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凍結之春

原沂的手停頓在離門半寸的地方,手指蜷縮着慢慢的放了下來,他和二姐是至親,還有什麼事是不能讓他知道的?

楊二十分爲難和焦慮:“小敏,三弟一直找找也找不到,一直待在襄樂你這身子怎麼辦。”

原敏有了身孕,要是在襄樂拖久了,肚子大了,到時候爲了安全,也只能留在襄樂等孩子出生再回真寧,楊二怎麼不着急,他還想到了真寧,能和原敏有一場名正言順的成婚典禮,聽小敏說他們家在當地名門,怎麼能讓小敏生了孩子再回家。

原沂在門外聽着,的確,讓二姐大着肚子回真寧,只怕是有辱家門,可若是就此回了真寧,或許就與大姐四弟失之交臂了,此時一旦錯過,往後人海茫茫,可能終其一生都見不到一面了。

原敏咬牙忍着眼淚:“讓他找,找到他以爲再也找不到大姐和四弟的時候,至少這樣他能好受一些,我怎麼忍心告訴他,我就是看着......”原敏哽咽了一下,不忍說出那人的稱呼:“死在我面前的......那樣的悽慘之像”之後便是壓抑的啜泣聲。

原沂安靜的站在門外,門縫漏出來的光打在他的腳邊,他明白他的二姐爲什麼一直在流淚,爲什麼眼淚總是止不住,不止是她的遭遇,還有她掩藏在心中,不想讓他知道的事,每一件都是無法忽略的劇痛,當原沂找到她時,他是欣喜的,而原敏所想起的卻是慘死在她面前的親人們。

垂下眼,原沂輕輕的向後退了幾步,轉身躍上牆頭,他輕輕的,誰都沒有驚動,腳下是迷宮般的巷子,稀疏的昏暗燈光中,每一間在黑暗中亮起來的房子裡,都住着倖存下來人。而大姐和四弟,他們去了沒有燈火的地方。

凌夜看着目光沉寂一眼不發的原沂,原沂是命途多舛,身上需要解決的麻煩事太多了,太可憐了,所以他以前從不選擇這樣的人,凌夜喜歡至情至性,至真至純的人,和他們在一起,永遠都是歡樂的。

看了一會,凌夜纔想好安慰原沂的話:“你也不要太難過,死了也好,人間如丹爐,衆生皆受地獄火。”凌夜的意思十分簡單,他們死了你不要太難過,你還是擔心一下活着受苦的你吧。

原沂見凌夜盯着自己盯了半天,盯出這樣一句話,臉變得更冷了:“你閉嘴!”

凌夜第一次被原沂說這樣重的話,但因爲原沂現在的心情,凌夜也不和他鬥嘴:“好吧,我閉嘴,不過你一定要從悲傷中走過去,淌不過這條河,怎麼站上你面前大山的山巔?”

四周沒有一個人,原沂才十五歲,看上去卻那麼的成熟了,除了面容的稚嫩,還未長完的身高,原沂看上去已經像個大人了,他獨行踽踽,安靜的襄樂只有凜冽的春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

親人離去了,這個春天冷極了,原沂第一次覺得春天會那麼冷,那種沁透了他的骨髓的寒冷,冷得讓他甚至不覺得疼痛,凌夜說得對,他是要站上山巔的,只有到達頂峰,只有變得更強,才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面前是顆已經枯死的樹,它沒能長出嫩黃的新芽,光禿禿的樹冠在黑夜中孤單的招展着,原沂平地一點,躍起後又在樹幹上借力一蹬,伸出手摺了一截枯枝握在手中,輕輕的落回地面,手握枯枝,出手便是凌厲的劍招,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攪、壓、掛、掃,招招不留餘地,全然放下了攻守有度這一點,只顧着進攻了。

原沂心中被一個念頭充斥着,這個念頭從未那麼龐大過,將要撐破他的身軀,痛苦的炸裂開,要變得更強!他要擁有足夠濟世的能力!他不要再被這個塵世肆意掠奪他的一切!

