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

從瀛州島分別到現在,從冬到夏,已是半年多的時間,璟只和小夭聯繫了一次,還是他爲了感謝顓頊的款待,在送給顓頊的謝禮中夾帶了九壺青梅酒。顓頊雖不知道究竟哪份東西是交給小夭的,也猜到璟這禮肯定不全是給他的。收到禮物後,把小夭叫去,說道:“你們的啞謎我看不懂,自己去挑。”

小夭把九壺青梅酒挑出來,一色的白玉瓶子,繪着一枝緋紅的桃花,本是很稀鬆平常的白玉桃花瓶,小夭卻覺得額間好似又有一點溫潤在輾轉。

九瓶酒,隨着小夭,從五神山的明瑟殿來到軒轅山的朝雲殿。

青梅酒,小夭慢慢地喝,也只喝得還剩最後一瓶,她捨不得再喝,一直留着,把八個已經喝空的酒瓶仔細收好。

她很想喝最後一瓶,可她想等璟送來新的酒後,再喝這一瓶。

夜深人靜時,小夭會躺在榻上把玩酒瓶,三寸高的酒瓶,放在掌間,盈盈一握。有時,小夭會笑,有時,小夭卻爲自己心酸。

她等了半年,都再沒有璟的消息。

一日晚上,她又在榻上擺弄九個玉瓶,翻來倒去,九個玉瓶躺在白絹上,九枝桃花豔豔盛開,小夭忽然想起了玉山,她在那裡等了母親七十年,最終什麼都沒等來。這一生,她再不想等待任何人了。

小夭打開了最後一瓶青梅酒,沒有像以前一樣一次只喝一兩口,而是一直喝着。不過三寸高的瓶子,沒一會兒小夭就喝完了。小夭把九個玉瓶收了起來,再不拿出來把玩。

小夭開始花更多的時間煉製毒藥,夜深人靜睡不着時,她在榻上擺弄毒藥,邊擺弄邊思量如何才能把毒藥做得更好。是更好看,而不是更有毒。

她腦中有被天下人尊奉爲醫祖的炎帝留下的《神農本草經》,高辛和軒轅珍藏的醫書隨她翻看,小夭並不懷疑自己做的毒藥的毒性,她現在喜歡做好看的毒藥。看到鳳凰花,她琢磨了幾日,又花費了幾日幾夜,做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小小鳳凰花,花色明豔、花香迷人。看到晚霞,她做出了熙彩流金的毒香屑,猶如將瀲灩晚霞從天際踩了下來。

每一份毒藥,都是她的一個念想,一段心情,她把它們做出來,看它們在她手中盛放,再將它們仔細裝好,送出去。

小夭猜度着相柳收到這些毒藥時,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會不會罵她變態。

小夭把做好的毒藥放在玉匣子裡封好,到屬於塗山氏的車馬行,把匣子交給他們,問道:“送到清水鎮西槐街上的娼妓館要多少錢?”

老闆說道:“如果姑娘指的是那個清水鎮,那可在軒轅國的最東邊,都快要到大海了。”

小夭說:“所以才特意找塗山氏的車馬行,交給別的車馬行送貨,便宜是便宜了,可我不放心。”

老闆笑起來,“姑娘找對地方了。”

老闆報了個價,小夭沒有還價,痛快地把錢付了,反正不是她賺的,不心疼。

這就是小夭想出來應付相柳的法子,全天下到處都有塗山氏開的車馬行,只要小夭有錢,什麼都能送到清水鎮。

小夭每隔三四個月,給相柳送一次毒藥,上一次的毒藥還是從高辛送出。也不知道相柳收到沒有。應該收到了吧,否則以那人的小氣性子,再忙也得抽出時間來找她麻煩。

小夭走出車馬行,又看到了防風邶,她忍不住再次試圖用蠱蟲去感應,可依舊沒有反應。

防風邶笑着走過來,“要送貨物?”

小夭看着他,他問道:“你還認識我吧?”

小夭離開:“你最好別接近我,我一看到你就想給你下毒。”

防風邶跟着她,“你的那位朋友就這麼招你嫌?”

相柳招她嫌嗎?當然不是,不過他倒是比較招她嫌。

小夭問:“你跟着我做什麼?”那日在園中相見時,他應該還不知道她是誰,但現在,他應該已知道她的身份。

“我無聊,我看你也挺無聊,兩個人無聊總比一個人無聊好。”

那個晚上,在他箭鋒前的死亡壓迫感,小夭還記憶猶新,譏嘲道:“你來軒轅城幹什麼?不是爲了來無聊吧?”

防風邶笑嘻嘻地說:“我來軒轅城做的事情都見不得光,一般是晚上忙,白天是真的很無聊。”

小夭啞然失笑,這人的性子和他妹子截然相反,無賴得坦率,“聽說你們家的人都很善於射箭。”

“不錯。”

“你和你妹妹的箭術誰更好?”

“她。”

“好到什麼地步?”

“你想看我的箭術嗎?”

小夭隨口說:“好啊!”

“隨我來!”

防風邶回到住處,命人牽了兩匹天馬,帶着小夭出了軒轅城,來到敦物山。

防風邶問道:“你想我射什麼?”

