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蒸汽機爲代表的工業革命大潮前,任何試圖阻擋其發展的人都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不管宋應星內心對大明有多麼忠誠,可當數噸重的蒸汽錘在他面前重重砸落,那震撼人心的力量足以瓦解他內心深處的任何僥倖。
跪了,真的跪了!
宋應星當晚就住在金州,他的精神從幾個穿越者的拉攏討好中清醒過來。聽着遠處三班倒不停生產的機器轟鳴,他唯有跪地哭泣。他對世界的認知在這一刻被打的粉碎,才明白周青峰爲什麼會對大明無限蔑視。兩者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作爲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宋應星對功名還有幾分執着。歷史上他參加了四次會試,四次落第,直到他四十多歲才徹底死心。而現在一條新的路出現在他面前——從賊還是從龍,還用多想嗎?
在工業革命的大潮面前屈服的,宋應星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他和家人都到了金州。跟他一起來的白鹿洞書院幾百號人也好辦,要回家的發路費,不回家的安排學習或者工作。這些書生談不上什麼劣跡,完全是因爲葉娜把他們老師給綁票纔不得不來的。
至於徐霞客更簡單了,他想去哪裡就用三翼機送他去哪裡,順帶給他配上照顧生活的僕人就行。不過他卻不想跑,表示要在天津走走看看,下一步則想去金州。周青峰自無不允,只是叮囑他多寫遊記,多多記錄當下的社會人文和自然風景。
這個風起雲涌的大時代,需要有人去爲它爭輝添彩。
被周青峰四處招攬綁票來的人才可不僅僅只有宋應星,其實大明社會上學有專長的人挺多。只是這些人擅長的東西往往不被所謂的正統文人看重,社會地位較低,名氣不顯。而在‘革命軍’這裡,他們卻比只會寫八股的所謂精英有用多了。
‘革命軍’最近挖人是越挖越順手,尤其是馬可世馬公公開始寫專欄之後,給北面明廷的大批底層技術官僚和工匠起到了良好的示範作用。馬公公經常爆料揭明廷的老底,搞得底層的人才看到大量過去被掩蓋的貪腐打壓之事,好多人氣憤之餘乾脆南下。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大帥。
周青峰最近就收攏了一批來自明廷大內銀作局的工匠。這些人原本是給宮內皇帝后妃打造珠寶首飾,到了周青峰手下就被打發去磨鏡片製造望遠鏡,放大鏡,甚至是顯微鏡。他們到了天津倒也傳回一個消息,明廷軍器監在仿製‘革命軍’的火箭,仿製的似乎還行。
‘似乎還行’的火箭此刻正在通州城外的校場準備接受檢驗,校場的高臺之上坐着大量官員。爲首一人面容方正,身材高大,穿着御賜蟒袍端坐正中。在天津混了一個多月的孫元化此刻也在官員之中,聽到召喚便走到臺前恭敬喊了聲‘熊督’。
這位‘熊督’便是最近上任的薊遼總督熊廷弼,這人以剛直不阿,脾氣極臭而出名。他身邊坐着詹事府少詹事,負責練兵的徐光啓。徐光啓特意喊來自己弟子介紹給熊廷弼,熊廷弼當即笑道:“那副大明坤輿圖便是你從反賊手裡竊來的?”
竊來的?
孫元化擡頭看向自己老師,徐光啓則不動聲色的點點頭。他立刻躬身說道:“全賴熊督激勵,皇上洪福,晚輩不敢居功。那副地圖若是能幫着熊督運籌帷幄,那便是喜事。”
“何止能幫着,幫忙大了。”熊廷弼聲音洪亮,舉止大度,“過去工部繪圖都粗陋的很,想不到這反賊對天下地理竟然如此熟悉。本督兩相比較,更是發現過去諸多錯漏。據聞你花了一百兩銀子纔買通反賊內應,這錢花的太值了。當賞,當賞。”
孫元化謙虛了幾句,便退到自己老師身邊。
周青峰襲擾京畿也過去兩個月了,明廷的強軍計劃也執行了好些日子。通州是對抗‘革命軍’反賊的前沿,理所應當要在此地操練一把,準備奪回天津——若不能疏通漕運,下半年北方就得喝西北風了。
大面積的饑荒就在眼前,北方局勢暗流涌動。‘革命軍’宣傳科派出大量人員深入敵境進行宣傳,鼓動老百姓逃難——不趁現在還有糧食趕緊逃,等到下半年糧食吃光了,想逃都沒力氣了。正因如此,大明朝廷也是熱鍋上的螞蟻,迫切需要一場大勝來穩定局勢。
