水情’,把盧孫二人給看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