小夭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指着對面懸崖上攀附在松樹上隨風搖擺的菟絲子,“菟絲子夏秋開花,現在應該已有小黃花,就射一朵花吧。”

防風邶從天馬背上拿下弓箭,彎弓、搭箭、拉弦、射出。

小夭笑起來,“都不知道有沒有射中。”

防風邶伸手,箭從對面的懸崖飛回他的手中,防風邶拿給她看,矢鋒上有一點點黃色,顯然是射中了花。

小夭不得不讚道:“果然是好箭術。”

“想學嗎?”

“這也能教人?”

“你現在要學的是射箭的姿勢,又不是修煉的心法,任誰都能教你,不過我教,自然是最好的。”

“好啊!”小夭猜不透防風邶想做什麼,但正如他所說,反正無聊,就看看他想幹什麼。

防風邶選了一個距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大叔,“就拿它做靶子吧。”他把弓遞給小夭,小夭模仿着他剛纔的動作,握住了弓。

防風邶說:“不錯,有點樣子。身法當正直,勿縮頸、勿露臂、勿彎腰、勿前探、勿後仰、勿挺胸。”他指點小夭調整細微處的姿勢,“你的力量小,最好採用四指拉弓。大拇指自然彎曲指向掌心,食指靠在頜下面,弓弦對正鼻、嘴、下頜……”

他把一支箭遞給小夭,小夭射出,箭斜飛了出去,半途掉下。

他又遞了一支箭,依舊和上次差不多。

連着射了幾箭後,小夭比前兩箭強了不少,可沒有一箭接近大樹。

小夭嘆氣,“真是看着容易,做起來難。”

防風邶站到了小夭身後,握着小夭的手,引着小夭的手,引導小夭跟着他的動作,“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隨着“成”字,箭飛出,穩穩地釘入了樹幹。

“什麼感覺?”

“心中什麼都沒想,眼睛並沒有盯着靶子,只專注於引弓射箭的動作。”

“悟性不錯。”

小夭苦笑,不是她想悟,而是那一瞬,她身體的反應就如同相柳接近她時,她簡直覺得他會一口咬在她脖子上,腦中一片空白。可如果真是相柳,即使他和防風家有什麼合作協議,防風家也絕不會把家傳的箭術傳授給一個九頭妖怪。

防風邶又帶着小夭拉了一次弓,“保持這種感覺,繼續。”

小夭自己射出一箭,雖然沒有射中大樹,卻已經到了大樹跟前。小夭真正生了興趣,立即又射出一箭,釘入了大樹。小夭有點不敢相信,“我射中了?”

防風邶微笑,小夭立即拿了一箭,模仿着剛纔的感覺射出,卻居然和第一箭一樣,半空中就墜落了。防風邶道:“你生了得失計較。”

小夭不相信,還想再試,防風邶阻止了她,“今日到此爲止。”

小夭不解,“我以爲要多多練習。”

“你再練習,只會越射越差,那種錯誤的感覺反而會因爲一遍遍練習鞏固在你心中,相信我,凡事都是見好就收最好。”

小夭放下了弓,“你若去做師父,保管徒弟都喜歡。”

防風邶笑起來,“人與人不同,我這法子只適合聰明人。”

“謝謝誇獎。”

防風邶翻身上了天馬,兩人策着天馬慢慢下山。

小夭說:“我看你靈力修爲比意映高很多,怎麼可能箭術比她差呢?”

防風邶笑道:“很多人認爲射箭要臂力驚人,其實不然,射箭是個巧勁,四兩撥千斤纔算好。經過特殊鍛造的弓箭可以穿破靈力凝結的防禦,即使是一個沒有靈力的人,只要用對了方法,也能射中靈力比他高得多的人。我靈力修爲是比小妹高很多,箭術卻的確不如她。”

小夭盯着防風邶,心中波瀾起伏,她靈力低微,所以她只求自保,早放棄了主動進攻的想法,可如果防風邶所說是真,那麼一定距離內,她也是可以主動進攻的。如果再碰到像上次禺疆刺殺顓頊的事情,她能做的就不會是隻能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攔。

防風邶卻好像完全沒感覺到自己說的話會對小夭產生影響,他笑問小夭:“有沒有興趣和我學習射箭?”

“有。”

防風邶說:“你陪我解悶,我就教你。”

小夭回道:“好。”

防風邶把小夭送到了顓頊的宅邸前,笑道:“明天見。”

小夭目送着他策着天馬,猶如浪蕩公子般,疾馳過長街。

小夭的生活突然之間就變得十分忙碌,她要煉製毒藥,要練習射箭,當防風邶有空時,她要向防風邶學習射箭,還要陪着防風邶找樂子。

小夭和防風邶在一起後,才知道什麼叫吃喝玩樂,她覺得簡直在重新認識軒轅城,很多藏在小巷子裡的地方,別說是她,就是她那幾個表弟都沒聽說過,可防風邶知道。

他猶如識途老馬一般,帶着小夭吃喝玩樂。

周饒國的侏儒族開的珠寶店,也許因爲他們人小,手指也小,所以他們打造的首飾格外精巧,一塊普通的紅寶石,他們能雕出上百朵的玫瑰花;一枚水滴墜子,他們能把一對情侶的畫像雕刻進去,栩栩如生,如見真人。小夭歎爲觀止,給阿念和靜安王妃各選了幾件首飾。

巨人夸父族的飯鋪,吃飯的碗像小夭用的盆子,小夭本來絕不相信自己能吃完那一盆,可嚐了一口後,她立即一口接一口,把一盆飯全吃了。她哼哼唧唧地喊撐死了,卻毫不後悔被撐死。

