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無情煞(三)

將事情辦好後, 公子便匆忙返程,一路上魏尺是勸了又勸,叫公子不要急, 可是他一心都是施墨, 勸也勸不住。

可是見着了又能怎麼樣呢?

那麼漂亮的一個人, 就算是妖孽, 魏尺也樂意多見幾次, 可就算看見了也不會屬於他,魏尺心知肚明,所以壓根不去想, 既然知道是招惹不起的噬魂劇毒,那乾脆碰都別碰, 魏尺更希望的是自己家公子也能像他一樣的想得開。

少耗一點神, 少傷一點心, 多好。

可是公子偏不這樣想,他不怕操勞心神, 只想在施墨需要的時候,消解些許她的困頓。

再次回到青陵城時,施家的處境已經很不樂觀了,林立博因要先回一趟十三劍莊,將這一趟交接的生意回去處理妥, 也沒能在青陵多留。

因着上次的事, 林立博也不再送錢財救濟施墨, 只將這些身外之物都交給魏尺, 令魏尺留在青陵替施家上下打點, 也好照顧着施墨。

林立博處理好一切接到魏尺飛鴿傳書回到青陵時,不過纔過去了十一天。

那一天, 施墨出嫁,紅妝已成,嫁的是玉靈王家二房的大公子王斌。

這位王公子,也正是近來施家一切不幸的根源。

酒宴在青陵辦,等施墨過了門再擡入玉靈王家的本家。

短短半日,林立博記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事,活絡關係,聯繫人脈,千金散去,纔在夜裡洞房花燭前將施墨從王公子新立的宅子中換了出來。

施墨被救出來的第一時間卻是想要去找仲蘊。

她說,仲蘊在等她。

王斌的爪牙四處搜尋,他們好勸歹勸,憑着一句來日方長才勸動了她那顆執迷於仲墨的心。

林立博說不上來自己用她和仲墨的未來勸她時自己到底是什麼感受,只覺得指尖僵硬,心底隱隱的刺痛,話卻說得十分順暢,半點錯處都沒有。

施墨認了這個理,不再執拗的要去見仲蘊,林立博隨即將她帶出了青陵,一路直奔十三劍莊而去,面對她如墨玉般的懨懨雙目間的懷疑目光,他再三的保證,只是想要幫助她,只是想要保護她。

他就這樣和她同乘在一架馬車內,是他兩相遇以來最近的距離,他能看清她秋水翦曈下黑幢幢陰影下的漠然,遠山眉黛婉然中的冷冽,柔潤嘴脣間的豔麗與嘴角微微向下瞥的不悅。

施墨從不說話,她只懨懨的看着馬車外,像朵被烈焰灼傷頹敗的離水紅蓮。

她還是施墨,卻又與林立博心中的那個羊渡口採蓮女施墨有了些微妙的差別。

林立博哪有心思去細想這些,他的心早就被對施墨的渴慕與偏愛佔據了。

第三日,他們離十三劍莊已經不遠了,施墨睡醒後神情卻與前兩天大不同,她驚惶的流淚,神色越發的不安、焦灼,她說:“我夢見仲蘊了,他叫我快回去,他會一直等着我的。”說着她看向林立博,還蘊着淚珠的眸子無比堅定:“我要回去。”

林立博只好又再三保證,會立馬讓人去打聽仲蘊的下落,不管仲蘊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他一定會將消息打聽出來給她,到時候再做決定是走還是留。

待到施墨在十三劍莊住下後,青陵的人送來消息卻是———

仲蘊失蹤了!

施墨毫不遮掩自己懷疑的眼神,直直的看着林立博,事已至此林立博還能保證的只有一件事,會對這件事負責到底。

自此之後,青陵便成了十三劍莊的人最常前往的地點之一。

青陵有很多消息傳來,譬如施家如今窮困潦倒,譬如王斌還在念念不忘的找施墨。

施墨聽了這些卻是連眉頭都不會動一下的,可只要提到仲蘊兩個字,她那墨玉般漆黑無瑕的眸子中就會亮起一種期待。

那種眼神便夠林立博微醺,可這一切,全是爲了仲蘊。

暗中接濟了施家,林立博也在搜尋着有關於仲蘊的事蹟,或者是施墨與仲蘊間的那些事蹟,後者聽說得並不多,皆是說施墨如何一往情深,如何不顧一切。

而有關於前者的卻很豐富,有一部分了解仲蘊的人,他們說到仲蘊,不會像南明巷裡的漁民船伕那樣稱呼他爲窮酸書生,他們誇稱其爲雲鶴遺珠,戲稱時又叫他泥橋文曲。

他雖不富不貴,但十指不沾泥的靠着一手字畫也能養活自己與家中的孃親、妹妹。

他的字畫曾被引薦與當今長公主,得到了公主的青睞,青陵權貴們都認定了只等科考來臨,他一如皇城就會如魚入水。

南明巷的人都說他配不上施墨,而他的文友們卻都說施墨配不上他,施墨再美,到底於仕途無益,他們這樣沒有背景的文人,想要有前途,最好還是將正妻的位置留給未來的某家貴女。

