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十方心魔

“瞧, 都寫在公子你的這雙眸子裡呢。”花奴幽幽的看着那雙晨星夜海般的眼眸,眼中映出漫天花色,讀詩行般的朱-脣親啓:“原沂, 年十七, 寧州真寧人氏, 雙親殉於旱災, 血親僅餘一姐, 忍辱下嫁......”

“閉嘴!”原沂提劍刺去,花奴掩脣驚呼,假做花容失色, 斂袖閃身飄至一旁,六角亭內的香氣越發馥郁。

“做什麼那麼氣惱?幾句實話罷了。”

原沂緊握着劍的手骨節發白, 這個女人懂什麼?又明白什麼?她竟說爹孃的死是‘殉’, 阿姐的嫁是‘忍辱’只這一會她便將原家的現狀瞧得一清二楚了, 原沂定睛往向胡旋,殺心已起。

“只如此便想要殺了我嗎?瞧你這樣生氣, 你的心你自己都還沒看過吧?我多念些與你聽可好。”

原沂將桌上的寶石香爐一劍挑翻:“滿篇妖言。”香餅摔落一地,劍氣劃過熄滅了火星,雖然這個香氣並沒有阻礙原沂的真氣運行,也沒有給身體帶來任何的不適,但原沂行走江湖的直覺告訴他, 此物有異。

胡旋凝眉看着摔碎在地的香餅, 滿是心疼:“奴家給你點了香, 你卻是不知珍惜, 可知這香的難得?罷了, 世人都如此,不憐珍寶, 也不惜真心,不過我倆相遇有緣,我總要幫你認清你的心。”

原沂的劍直直的衝向胡旋,胡旋不接招依然閃避開,聲如珠玉字字分明:“你近來越發不愛笑了呢,可是心事越壓越重?才十七歲呢,裝着成熟穩重像模像樣的,真是可憐,天災人禍劫後餘生初時只覺膽戰心驚與悲痛,可是往後走,一日比一日努力,以爲能找到新的生活,韶光逐日流去,分明和以往的那個自己已經天壤之別了,任由自己看還是別人看都是大不相同的,可你就是還活在過往裡,一日比一日痛,一日比一日恨。”

香料的氣味又濃郁了起來,香餅上的死灰不知何時復燃了,原沂早已顧不上這些香料了,他只想殺了胡旋,可是胡旋一避再避,巧言令色字字誅心卻不肯和他交手,原沂的速度越來越快,胡旋開始躲避得費力,最終避無可避,胡旋抓起臂間的百花披帛,纏絞鍾徽之上。

她的兵器竟是她臂間的披帛,六尺紅綾翻轉纏繞,一雙巧手有拈花折桂之能,這一手功夫將這‘纏’字一訣發揮得淋漓盡致。

胡旋手腳不歇,面容卻是難過的顰眉,嘆氣道:“它其實很很難過,自災後一別,你不敢見它哪怕一面,連自己都不敢見,你說你多可憐。”

原沂額上青筋暴起,手上的劍又多了三分狠勁,目光如狼隼:“本就是百無一用的東西,我不捨它,留着日後繼續哀痛悲嘆嗎?”

胡旋掩脣:“可是說到你的痛處了?你其實只是...不肯承認而已,你心知不該如此,可你偏就如此了,就如凌夜,他是你的恩人,你的朋友,除卻血親最重要的人,可你心底不還是藏着對他的厭惡嗎?那麼厭惡他,卻又那麼重視、那麼悅愛,儘管你裝作仿若沒有一般,可有就是有,做不得假的,你借追夢江湖逃避噩夢真寧,你用劍發泄心中的怨恨,你用俠這一字掩蓋自己的茫然無措,你當真知道何爲正道嗎?”

原沂緊緊抿住脣角,劍氣暴烈便成漫天秋風冷雨敲打無邊桃蓁。

胡旋蓮步挪移,緊退三步,脣畔嬌媚的笑透出勉強:“公子竟出手如此狠毒,只是公子就不怕奴家把公子的秘密說給天下人知嗎?公子憐惜些奴家,你我做那互相珍重的朋友,日後總有要用彼此的時候不是麼?”

桃林一陣風動,風動衣袂間陵無礙到了,胡旋瞧見陵無礙的身影,終是鬆下一口氣,這人對她的殺心越發的濃了,陵無礙再不來她可就要拖不住了:“無礙,這人頗厲害,快來將他擒住他。”話間卻見陵無礙不悅的皺起了眉,胡旋揣度陵無礙的神色已經頗有心得,忙問:“怎麼了?莫不是這人?”