花妖開的脂粉店,那些脂粉小夭倒不稀罕,可一滴凝練的花露,能讓人身體凝香一個月,清幽的蓮香、傲骨的梅香、空靈的蘭香……還能有各種調製的方法,能調製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香氣,連小夭這個做慣了男人的人,也不禁陷了進去,試着各種香露,忍不住買了十幾種花露。

防風邶並不是每天都有時間,每隔五六天,他纔會要小夭陪他一天,恰恰夠小夭把上一次學習的射箭技巧鞏固。有一次他甚至消失了三個多月,纔再次出現。

小夭沒問他去了哪裡,他也沒解釋。小夭和他都很明白他們的教授與學習只是一種很短暫的關係,隨時會因爲一個意外終結。

但在外人眼裡,防風邶和小夭算是走得很近了,而且因爲傳授箭術,小夭和他之間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親密。

防風邶是個很隨性的人,有時來找小夭,小夭如果再朝雲峰,他就直接跑去軒轅山,請侍衛通傳,小夭也不覺得需要遮掩,兩個人一來一往,整個軒轅城都知道高辛的大王姬和防風家的二公子交好。

連顓頊都打趣小夭,“好不容易把你找回來,我還想多留你在身邊幾年,你可別被防風家的那個浪蕩子勾引跑了。”

小夭笑吐吐舌頭,“只要他還有可能射你,我是不會跟他跑的。”

不知不覺中,一年多過去了。

小夭有些糊塗了,不知道防風邶究竟想幹什麼。本以爲他教授她箭術,只是一個接她的藉口,本以爲他帶着她四處遊玩嗎,只是想打開女人心門的一種手段。可是,他教授得非常認真,讓小夭每次學習箭術時,真的很尊敬地把他看作了老師。和他一起的吃喝玩樂,更像是兩人在享受生命。兩個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介意嘗試、卻又什麼都不想要的人,做了個伴,在熙攘紅塵中尋找點滴樂趣。很多東西嗎,一個人和兩個人截然不同,比如吃飯,菜餚再美味,一個人吃總失了滋味。小夭相信防風邶也是同樣的感覺,所以,他毫不吝嗇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有意思的事情都翻出來,帶着小夭一起去經歷。

小夭有時候覺得防風邶像個寂寞了很久的孩子,玩過無數玩具,早已索然無味,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一個玩伴,不禁迫不及待地帶着玩伴一起去玩,想要和他分享一切。看似嬉鬧,其實是最真誠的。

漸漸地,小夭也是真誠地陪着他吃喝玩樂,只要反防風邶沒有挽弓對着顓頊,他就不是她的敵人。

這一日,上午防風邶教導小夭練習箭術,中午兩人去歌舞坊吃飯睡覺,下午防風邶帶小夭去了離戎族的人開的地下賭場。傳說離戎族上古時的先祖是雙頭狗妖,不知是否出於這個和原因,每個進入地下賭場的男人都必須要戴狗頭面具,女子則隨意。小夭看防風邶戴上狗頭面具後,變成了狗頭人身,笑得肚子疼。小夭笑夠了,也戴上狗頭面具,舉起兩個爪子,對着防風邶汪汪的叫。防風邶笑,“如果你被離戎族的人暴打一頓、扔了出去,別怪我沒提醒你。”

走進地下城後,到處都是狗頭人身,襯托得那些沒戴面具的女子分外妖嬈多姿,小夭又是笑。

因爲大家都沒了臉,也就可以不要臉,一切變得格外赤裸裸,香豔到淫蕩、刺激到血腥。小夭和防風邶穿行其間,都雲淡風輕。

防風邶先帶小夭去賭錢,小夭曾在賭場裡住過五年,靠這個吃飯,如今重操舊業,一直在贏,防風邶也一直贏,但兩人都很懂規矩,適可而止。

他們去看奴隸的死鬥,正好用贏來的錢下注,搏擊的雙方不死不休,在一堆瘋狂吶喊的狗頭人中,小夭泰然自若,防風邶也面不改色。

死掉的那方血肉模糊,活下來的一方也不見高興,縮坐在角落裡,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眸。

這一次小夭賭輸了,防風邶賭贏了。

小夭不服氣,“僥倖而已。”

防風邶道:“那就再賭一次,賭什麼隨便你選。”

“好,我們就繼續賭這個奴隸。”

“你明天還想來看他死鬥?”

“不。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嗎?這是一雙已經絕望的眼睛,我們就賭誰能在剎那間給他希望。”

防風邶輕聲笑起來,“很有意思,看在你剛輸了的分兒上,我讓你先。”

小夭謝歐過去,奴隸機警地握住了小夭的手,想扭斷它,可常年的搏擊,讓他立即明白這雙手靈力低微,殺不死任何人,而且野獸的直覺讓他知道小夭沒有任何敵意。他遲疑了一瞬,放開小夭。

奴隸的主人想上前趕走小夭,防風邶長腿一伸,擋住了他,把剛從死鬥中贏來的錢扔給他。奴隸的主人撿起錢袋,乖巧地躲到了一邊。

小夭背對着他們,摘下了狗頭面具,對奴隸笑笑,用力抱住了他,在他耳邊低聲道:“這世上總有一點美好,值得你活下去。”小夭戴上狗頭面具,走了回來,那個滿身血污的奴隸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好似完全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防風邶彎下腰,身子簌簌輕顫,笑聲壓都壓不住。