練了一遍後又開始練第二遍,凌夜以爲原沂要練第三遍的時候,原沂把手裡的枯枝一扔,折返回客棧,進了房間倒頭就睡,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凌夜也就看着他練劍,不說話。

沒有什麼溫度的陽光從窗櫺間漏了進來,投在房間中央,原沂平躺在牀中央慢慢睜開了眼,這是他第一次睡過午時,安靜的坐直了身子,坐了一會就起身出了客棧,直奔楊二家。

原沂站在門口,慢慢的放鬆了表情,敲開了這扇門,沉着的對着二姐道:“已經過去許多天了,我都沒有打聽到大姐和四弟的下落,災荒之中逃竄,或許他們已經不在襄樂了,如今災情緩解,相信他們在其他地方也能活下去,二姐,我們先回真寧吧,只要大姐和四弟還活着,他們自然會回到真寧的。”

原沂說完了這些話,連表情都沒有變換一下,說完才微微撇開眼睛,不去看自己二姐含淚的雙眼。

原敏忍着淚點頭:“好,二姐都聽你的。”

原沂轉身離開,背對着原敏道:“我先去找馬車,準備好了就來接你。”

如今的襄樂,想要找一輛馬車不算難,但是想找一匹馬,比找十輛馬車還難。襄樂中僅有的馬,都是調派過來的官差騎着來的,一人一匹,只有少的沒有多的,這種大荒城裡,有哪位官差肯把自己的馬賣出?

但凌夜對此持不同的看法,他堅信着有錢能使鬼推磨,而凌夜這個不人不鬼的東西更是給原沂上了一課。這個世界上,不止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有有磨能使鬼推錢,凌夜成功的推了兩塊金條給原沂,放言:“使勁花!花出一代濟世大俠的氣魄來!”

當原沂把黃澄澄的金條拿出來的時候,那位官差更是豪爽的說:“再加倆金條,我這馬就借你。”

凌夜眼看就要擼袖子了:“原沂,揍他,給我把他打得爹孃都認不出!”

原沂哦了一聲,慢慢的把金條拿了回來,慢慢的從那官差的眼前經過:“那我去問問其他官爺肯不肯。”

那人一把抓住原沂的手腕:“唉!小子,如今大災之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不會是偷來的吧?”

原沂抿緊了脣角,但他始終記得自己爹說過,民不與官鬥,最終還是放鬆了自己的表情,對着那官差道:“我既然住的起客棧,怎麼就不能有這麼多錢呢?官爺多慮了吧?”

那官差收了收神色,想起魏鏢頭去而復返的那晚,這小子口氣大得很,指不定是個打小混江湖的硬茬,奪過他手裡的那兩塊大金條:“行了,行了,馬你牽走吧。”

有了馬,原沂繼續尋找馬車,首先得夠寬敞,二姐有了身孕,原沂也不知道有了身孕得怎麼伺候,不過至少不能擠着悶着了,所以馬車廂一定得夠寬敞。

經過好幾個人介紹,原沂牽着馬到了襄樂已經荒廢的馬車行,走進去滿目荒涼,寬闊的空地上放置着十幾輛殘破的馬車,不遠處葷和尚正站在一輛還算完好的馬車前,關鍵是那輛馬車比普通的馬車要大一倍,原沂看中了那輛馬車,牽着馬走了過去,看着葷和尚在認真打量那輛馬車:“大師傅怎麼在這兒?”

葷和尚看了一眼他牽着的馬,笑了一笑,原沂感覺那笑有些不懷好意。

“我佛慈悲,我才找好馬車,正要去找馬,沒想到小兄弟就給我送來了。”

原沂當即退了兩步,攥緊了繮繩:“恐怕不能借給你。”

葷和尚向前走了兩步:“小兄弟找到親人了嗎?便急着要走了。”

原沂看着葷和尚的步伐:“找到了。”

原沂緊張的模樣讓葷和尚笑了出來,他看起來表情都輕鬆了很多:“小兄弟不要緊張,我只是想問問,何不一同上路呢?小兄弟的家是慶州方向吧?”

