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鎮水河畔

走進昏暗的劍冢, 換氣窗中的光一束束的落在劍臺旁,像一道道光柱,原沂心中對蜃海圖已經有了些思量, 徑直朝着內部走去, 而蜃海圖前, 有一個人依然如昨天一般立在蜃海圖之前, 精美宏大的圖畫中, 騰波海浪簇擁着羅裙飄帶,碧雲晴空,萬華流彩, 古舊殘跡斑駁絢爛,青年沉靜的站在這幅圖下, 看這幅畫已經看了很久。

聽到腳步聲, 他思量一瞬, 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其實他不看這一眼也知道是原沂來了, 因爲昨天見過一面後,他就很敏銳的記住了原沂的腳步聲是什麼事樣的。

他的眼神很尋常,沒有什麼強烈的情緒,就像在看一個沒留下好印象的陌生人。

他確實不恨原齊,也確實不喜歡原齊, 與一年前那件事有關的人他都不會喜歡。

原沂看懂了蘇建業的眼神, 一時想說的很多, 抱歉, 或者是那時候我盡力了, 但是想來這些話蘇建業都不想聽到,最終原沂只能平靜的問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原沂這樣問只是想要隨意找一句話打開話題, 答案原沂已經瞭然於胸,蘇建業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和他曾經爲何選擇離開原家是一個理由。

蘇建業仰頭,繼續看着巨大的蜃海圖:“我要找回一些東西。”

他用的是找回,不是尋找,既然是找回,必然是曾經他擁有的東西,或者是與他擁有的東西有關的東西。

原沂不知道該對蘇建業說什麼,逝去了的東西,怎麼可能找的回呢。

凌夜開了口:“難道你要用你的還會有很長的未來,去尋找短暫過往中失去的東西?得不償失啊。”原沂握住了他的手臂,不想他繼續說下去,凌夜向來廢話多,但是一旦認真的開口,向來字字誅心,他說得再有道理,這樣的話又怎麼容得他這個陌生人來勸。

何況人心各有計較,甲之得不償失,誰知道是不是乙的夢寐難求。

蘇建業果然面色一變,看着凌夜目光如炬:“得不償失?我只知有得有失。”

凌夜眉眼間聚起一股認真:“但......”

原沂微微皺起了眉,有着少年老成的沉穩,帶着呵斥意味喚他名字,看着十分有威勢,實際上爲了防止凌夜暴起,原沂暗中撫着凌夜的背安撫。

凌夜一臉無語的閉上了嘴,目光在原沂與蘇建業之間來回轉了一道,果斷的轉身:“我在外面等你。”

原沂與蘇建業沉默了很長時間,蘇建業突然開口:“你又爲何在這裡。”

原沂到道:“陪朋友來打套兵器。”

蘇建業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隨即若有所思的道:“我以爲你來這裡的原因和我相差無幾,你的名聲雖還未遍揚天下,但至少我已經略有聽聞了,武林大會戰,敗,面對傾心劍也有一戰之力,奔波在英豪聚集之地,我想你一定是想做些什麼。”

原沂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大多活躍在世人矚目之處的人,想要的都是有機會嶄露頭角,積累聲譽,時局動盪之下,自然想要做些什麼。

原沂的確想要揚名,而當下所做的一切卻是爲了讓所有人以爲他是爲了揚名,因爲他已經入了暗閣,原沂如喟嘆般道:“機遇難得。”

“可是青陵並沒有給你機會,但是現在......十三劍莊會給你機會。”

“蘇大哥是什麼意思...?”

聽到自己的稱謂變成蘇大哥,蘇建業面色中透出掌握一切的從容,他淡然的看了原沂一眼:“十三劍莊,有一個秘密,就在這座劍冢,我想我們應該做些什麼。”

原沂的眉峰無意識的挑了一下,劍冢的秘密?難道他知道問天劍法的存在?