小夭沒好氣地說:“輪到你了。”

防風邶走過去,彎下身子,對奴隸輕聲說了一句話。奴隸的眼睛剎那間煥發出詭異的神采,好似激動,又好似不相信,急切地盯着防風邶,防風邶只是鄭重地點了下頭,走了回來。那奴隸卻好像換了一個人,當奴隸主帶走他時,他的步履格外堅定。

防風邶笑道:“我贏了。”

小夭想不通,就算防風邶對奴隸許諾會贖買他,給他自由的生活,這個心已經被黑暗碾碎的奴隸也絕不會相信,而且很顯然防風邶許的不是這樣的諾言。

小夭喃喃說:“你作弊了,你肯定認識他。你瞭解他,難怪你會賭他勝。”

“今夜我第一次見他。”

“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麼?”小夭怎麼想都想不出。

兩人到了地下賭場的出口,防風邶脫下狗頭面具,小夭也把狗頭面具脫下,還給賭場的侍者。

走出賭場,已經是深夜,小夭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屬於人世的新鮮空氣。

她對防風邶說:“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和他說了什麼。”

防風邶笑道:“如果你也抱我一下,我就告訴你。美人計對他沒用,對我卻會很有用。”

小夭跺了下腳,有些羞惱地說:“不說拉倒!”

她氣沖沖地走,防風邶跟在她身後,“好了,我告訴你。”

“我不想聽了!”

“真的不要聽了?”

“不要聽!”

防風邶拉住她,好性子地哄她,“可我就是想告訴你,求着你聽。”

小夭把脣角的笑意緊緊地壓着,“你怎麼求?”

“我抱一下你?我願意對你使美男計。”

小夭又氣又笑,用力推開他,“防風邶,你耍我!”

防風邶輕聲笑起來,拉住小夭的胳膊,不讓她走,“我和他說,我也曾是死鬥場裡的奴隸,我活下來了。”

小夭停住了腳步,怒瞪着防風邶,“你居然騙他!”

防風邶淡笑,“希望本就是個騙子。”

小夭的怒氣漸漸地散去,忽而搖搖頭,“他雖然被關在籠子裡,卻是隻很聰明的野獸,他不會那麼輕易相信你說的話,你一定還做了什麼。”

“我用的是死鬥場裡奴隸的特殊語言。”

小夭驚異,“聽說連奴隸主都不懂,你怎麼會?”

防風邶笑,“也許我真在死鬥場裡做過奴隸。”

小夭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喃喃問:“你是誰?”

“你希望我是誰呢?”

小夭一手放在自己心口,一手慢慢地伸出,放在了防風邶的心口上,他的心正在和她用同一節奏跳動。

小夭茫然了,她曾以爲他是相柳,相柳有九顆頭,據說有九張臉,八十一個化身,也許其中一個就和防風邶一模一樣,可防風邶和相柳太不相同了。

他帶着她去買脂粉香露,懶洋洋地窩在榻上,看着她挑。女人一旦陷了進去,會徹底忘記時間,小夭在那家小店裡待了一天,試驗着各種各樣的香露。嗅到後來,她鼻子都嗅麻木了,拿不定主意地拿給他聞,問他的意見,他耐心地一一幫她聞,給她意見。

一起吃飯,小夭愛吃酥餅最裡面的那一層,他吃掉外面的,把最裡面的一層夾給她。吃烤肉時,她最喜歡肋骨上方靠近脖頸,帶着皮脂的那一塊嫩肉,每一次他都會把那塊肉連着考得焦黃的皮切給她。

策馬走山間的小路時,他總讓她走前面,因爲當前面的人經過後,橫生的樹枝常會彈打到後面的人。

相柳怎麼可能溫柔地和她說話,體貼地讓着她,耐心地陪着她?也只有防風邶這種浪蕩子才能那麼瞭解女人的心思。

日子長了,縱使仍有那種莫名的感覺,小夭也認定防風邶就是防風邶,但是現在……她又覺得他是相柳,沒有理由,無法解釋,她就是覺得他是。

她對防風邶說:“我們的心在一起跳動。”她仰臉看着防風邶,等着防風邶給她一個解釋。

防風邶的手蓋在她的手掌上,笑笑地說:“是啊,好像真的在一起跳。”

這個無賴啊!小夭又是無可奈何,又是咬牙切齒,等着防風邶,防風邶笑看着她。

昏黃的燈光靜靜地籠罩着他們的身影。

一輛馬車停在他們身旁,車簾被挑開,防風意映驚訝地叫:“二哥?”

防風邶十分泰然自若,微笑着說:“小妹,好久不見。”

小夭的身體有點僵,她能感覺到身後還有一人在看着她。

小夭不知道該是什麼心情,她跟防風邶學習箭術已經有十六個月,以塗山氏的力量,以她和防風邶的身份,璟早就應該聽聞了她和防風邶的事。或者說,在剛開始,當她還沒了解防風邶的隨性浪蕩時,她不相信防風邶會真正傳授她箭術,她也沒打算真跟他學,小夭沒有抗拒防風邶的接近,只是因爲她清楚地知道她和防風邶走到一起的消息會飛進每個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內。璟當然也會聽到,而小夭就是想讓他聽到。小夭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想這麼做,她也懶得去想,反正這麼做她覺得高興,她就這麼做了。

後來,小夭發現她誤會了防風邶,防風邶真的在教授她箭術,她也開始認真學習。漸漸地,最初的那個目的已不重要。可小夭仍舊在若有若無間等待璟的反應,但十六個月,她真的已經放棄了等待,她只是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幸虧、幸虧,防風邶讓她出乎意料,否則可就不僅僅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但是,就在她已經忘記時,他又突然出現了,並且帶着他的未婚妻!