原沂聽這話,想來花奴等的是凌夜了,不過凌夜憑的是化形離去,她縱然在這離去的方向死守,也絕等不來凌夜的。

陵無礙搖頭:“罷了,先將他擒下,這人是個天才,也值得收藏。”說罷撩袍飛身落入六角亭中參與入這場打鬥,陵無礙依然赤手空拳,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空手接白刃,原沂本以爲他的武功會與天外樓同出一脈,卻沒想到是完全大相徑庭,一雙赤手之間無半寸長物,卻是勇猛剛烈,來勢如火一步不退。

胡旋纏鬥陵無礙猛攻,胡旋將每一個招式都用來配合陵無礙,原沂在兩人的配合下漸入羅網,緊逼之下原沂只得硬着頭皮使出在蜃海圖上悟出的那幾招還不成熟的問天劍法,縱然招式還是青澀,但原沂已經是一個熟稔的劍客了,問天一出,失去的陣仗又回來了一些,憑着這幾招殘劍,百招之內絕沒有問題,但百招之後,原沂也必須承認,陵無礙與花奴已經勝券在握。

有了陵無礙幫忙,花奴的功夫使得輕巧得多了,一雙妖媚的貓眼似喜還悲的:“你這滿心滿懷沆瀣的恨意,偏又生了個講情義明事理的性子,你是恨好還是不恨好呢?恨自己好還是恨別人好呢?乾脆不若就恨世間?”

原沂緊閉雙脣,他不想繼續被花奴窺探。

又是十多招,自遠而近傳來樹葉騷動的聲音,只見當先的是宿天鶴與凌夜,兩人身後跟着一大串的巡林弟子,凌夜站定樹梢上叉彎腰指向原沂:“你看,不就是在這兒嗎!哎呦...累死我...呼...”

宿天鶴的眼何其的尖,自然一眼就看見了原沂,他不止看見了原沂,還看見了原沂落了下風必輸無疑了,更看見了和陵無礙一起打原沂的女子的花奴,他壓低聲音:“現在有點不妙了...”

“管他妙不妙,先打。”凌夜跳下樹梢,髮簪脫出直奔陵無礙而去,髮簪還未至,陵無礙與花奴便已收手退開:“不過是與原公子切磋一番,勿要緊張。”

原沂還欲出手,凌夜嗅見風中的香氣卻是臉色一變:“原齊,回來!”

原沂握着劍的手緊了又鬆,終收回鞘中朝凌夜的方向走去,凌夜拉住原齊的手,喚上宿天鶴三人便忙不迭的走了,惹得宿天鶴戲謔:“不是先打再說嗎?”

凌夜白了宿天鶴一眼:“你要再在哪兒呆一會你會瘋你信不信?”

宿天鶴將信將疑,也不知凌夜是發現了什麼怕得那麼厲害,再看凌夜拉着的原沂神色凝重精神恍惚的模樣:“原沂這是怎麼了?”

凌夜神色難得凝重了一回:“回去再說。”

回到住處,凌夜將原沂安頓下,捧住他的臉頰讓他直視自己:“原沂,你看着我聽我講,你耳朵聽見的眼睛看見的有很多都是假的,那只是一種致迷幻的香料,你現在先躺下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

“我沒事。”原沂將臉別開。

“那個香料叫十方心魔,原沂,你聽見什麼了?”

原沂沉默了很久開開口:“她說我心有怨恨。”

“就這些?”

“嗯。”

凌夜高興的摸了摸原沂的臉:“人都會心有怨恨啊,就算是平常關係很好的人,對對方有些情緒也是正常的,十方心魔會放大你心裡最深處最細微的那些情緒,怨恨而已,沒事的。”

原沂第一次見凌夜這樣有條有理溫聲細語的安慰人,想到凌夜叫他走時的表情,凌夜很害怕十方心魔。

“十方心魔對你也有用?”

凌夜搖頭:“沒有,我只是以前見過中十方心魔的人。”

原沂的目光不知空洞的落向了何方:“其實那些都是真的對嗎?”

凌夜沉默了一會:“應該有一部分是吧,但即使是真的也是被用最惡意的角度說出來的,其實那些東西在心裡的時候並沒有那麼面目醜陋。”

“不用那麼緊張我,去找宿天鶴玩吧,我休息一會就好了。”凌夜立在原沂的面前半晌沒動,沉默之後卻是一把抱住了原沂,他下頜抵着原沂胸膛,仰眸懊悔的看着原沂:“對不起原沂,我不該自己走的,我應該等你的,我根本沒有想到花奴手裡居然會有十方心魔,今天的事本來是不會發生的,我不該那麼貪玩,宿天鶴問我去不去我立馬就答應了。”凌夜說着說起尾音拖出了哭腔。

原沂拍了拍凌夜的頭:“沒什麼,別哭,去玩吧。”

凌夜擡袖囫圇的擦了擦眼淚:“你不知道,原沂你根本不知道,心魔是永遠不會消退的,那些東西一旦被翻起來,一輩子都會纏着你的,我不要你一輩子都活得不開心,我要看着你成俠,看着你幸福美滿的走完這一生,我不要你有遺憾。”

原沂眸色黯淡,在遇見凌夜的前一刻,他的人生就已經滿是遺憾了,縱然凌夜給他開闢了新的人生,他得到的一切,也依然是累加在一個遺憾的人生之上。

“我可能當不了俠了。”

“爲什麼?”

“我似乎更像個虛僞的邪道。”

凌夜吸了吸鼻子:“那就當一個虛僞的騙過天下人的俠,我和你一起當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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