原沂的眼神越過葷和尚,看向他身後的馬車:“只到真寧。”

“那也是順路,一起吧。”

原沂憋了一會才道:“好。”葷和尚盯上他的馬了,他看上葷和尚的馬車了,要是葷和尚硬搶馬,原沂也是打不過的,想要那輛車,就更是難了,毫無疑問會見到葷和尚的刀。原沂多少明白一點,名字凶煞的一般都不好惹,葷和尚的刀能混到一個鬼刀的稱號,可以想到是兇惡的。

兩人商量了一番,決定今天把一切都打點好,明天早晨就出發,葷和尚把馬車上破的缺的都給補上,原沂準備了兩牀大棉褥子,一牀鋪車板上,一牀夜裡給二姐蓋。

店裡的小二瞧見他一副cao持家務的模樣十分感動,幫他打裝進乾麪餅和水的時候還連連感慨:“我要能有你這樣一個弟弟,可就不愁了。”

其實原沂什麼都不懂,他沒伺候過孕婦,也沒吃過乾麪餅,他只是儘可能的在設想,這趟路程需要什麼。

準備的過程很快,沒有什麼東西需要帶的,除了吃食,被褥,弄好了一切原沂才發現這輛車有些怪怪的,這時候原沂才注意到,前面的車轅有問題,這是一輛二駕馬車,得有兩匹馬才行!

和葷和尚說好了同行後就沒有仔細的看過這輛馬車到底是什麼情況了,原沂對於自己的粗心悔不當初,可如今都到這一步了,想拆夥也不行,原沂只好去找葷和尚,與葷和尚說了這件事,葷和尚十分從容:“另一匹馬我已經找到了,彆着急。”

原沂見葷和尚這樣的從容,必然是做好打算了的,便到楊二家通知二姐,和她說好明天出發的時間,讓她什麼時候出來等等,囑咐好了一切,做好了一切準備,整個傍晚都是閒着的。

到了深夜,原沂盤腿坐在牀上,卻沒有閉眼練功,他雙目看着前方,心中在想原府,幾個月之間,以往的一切都變得像夢一樣,那個開滿秋菊,庭院錯落的原府,在花藤架下坐着繡花的兩位姐姐,因爲天氣悶熱總要拉着原沂偷偷下河洗澡的四弟,遙遠得恍若隔世。

那時候的一切都像是帶着暗示一樣,秋日的太陽格外毒辣,炙熱得那麼不同尋常。

夜越來越深,襄樂也越來越安靜,原沂忽然聽見一聲細微的響動,他皺起了眉頭,聽見那聲音又響起了一次,像是木頭被重物踩得嘎嘎響的聲音。

只響了兩聲,那聲音就消失不見了,原沂想了想,決定不管什麼事,都不要去管,明日就要與二姐回真寧了,襄樂與他無關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原沂就起了牀,出了房門就見葷和尚正在樓下吃東西,原沂下樓看了一眼門外的馬車,沒見着有第二匹馬出現:“大師傅,馬還沒到嗎?”

葷和尚悠然的吃着他的白麪大饅頭:“別急。”

原沂看着葷和尚的模樣,眼神中露出一瞬不滿:“大師傅先吃着,我去接我二姐。”

葷和尚咬了一大口白麪饅頭:“客棧外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一男一女。”

原沂匆忙出門去看,果然在不遠處看見了楊二正扶着自己二姐在走過來。原沂上前去迎接原敏,叫了聲二姐。

原敏笑得勉強的應了一聲,到了馬車前,一大一小的兩男人小心翼翼的把原敏攙上了馬車,原沂送原敏進了馬車內,讓她小心坐下,眼神向後一瞥,原沂楞了一瞬,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無奈,這樣有些淒涼的笑讓原敏楞在了那兒:“三弟你怎麼了?”

原沂抿緊嘴角,搖了搖頭:“二姐,別擔心,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楊二也上了車,原沂交代他:“照顧好我二姐。”說完他就出了車廂。

街的那頭,一人一馬的輪廓在晨霧中顯現出來,馬蹄鐵踏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聲音清脆,走近了,原沂才認出,牽馬走來的人是官差中那位三十來歲的領頭人物,他牽着馬走到了客棧門口,伸手摸着馬鬃毛,對着馬道:“咱們送送大師傅。”

葷和尚吃飽了就起身,全然像是沒聽見官差大哥說的話,從他手裡牽過那匹馬,也像是沒看見他一樣,葷和尚把馬套在車轅的另一邊,兩匹馬都就位了。

那位官差也不在乎葷和尚的態度,反而轉眼看着原沂,眼神複雜奇怪,就那麼靜靜的看着他,原沂坐在馬車外盤起腿,回看着那官差的眼神,露出個冷笑。

那官差看見原沂的冷笑,反倒收起了那蔑視憐憫般的表情,露出了個深感有趣的笑容:“原齊小兄弟,慢走。”

原沂依然冷着臉:“官差大哥,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