防風意映下了車,塗山璟也下了車,防風邶含笑打招呼,“想必你就是青丘公子,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未來妹夫了,幸會。”

防風意映很無奈,對璟說:“這是我二哥。”

璟一時沒有說話,作爲有幸曾見過相柳“真容”的人,估計他和小夭第一次看見防風邶時一樣,一會兒後,他才行禮,客氣地說:“二哥好。”

防風邶笑道:“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

防風意映眼含不悅,打斷了他的話,“二哥,你的朋友不必介紹給我們。”意映只在拜祭儀式上見過一次盛裝的小夭,小夭今夜穿着普通軒轅女子的衣衫,側身而站,低着頭。意映又認定,深夜和邶在一起的女人肯定不是正經女人,根本不屑留意,所以完全沒有認出來。

防風邶笑了笑,也就真不提小夭了。

意映問:“二哥,你住哪裡?塗山氏在這裡有一座園子,二哥可以和我們同住。”

防風邶道:“不用了。”

難得說話的璟突然說道:“意映一直很掛念你,那園子很大,出入也方便,還請二哥賞光。”

意映詫異地看了一眼璟,卻很高興,畢竟璟殷勤款待她的家人,是她的面子。

邶笑道:“盛情難卻,不過今夜就不打擾了,我還要送朋友回去。明天再搬。”

璟說道:“二哥去哪裡?反正馬車很寬敞,可以送你們。”

邶說:“不用麻煩,我們剛在賭場裡坐了幾個時辰,現在想動一動。”

“走吧!”邶招呼小夭。

小夭毫不猶豫地跟着他,離開了。自始至終,她沒有看璟一眼。

璟凝視着她的背影。

意映看着哥哥嘆氣,“傳言他和高辛王姬這一年來走得近,我還以爲他碰到一個真讓他動心的,性子收斂了,沒想到還是這樣。”

璟沒有說話,沉默地上了車。合上雙眼,眼前浮現的是剛纔小夭和邶四目相望的畫面,兩人之間浮動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小夭回到顓頊的宅邸,急匆匆地去找顓頊,“顓頊,顓頊。”推開屋門,居然看到了阿念和海棠。

小夭呆了一瞬,看向顓頊。

顓頊笑道:“阿念來軒轅城玩。”

小夭問:“她偷跑出來的?”堂堂高辛王姬來軒轅城,如果不是偷着來,無論如何也該有人向黃帝奏報。

顓頊無奈地笑笑,“但我想師父應該知道。”

小夭也覺得父王肯定知道,如果不是他默許,再借海棠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和阿念私逃,父王是個怪人,他一直非常縱容女兒們在外面野。就拿她和防風邶的事來說,在軒轅不算什麼,黃帝自然不會管,可俊帝也不管,只在給小夭的信裡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防風邶。

阿念問顓頊:“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我來?”

顓頊溫和地說:“當然不會,你來看我和小夭,我很高興。”

阿念不屑地橫了小夭一眼,“我只是來看哥哥。”

顓頊問小夭:“你剛纔急急忙忙的,發生了什麼事?”

“我剛在街上碰到……塗山璟和防風意映。”

“嗯,他們下午就到了,估計再過幾日,豐隆和馨悅也會來。”

“他們怎麼都來了?發生了什麼事?”

顓頊說道:“小夭,這是軒轅城!軒轅國的都城!關係到大半個大荒的政令都是從這座城池中頒佈出去。不管是赤水、塗山,還是神農、防風,他們的家族命運都和這座城池的政令息息相關。每個家族的重要子弟隔幾年都會特意來軒轅城住一段日子。交好的,自然而然也就常常約好時間一起來。”

小夭沉默,好似很失望,顓頊問:“怎麼了?”

小夭搖頭,“我去洗漱睡覺了。”

顓頊帶着阿念也出了屋子,對阿念說:“我帶你去你的房間,你在軒轅城時就住這裡。你既然是偷偷來的,到時別人問起,你就說是小夭的朋友,但我得和爺爺說一聲,如果他想見你,我再帶你去拜見爺爺。”

阿念乖巧地答應了,卻有些不滿地問:“爲什麼不能說是哥哥的朋友?爲什麼要說是小夭的朋友?”

“因爲現在哥哥的能力有限,做哥哥的朋友很危險,做你姐姐的朋友比較安全。”

阿念向來是小事糊塗、大事精明,立即從顓頊的一句話中意識到很多,她咬了咬嘴脣,對顓頊說:“哥哥,你放心吧,我知道這裡不是高辛,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走在前面的小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阿念羞惱,“你不相信嗎?”