不,如果他知道,怎麼可能將這件事說出來,即使他破解不了蜃海圖,也斷然沒有將此事告與他人,謙和的將至寶拱手讓人的道理。

那麼他指的秘密又是什麼?

“願聞其詳。”

蘇建業將一切娓娓道來:“一年前我前往菱州收賬......”

菱州與同川蘇家相隔甚遠,便是同川蘇家與韶州十三劍莊,這段路也不算近,闊河奔流過萬里,如昭昭河漢橫在錦繡江山南北之間,菱州與韶州隔着闊河遙遙相對,南北相對,天遙地遠,他不遠萬里前往菱州,只爲了收蘇家最後的一筆帳,這是蘇家最遠的一筆的賬,所以蘇建業將它留在了最後,最後這筆賬是他對蘇家的一個道別。

他風塵僕僕趕到菱州鎮水城時正是暮色四合,紅日落入西山雲下,風中是途經闊河帶來的溼潤水汽,蘇建業被這樣的景緻晃得有些迷濛,因爲他既在認真的看景色,也在認真的想事情。

想很多事情......

抵達楊家後,楊家特意着人來接待他,同他商議好寬限三天,給他們些時間理一理帳,三天後便會將欠的賬連本帶利不差分釐的給他,蘇建業應了下來,便住在楊家。

楊家熱情好客,特意安排了家僕帶他遊玩鎮水,那位家僕對他也算上心,將到了鎮水必須去看一看的橋巷藤柳都領他逛了一遍。

更是巨無糜細的將鎮水的故事,過往,一一全都說與蘇建業:“我們鎮水出城門過芳草畔走上一炷香就到了闊河河岸,是整個菱州離闊河最近的城池,五百年前闊河還沒有現在的溫和,大約每十五年便要發一次水災,最嚴重的一次從菱州淹到了岐州,前朝都城外的田都被泡在了水裡,皇帝老兒大怒,命楊不空治理闊河,要闊河再也不敢冒犯皇都。”這個故事有些虛幻,但因是與楊不空有關,再怎麼虛幻也是常理之中。

楊不空,五百年前那個已經覆滅了的王朝的國師,著有《經世書》留有《萬世圖》,前繼易學,中興卦術,後傳命理,是現在算命卜卦之輩的老祖宗。

“然後楊建信就命人在闊河畔建造了一整座城,城池建好之日取名鎮水,然後闊河果真就很少發水災了,就算髮水災,也從未淹進過岐州一分一毫,但是更神奇的是,鎮水修建了七年方成,鎮水修成後又七年就改朝換代了。”

這個故事蘇建業早就聽過,只是沒有他說得那麼詳細玄妙,也沒有那麼誇張。

家僕說完了故事,路途上有酒肆家的夥計同他熟稔的問:“夷家小姐有消息了麼?”

家僕有些嘲諷不屑的道:“這都多久過去了,夷雪容肯定是不會回來的了。”

蘇建業本不想過問這些帶着些辛秘氣息的故事,但家僕過了頭的熱情卻是攔也攔不住,張口便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來不怕蘇公子見笑,這位夷雪容夷小姐是我們大公子的未婚妻,去年入秋後,夷雪容也要滿了十七歲,年紀漸長,兩家商議後決定待夷雪容生辰後便締結婚約,結果呢!夷雪容在生辰前逃走了,原來啊她早對這場婚約心懷不滿,逃婚了!背棄父母的養育之恩,辜負大公子對她的情義,現在都還未回來!”

夜裡走廊上的燈燭還未燃盡,蘇建業躺在牀上看着紗窗外朦朧的燭光輾轉難眠,腦中紛亂思緒毫無章法的往外亂跑,只因家僕白日裡與酒肆夥計寥寥幾句對話。

“夷雪容雙壬戌的生辰都未過便急忙忙的跑了,不是逃婚是什麼?”