校場上,數萬人馬旌旗招展,踏步生塵。先是一波馬隊殺出來,接着又是大隊大隊的步陣衝擊。看場面來說,真的比之前飯都吃不飽的遊兵散勇來的強多了。熊廷弼和徐光啓兩人爲了打勝仗還是費勁心力的。
不過這些都是尋常的演練,末尾的壓軸戲便是十幾門火炮的射擊以及火箭齊射。演武將官前來討令,熊廷弼微微點頭後便開始火箭演示。高臺底下跑出十多名兵卒抱着幾枚火箭,在百官面前進行發射準備。
對於火箭,明軍都不陌生。孫元化仔細看校場臺下擺放的仿製火箭,也覺着跟過去大有不同。可要說跟仿製‘革命軍’用的一樣,卻又總覺着哪裡彆扭。
‘革命軍’使用的火箭使用鐵製的滑軌架子,非常輕便。數米長的滑軌讓火箭有足夠的距離進行加速。明軍只撿到未爆火箭的殘骸,對這發射架就想當然以爲跟老式火箭差不多——明軍就在地上鋪一米多長的斜木箱,角度和高度都不可調。這樣射程也就不可調。
跟明軍過去‘百虎齊奔’類火箭推動箭矢進行攻擊大不相同,‘革命軍’的火箭是靠箭體落地後的爆炸造成殺傷。在設計思想上,兩者就大不相同。只是現場也沒誰看出端倪,只見火箭點火後猶如竄天猴般嗖的一下飛上天空。
這一飛上天,孫元化總算明白自己爲什麼看得不對勁了。明軍的工匠完全不明白火箭尾翼的作用,他們最開始嫌累贅甚至把這玩意給取消了。後來發現沒了尾翼,火箭就亂竄。可等他們把尾翼加上去,卻因爲加工精度的問題沒辦法做到一致性。
尾翼的偏差讓上天的火箭成了‘布朗運動彈’。有的朝東,有的朝西,有的飛出百來米就倒栽蔥墜地,有的上天之後甚至倒飛。在場官員沒誰見過真正的‘革命軍’火箭,他們對比的是己方原來用的火箭。這一對比倒是立馬有了優越感。
“哎呀,這火箭可厲害,都飛出一里地了。”
“這落地竟然還能炸,反賊要是捱上一發定然炸營。”
“此等利器輕便易用,比火炮還好。妙哉妙哉!”
一羣官員誇讚之餘不忘到熊廷弼面前來討喜,都說熊督有皇上信任,此刻更是洪福齊天有了軍國重器加持,南下之戰定然大勝。
熊廷弼這人脾氣古怪,不喜聽人吹捧更清楚眼前這些人都是酒囊飯袋,於戰陣之道全然無知。他扭頭看向徐光啓,向這位精通西學的同僚討教問道:“子先兄可有何見解?”
徐光啓是懂行的,他對這火箭大失所望,低語道:“不瞞熊督,此物造得並不好,上天亂飛,沒個準頭。之前劉綎潰兵都說反賊火箭齊射如流星墜地,接連不斷,打出二里地還很有準頭。這跟我們造的完全兩碼事。再則我弟子在天津所聞,反賊於數術技工之道極其精深。徐某也看了不少反賊售賣的書籍,編書之人皆才幹卓著,絕非浪得虛名。其市面上售賣的商貨也都極其精巧,比我們軍器監造的好過數倍。若以眼前所觀對比,只怕打起來就要輸的稀裡糊塗。”
熊廷弼聞言微微點頭,沉聲說道:“本督也派人去了天津探查,得到的消息跟子先兄所述不差。我們這數萬人馬能不能打下天津,實在難以預料。可若是不打,北方局勢必定大亂。唉……”
周青峰哪裡不去佔,偏偏佔了天津。這一招太毒了,在戰略上就穩居不敗之地,一下子卡住了明廷的喉嚨,讓京城的官員氣都喘不過來。歷史上,明廷還能借助江南的糧餉不斷組織起軍力抵抗後金,鎮壓滿清。可現在熊廷弼手上這支人馬就是明廷最後的希望。
這支人馬耗盡了朝廷的錢糧,讓熊廷弼心理壓力極大。他若是輸了,朝廷就沒有能力再來一次反擊——可笑的是朝廷的官員還在發財。
“子先兄可有良策?”熊廷弼輸不起。只要想到劉綎也是數萬大軍,就在這通州圍攻兩千多反賊,結果打了半天就崩潰,他實在想不出要如何打贏‘革命軍’。
徐光啓也知道熊廷弼的難處,他更知道大明國運就掌握在他們二人手中,一個閃失便是亡國。他想了又想,最後一咬牙屏退衆人,壓低嗓音對熊廷弼說道:“這通州大軍還需再多練一練,都督萬萬不可浪戰。若要破解眼下難題,說不得只好……”
徐光啓的話說到熊廷弼心裡,他是個暴脾氣卻不是個傻子,拿雞蛋碰石頭的事不會幹。只是徐光啓說到最後卻停下,他連忙說道:“子先兄但說無妨,有什麼責任,本督一人承擔。”
徐光啓咬咬牙,說出一句,“先通賊將其穩住,再從南方籌集兵力打過來。我們在北方暫且按兵不動,等待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