小夭已經到了自己的屋子,她走進去,回身對阿念說:“我、拭、目、以、待。”砰一聲趕在阿念發火前,關上門。

顓頊忙安撫阿念,“我知道阿念最懂事,別和你姐姐一般計較。”

阿念笑起來,跟着顓頊去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小夭起了個大早,給顓頊留了個口信,就回了朝雲峰。

按照禮節,以璟和顓頊的交情,璟到了軒轅城後,應該會來拜訪顓頊,小夭不知道他哪天會來,可她實在不想等待了,懸着心猜測,隨着時間的流逝失望,那種感覺太難受。所以她選擇不再等待,逃回了朝雲峰,他會不會來,什麼時候來,都與她無關。

小夭在桑林裡練習射箭,練了大半日,出了一身汗,她才收起弓箭。

“你今日心不靜。”黃帝的聲音傳來。

黃帝拄着柺杖,站在桑林外。小夭走過去,扶着黃帝坐到桑木榻上,她沒大沒小地坐在了黃帝旁邊,端起一碟子冰葚子,一串串吃着。估計現在整個大荒,也只有她敢和黃帝平起平坐。

黃帝說:“讓我看看你的手。”

小夭伸出手,黃帝摸了摸她的手指,拉弓的地方已經結了厚厚的繭子,“小姑娘練箭,怕長了繭子不好看,都會戴上特製的手套,爲什麼不去找工匠定做?”

小夭笑起來,“我和她們的目的不一樣,她們是爲了秋天狩獵遊玩,我是爲了殺人,難道敵人會等我戴上手套再出手?”

黃帝放開了小夭的手,“防風邶不可能把防風家的箭術傳授給你,回頭我再給你找個師父。你的靈力低微,弓和箭需要找技藝高超的大鑄造師專門爲你打造,但這個不急,等你箭術有小成時,我再命人去請鑄造師。”

小夭不在意地說:“高辛缺什麼都不會缺好的鑄造師,回頭讓父王找鑄造師幫我做。”

黃帝看着小夭的媚眼,淡淡地問:“你父王待你如何?”

小夭的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父親。”

黃帝望向桑林,以少昊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來小夭……他有什麼圖謀嗎?黃帝緩緩說道:“他是一國之君,不要把他看作單純的父親。既然生在帝王之家,就不要指望任何純粹的感情,凡事只能靠自己。”

小夭嘆了口氣,“不是每個君王都像您這般雄才偉略的。”

黃帝並不在意小夭話語裡的譏嘲,忽然說道:“好好選個夫婿吧,在我死之前,我還能保證你嫁給任何一個想嫁的男人。”並儘可能安排她幸福。

黃帝的話題太跳躍,小夭愣住,過了一會兒,她心內忽然涌出又酸又澀的感覺。不管她再怨他,他畢竟是她的外祖父。

小夭壓下了那些複雜的感覺,嬉皮笑臉地問道:“不管是誰都可以嗎?如果有婚約也可以嗎?如果是你的敵人也可以嗎?”

黃帝看向小夭,“你想要個什麼樣的男人?”也許因爲黃帝出身平凡,沒有受過世家大族的教育,他說話時,要遠比俊帝直接犀利。

這麼直白的話,換成別的女子大概早就臉紅了,小夭卻沒有絲毫扭捏。這一次有人問她這個問題,她也正兒八經地思考了一會兒,“我還沒成年就開始扮男人,人家少女懷春時,我也不知道我忙什麼呢,大概忙着活下去吧。也許我一個人的時間太長,我一直很想找個人陪伴,不是指嫁人,就是一起生活,分享苦、分享樂,即使吵吵鬧鬧,至少不用自己和自己說話,可我膽子很小,你想啊,我的親祖父、親爹、親孃都能因爲這個那個的原因放棄我,我又能相信誰不會放棄我呢?我和孤苦無依的老者相伴,我收養孤兒,他們需要我,不會拋棄我。”小夭嘿嘿地笑,“人家覺得我心善,其實,只不過因爲我懦弱,我和弱小者在一起,覺得自己掌握着一切,被倚靠,不會被放棄,才覺得心安。”

黃帝歪靠在桑木榻上,思量地看着小夭。

小夭說:“恢復女兒身後,總覺得嫁人還挺遙遠,也沒仔細想過,不過我知道我害怕像你這樣的男人,在你們心中,永遠會有比女人更重要的選擇。”

黃帝面無表情,淡淡地說:“我們本就不適合做夫君。”

小夭眯着眼,慢慢地說:“我太害怕擁有後又失去了,如果那樣,我寧可從未擁有。除非有一個男人,不管面對任何選擇,我都是他的第一選擇,不管有任何原因,都不會放棄我,我才願意和他過一輩子。”

黃帝說:“很難。”

小夭笑起來,“我知道很難啊,所以,我根本不敢去想什麼男人,我怕一想救萬劫不復。就算……”小夭嘆氣,“就算心有點亂,我也會努力控制。”

黃帝說:“你剛纔問我的問題,你自己已有答案。如果他選擇了別的女人,證明你在他子心中不是第一選擇;如果他選擇了做我或顓頊的敵人,證明你在他心中不是最重要,他可以放棄你。”

小夭覺得心裡堵得慌,抱膝縮坐在桑木榻角,望着桑林發呆。

黃帝說:“其實你想得太多了,人有時候要學會糊塗,只要選對了人,相敬如賓、白頭偕老並不難。”

小夭怔怔地思索着黃帝的話,半晌後,苦笑起來,“我明白外爺說的話,可是我已經是這樣的性子了,如果真找不到那樣一個男人,我寧願不嫁,收養幾個孤兒,日子照樣過。”

黃帝什麼都沒說,只是凝望着桑林。

小夭在朝雲峰待了五天,早上練箭,下午翻看醫書煉製毒藥,黃帝有空時,陪黃帝吃點東西說會兒話。

第六日清晨,顓頊帶着阿念來拜見黃帝。

阿唸對黃帝一場地恭敬,黃帝看到阿念有些意外,估計沒想到阿念居然比小夭更像自己的女兒吧,也許因爲這一點相像,黃帝對阿念多了一點親切。

阿念立即感覺到了,居然半撒嬌半央求地問黃帝:“我也好像要一個爺爺,陛下,我可以和顓頊哥哥一樣叫您爺爺嗎?”