林林總總,各說各話,卻也讓撲朔迷離的讓林立博弄不清楚他兩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是漸漸的,林立博的字越寫越好,畫越畫越美,施墨不說話,他便引經據典溫聲在旁的將近來的一些小事給她聽。

施墨看着他的眼神時不時的就會有一瞬的恍惚,隨即就垂目掩住了眼簾。

只是她始終不說話。

第一年,沒有仲蘊的消息,她一個字都沒說,整個十三劍莊的人除了林立博與魏尺都想着,哦,原來我們公子喜歡上了個頂美的啞巴。

第二年,沒有仲蘊的消息,林立博親自下山去察看,留在十三劍莊的魏尺便白日裡整天陪着她,只同她說一件事:“我們少莊主早就到了成家了年紀了,若是再不成家,莊主就要看不過眼了,少莊主的壓力也大。”

施墨無喜無悲的斜睨着魏尺。

魏尺揚起一個無可奈何笑容繼續說:“你也知道我們少莊主喜歡你,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他是寧肯什麼都不要的,你若是肯,締結一個名義上的婚約少莊主也是願意的,你當真不喜歡的話,時光蹉跎,少莊主心中總是爲你憂煩納幾房妾也不是不可能的,你權作報恩,換少莊主一個兩全,倒時有了仲公子的消息你想要離開也不算忘恩負義。”

“又或者。”魏尺擡眉:“少莊主被逼得沒了後路,另作他娶,少莊主爲你掏心掏肺,你對少莊主全一副冷心肝,少莊主一旦對你心灰意冷,憑的什麼養你護你?憑的什麼牽掛着你還牽掛着你的情郎?到時候,誰又爲你去找你那情郎的下落?”

這番話說得功利又通透,是魏尺掐準了施墨的七寸想出來的言辭。

施墨不做言語,轉身就走,魏尺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她是不是聽進去了。

魏尺要是知道施墨是奔着哪裡走的,他剛纔那番話能把他腸子都悔青。

施墨一言不發,轉身就朝着劍莊大門走,仲蘊不能不找,但除了仲蘊之外,她誰都不嫁。

可等着林立博好言好語,哄着框着要帶她回去的時候,她終究還是沒忍心去打林立博那做小伏低的臉,施墨自己心裡清楚,林立博這人並不討人厭,很多時候施墨也會覺得他很可憐,喜歡誰不好呢?偏偏喜歡她。

除去這副漂亮皮囊,這皮囊下的施墨,他們有幾個人瞭解呢?除了仲蘊,這些愛她的人哪個不是愛得盲目又可笑?

第三年,莊主堅持要給少莊主娶親,少莊主拒不答應,整個十三劍莊都受到了這種僵持氣氛的影響,十三劍莊中的人提起施墨,莫不是噤若寒蟬又眼帶鄙夷。

要知道,這是這麼多年以來莊主第一次用不可違抗的態度命令少莊主,也少莊主第一次以絕不退步的姿態對抗莊主。

最終退步的人,任誰也沒想到,是施墨。

三年以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說的是:“你何必...”

“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我知道。”

“只要你能一直記住這件事,我就嫁給你。”

“好。”

只這幾句話,就是這段二十餘年冗長故事的概括。

他守了她三年,終於換來她的下嫁,之後又三年,他依然枯守着她,她才願意爲他留個孩子。

林立博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等到自己想要的全部了,直到仲蘊的死訊傳來,林立博才發現,這段故事無論他有多麼堅持,都不會變成他想要的樣子。

那年守心九歲,年稚的他突然聽說自己的孃親的不知道爲什麼開始不吃不喝,他便上門去耍賴撒嬌,勝券在握的想要讓孃親吃飯,卻發現自己的孃親正用一種極其恐怖的眼神冷冷的看着他。

發現這一點,林守心嚇得結結巴巴的問:“娘...娘你在看什麼...”