“夷小姐是個很好的人,她的丫鬟還代爲請教過我表兄如何釀楊大少爺最喜歡的春日醉,說是要學着釀酒給你家大少爺喝。”

蘇建業會離開蘇家,他需要一個開始,其實隨時都可以是開始,只是當下恰好有個事物讓他難以袖手旁觀。

一個想要學釀酒給未來夫婿喝的女子,不願出閨門卻特意讓丫鬟代她去討教,想必是個性情柔順,一心一意準備着與夫婿白首齊眉的女子。

第二日蘇建業起了一個大早,便去詢問夷雪容的詳細生辰,果不其然,是陰年生的,壬戌陰月,壬戌陰日,純陰命,既然是純陰命,蘇建業已經可以確定夷雪容不是逃婚,是被人擄走了。

因爲蘇建業知道,純陰女有太多邪用,心懷不軌的詭道中人都需要純陰女。

而夷雪容被認定是逃婚,因她消失的那天的悄無聲息的不見的,夷府中人來人往,沒有一人發覺有半點異動,而她的衣衫與妝奩中的首飾都被挑揀走了一些,隨着她一起消失了,即使夷雪容的父母並不認爲她是爲了逃婚離去的,但也堵不住悠悠衆口對她的非議。

蘇建業追蹤着種種蛛絲馬跡,試圖撥開重重迷障,從菱州追查到岐州,又從岐州到徵州,闊河以下南方之地幾乎被他踏遍了一半,而如同夷雪容一般以各種理由消失的純陰女子由一名增至三名。

菱州鎮水夷雪容、岐州謝寄柔、徵州花靖巧。

原沂陷入了沉思:“所以,現在你一路追查,最終的線頭在十三劍莊?”十三劍莊的三小姐認爲她的二哥弒母,而蘇建業追查三名純陰女子的失蹤來到十三劍莊,這座劍莊,還真是不負凌夜評的‘無情煞’三字。

“是。”

兩人都各有思緒,一時都沒有說話,半晌之後蘇建業欲要開口,一串輕緩的腳步身慢慢靠近劍冢,原沂與蘇建業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同時別開了眼,原沂走到劍臺旁,蘇建業的目光重新落回蜃海圖上。

靠近劍冢的人到了門口,與凌夜打了個招呼,問他爲何不進劍冢,凌夜揚起他清潤的嗓音:“不愛看。”

原沂聽着凌夜的特意微微揚起提高的聲調,嘴角不自覺的上揚。

門口的人一步步的走了進來,走到十二劍的劍臺處便能看見劍冢中看圖觀劍的兩人,那人便是來找蘇建業的,看見原沂也在也不意外,走進一些便同他兩一一見禮,然後同蘇建業道:“我便知道你在這裡,今晚家宴,父親邀你參加。”

“家宴?”蘇建業十分詫異,林家的家宴邀他做什麼?他可沒起過入贅林家的念頭,林知勤曾對他說過,她的爹爹只有她一個女兒,三個孩子也最疼她,所以是不許她出嫁的,只接受入贅。這番話中的暗示蘇建業當時只做不知,現在莊主卻要他參加家宴?

林知勉看出蘇建業的尷尬,安慰的一笑:“一頓飯罷了,父親想與你談一談,你若是無意,將你的意思說清楚就是。”

原沂注視着林知勉,確實如林知勤所說,她的大哥與二哥很不同,林知勉與林知勵身量一樣的高,形態也並未有什麼差別,雖沒長着同一張臉,但也有四五分的相似,只神態完完全全的不同,林知勵陰沉,時而暴戾,時而輕佻謔笑,像只情緒不穩定的鬣狗,原沂想了半天,雖然這樣形容並不貼切,但勉強能表達他對林知勵的看法。

而林知勉完全不同,他眼眸明亮,眉眼溫和,嘴角總是掛着讓別人免於尷尬的善意微笑,像是淙淙清泉一樣沁人心脾。

林家勉勵勤三人,一個勝一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