黃帝笑起來,“只要你父王不介意,當然可以。”

阿念立即甜甜地叫:“爺爺。”

黃帝一時高興,命侍者拿了一個嫘祖戴過的鐲子賜給阿念。阿念聽到是嫘祖娘娘的首飾,滿面歡喜,立即愛惜地戴上。

小夭目瞪口呆,覺得阿念纔是和黃帝有血緣關係的孫女。

顓頊朝她眨眼睛,現在知道阿唸的厲害了吧?

小夭只能豎豎大拇指,她以前覺得阿念小事糊塗、大事精明,並不蠢笨,只是脾氣衝、不會做人,可現在明白了,阿念不是不會做人,而是懶得浪費精力,對於影響不到她的人,阿念何必花心思花精力去討好?其實仔細想想,阿念看似刁蠻,可實際上她從未逾越俊帝和顓頊的底線。

侍者進來奏報,“防風邶在山下求見王姬。”

小夭如釋重負,對黃帝說:“我出去玩了,如果晚上回來得晚,你們不用等我吃飯。”

黃帝正在和阿念說話,不在意地說:“去吧。”

小夭隨意地行了一禮就離開了。顓頊悄悄跟了出來。

小夭去牽天馬,沒有帶弓箭。除了防風邶,只有黃帝和顓頊知道她在練習箭術,小夭也不想別人知道,當日特意買了兩副一模一樣的弓箭,一套在小夭手裡,一套在防風邶哪裡。縱使別人看到,也只當作是防風邶去山中射獵了。

顓頊拉住天馬的繮繩,“你在故意躲着璟嗎?”

“沒有。”

“這幾天,他每天都來找我,我想,他還沒有閒到想天天見我。”

小夭說:“防風邶在等我,我要走了。”

顓頊躊躇了一瞬說:“防風邶是妾妾侍所出,防風家他做不了主,你和他玩可以,但……先不要和璟鬧翻,我現在需要他。”顓頊低下了頭,握着繮繩的手,因爲用力,有些泛青。顓頊不是沒有經歷過屈辱,可這一瞬,他覺得最屈辱。

小夭握住了他的手,“哥哥,不要難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會去見璟的,並不勉強,也不是爲了你,我其實……其實在對他發脾氣。”

顓頊依舊低着頭,自嘲地說:“我可真是個好哥哥,連讓你發點脾氣都不行,要你上趕着去給男人低頭。”他放開了繮繩,“去吧!”步履匆匆,向殿門走去。

小夭策天馬離開,到軒轅山下時,看到防風邶,小夭只是揮了下手,防風邶策天馬追上她,兩人默契地向着敦物山飛馳。

到了地方,小夭取下弓箭,拉滿弓射出,箭狠狠地釘入了樹幹。

防風邶笑道:“今日有火氣啊!”

小夭不吭聲,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慢慢地轉身,對着防風邶的心口,拉開了弓,“你究竟是誰?”

防風邶無奈,“我現在住在未來的妹夫家裡,和妹妹天天見面,你覺得我除了是防風邶,還能是誰?”

這會兒看他,又不像相柳了。小夭瞪着他,“如果日後讓我發現你騙了我,我就在你心窩子射上一箭。”

防風邶笑起來,“你心裡到底希望我是誰呢?那個讓你想毒死的朋友?”

小夭指頭一鬆,緊繃的弓弦彈出,箭貼着防風邶的頭釘入了他身後的樹幹上。防風邶笑着鼓掌,“我這個師父教得不錯!”

小夭抿着脣角笑。

防風邶說:“我看你心情不好,今日別練了!”

小夭抽箭,引弓對着樹靶子,“今日心情不好,不練!明日心情太好,不練!人生多的是藉口放縱自己,有了一必有二,我還學什麼?”

防風邶輕嘆一聲,沒再廢話。他盯着小夭的動作,時不時指點一下小夭。

一直練到晌午,小夭收了弓箭。

兩人和以前一樣,打算回軒轅城,去歌舞坊吃飯睡覺。

兩人並驥行過軒轅街頭,雖然小夭戴了帷帽,可一看小夭騎的天馬,再看到防風邶,幾個心思活動的人猜到是王姬,不禁激動地叫了起來,行人聽聞,紛紛讓到路旁。

小夭這才發現早上心神不寧,牽錯了天馬,這匹天馬的絡頭用黃金打造,有王族徽印,估計是專給黃帝拉車的天馬。

此時,整條長街只有她和防風邶在移動,小夭覺得很怪異,卻無可奈何,只能擺出傲慢王姬的樣子,和防風邶行過長街。

防風邶低聲說:“我雖然臉皮厚,可衆目睽睽下帶着你進歌舞坊,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小夭笑,“說明你臉皮還不夠厚,應該再練練。”其實,她也沒膽子,怕傳回高辛,讓父王難堪。

小夭說:“去顓頊那裡吧,他應該會在朝雲峰用過晚飯纔回來。”

進了宅子,小夭跳下天馬,嘆道:“我這野路子的王姬畢竟和阿念不同,看着那麼多人盯着我,我總會下意識地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麼,難道是以前做當賊的後遺症?”