從那天開始,孃親變了,爹也開始變了,娘不再說話,爹也不去找孃親說話,只整天整天的陪着他,陪他練劍,教他鑄劍。

爹說孃親生了病,容易悶悶不樂,也受不得鬧,所以最好不要在她的眼前去露面,省得招孃親心煩。

但是爹的心是不會變的,就像他的名字----

守心

他的名字就是爹對孃親的愛意與承諾。

大概是擔心他太孤單了,爹從山腳下接來了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給他作伴。

那個男孩子叫楊呼,山呼海嘯,呼朋喚友的呼,楊乎比較木訥,並不好玩,但也聊勝於無。

可是相處着相處着,兩人熟悉了起來,林守心倒是發現楊呼其實挺有趣的,既認得毒菇和樅菌,也抓的了野兔和麻雀,跟着楊呼整天上躥下跳日子也有變得趣了。

兩人一起爬山練劍守劍爐,過得很樂呵,楊呼比他大一點,也總讓着他,這讓林守心覺得很受用。

只一點令林守心有點討厭楊呼,就是孃親對楊呼太好了,簡直都已經越過他這個兒子了,從孃親閉口不言開始,讓她重新開口的居然是楊呼!

做的糕點只給楊呼吃!親手裁的衣服也只給楊呼穿!

每次楊呼在孃親哪裡得了好處,在他面前就會有好幾天任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若不是如此,林守心真是要恨死楊呼了。

爹說,孃親只是可憐楊呼一個人呆在十三劍莊,爹孃都不在身旁,所以纔對他那麼好,林守心雖然心裡不樂意,但也只能接受了。

幾年過去,這樣的事情林守心也習慣了,也能坦然的吃下楊呼從孃親那裡偷偷替他留下的糕點。

至少爹對他還是很好的,還不到爹不疼娘不愛的程度,林守心火速的長大,也有了想要做的事情,他道:“我要鑄出最好的一把劍!我要做當世最有名的鑄器師!”

林守心始終記得,自己說出這句話時,爹眼中乍然而現的震撼。

可是之後爹也開始和孃親一樣不說話了,沉默的消瘦了下去。

這個世界對林守心來說有太多的未知了,比如他的孃親施墨,他的爹林立博,這兩個人對他來說始終像是謎一樣的難懂。

林守心想,爲什麼自己那麼好懂,楊呼的心思也那麼好懂?看來他們還是太小了,大人的世界果然難懂,等他再長大一些,他應該就能明白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長大了的緣故,爹也對自己越來越冷漠,林守心只能想,長大了就和爹孃越來越疏遠了應該很正常吧?不然怎麼有了娘子就另立家門了?

反正林守心不是很懂,這才幾年過去,他就真的成了爹不疼娘不愛了,平日裡只好和楊呼泡在一起,每天好像被黏在一起了一樣,不是他跟着楊呼,就是楊呼跟着他,總之,楊呼必須在他的身旁。

只要楊呼不在,他就覺得很煩躁,也有些......恐懼。

他也開始變得暴躁,討厭別人碰他的東西,更喜歡貪多佔多,好幾次楊呼都笑他太幼稚了:“你說你,你非要這麼多,要來又沒用。”

林守心這個時候總會冷眼睨着楊呼:“不行嗎?”

“行行行。”

能讓林守心比較平靜的時候也只有吃過晚飯後,兩人躺在後山的厚厚的軟草裡看日落,林守心總覺得日落很美,悲涼又慘淡,但是楊呼無法理解,他認爲日出和日落都差不多,只是顏色有點差別,日出要亮些,日落要暗一些。

那時林守心看着日落,對楊呼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覺得有些奇怪。”

楊呼每次聽到這句話都會側臉看一看林守心滿是陰翳的眼,不奇怪纔怪,這才幾年?當初那個學着大人溫文爾雅模樣學得很獨到的小孩,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暴躁無禮總喜歡冷眼待人的少年,林守心覺得有些奇怪?

他纔是覺得奇怪,是怎麼長的,能長得這麼歪?

沒多久,林立博爲楊呼打了一套刀,兩把短刀,兩把長刀,不適合花招的招式,只適合用來一招制敵殺人封喉。

莊主還爲他配了條專門別刀的腰帶,楊呼雖然擔心林守心會鬧情緒,但還是止不住的高興,一邊高興一邊想着要怎麼哄守心。

他上山待太久了,莊主與主母有那麼疼他,他嘴上叫他們一聲義父義母,但心裡是已經把他們當做親生父母一樣的看待。

這一次,守心沒有鬧,大概是真的長大了,也不再整天吵吵鬧鬧的喝罵,他變得和莊主一樣的溫和,待人也極有禮貌。

可惜好景不長,守心改過自新還沒到半年,義母還沒享到守心的福就病逝了,沒多久義父也已經太過悲慟而死。

可是說不上哪裡有問題,楊呼覺得有些奇怪,即使樁樁件件都沒有問題,可他心裡始終放不下,辭別守心,他入江湖漂泊五年,什麼頭緒都沒有查出來,回到十三劍莊他能對守心說的還是那一句。

“有些奇怪。”

守心笑得很柔軟,拍着他肩頭彷彿他兩都還是年少時一樣:“莊裡許多事都要你幫忙,回來了便不要再遠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