防風邶半真半假地說:“不如你別當王姬了,跟着我四處去玩。”

小夭笑嘻嘻地說:“好啊,只要你能放棄一切。”

防風邶哈哈笑起來,小夭笑睨了他一眼,話誰不會講呢?我浪跡天下當騙子的時候,你說不定還在家裡纏着婢女討胭脂吃呢!

正廳是顓頊接待官員談論政事的地方,小夭帶着防風邶去了顓頊日間休憩的花廳,隔子中間,懸着紗簾,外面的大間擺放了茶榻和几案,可待客,裡面的小間有睡榻,可小睡。

婢女們很快端上了飯菜。用過飯後,防風邶斜靠在窗邊的坐榻上,一邊喝酒一邊看着窗外的風景。

小夭睡眼蒙朧地說:“顓頊好像沒養舞伎,你若想看,自己去問問婢女。”

小夭走進裡間,垂下簾幕,側身躺在榻上,悶頭就睡。以前在歌舞坊時,兩人也是如此,用過飯後,防風邶在外間看舞伎跳舞,小夭在裡面窩在榻上睡覺,等小夭睡夠了,再商量去哪裡玩。

隱隱約約,小夭聽到防風邶說了句什麼,小夭揮揮手,示意他別煩,她還沒睡夠。小夭的身體不比防風邶他們,練一早上的箭,十分疲累,如果不好好睡一覺,下午什麼都幹不了。

又睡了一會兒,半夢半醒中,聽到防風邶和什麼人說着話,小夭以爲顓頊回來了,也沒在意,手搭在額上,依舊躺着。

“聽小夭說王子要用完晚膳纔會回來,你若真有要緊事,不如派個人去軒轅山通傳一聲。”

“我已經打發人去軒轅山了。”

小夭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那從容沙啞的聲音,不是璟,還能是誰?

真奇怪,每一次聽他和別人說話,總覺得和自己認識的璟不是一個人。和別人說話是,他說假話也十分從容淡定,而和她說話,小夭總覺得他有些笨嘴拙舌。

“你和王子的交情很好?”防風邶在試探。

“王子平易近人,與大家相處得都不錯。”璟回答得滴水不漏。

小夭坐了起來,紗簾外的兩人停止了談話。小夭走到鏡前,稍微整理了一下發髻。

防風邶說道:“小夭,剛纔婢女來稟奏說青丘塗山璟求見王子,我看你還在睡覺,就自作主張讓婢女請了他進來。”

小夭掀簾走了出去,笑道:“幸虧你自作主張了,否則倒是我怠慢了哥哥的朋友。”

小夭只做剛纔什麼都沒聽到,對璟客氣地說:“哥哥在朝雲峰,我這就打發人去請他回來。公子若沒有急事,就在這裡等等,若有的話,可以先回去,我讓哥哥去找你。”說完,小夭真叫了婢女進來,吩咐他立即派人去軒轅山。

小夭對璟略欠欠身子,說道:“我和邶還有事,就不陪公子了。”

小夭和防風邶走出了屋子,小夭問防風邶:“待會兒去哪裡?”

防風邶笑說:“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小夭覺得身後一直有目光凝着,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要走不動,可她賭氣一般,偏是要做出腳步輕快,談笑風生的樣子。

走到門口時,小夭突然想起早上答應過顓頊的話,停住了步子。剛纔也不知道怎麼了,一心就是想和璟對着幹。

防風邶看她,“怎麼了?”

小夭說:“我突然想起哥哥叮囑的一件事,今日不能陪你去玩了,改日補上,可以嗎?”

防風邶盯着她,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又冒了出來,小夭的身體不自覺地緊繃,似乎下一瞬,防風邶就會撲過來,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咬一口。

突然間,防風邶笑了,不在意的說:“好啊!”

防風邶揚長而去,小夭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感覺像是逃過了一劫。

花廳內,微風徐徐,紗簾輕動,一室幽靜。

璟坐在榻上,身子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夭在心裡對自己說:他是塗山璟,不是破破爛爛沒人要的葉十七。

小夭笑眯眯地走了進去,坐到塗山璟對面,“你要喝茶嗎?我讓婢女煮給你。”

璟聲音暗啞,“不要。”

小夭殷勤地問:“那你要喝酒嗎?讓婢女給你燙點酒?軒轅城應該沒有青丘暖和,到了秋末,一般都喜歡燙酒喝。”

“不要。”

小夭笑,“那你要什麼?”

“你在這裡,已足夠。”

璟眉眼清潤,脣角帶着微微的笑,雖然笑意有些苦澀,卻是真的一點沒動氣,就好似不管小夭做什麼,只要她在這裡,他就心滿意足。

小夭突然覺得很泄氣,就如對着雲朵,不管怎麼用力,人家就是不着力。

璟把一個小盒子遞給小夭,小夭打開,裡面是一根銀白的鏈子,鏈子上墜着一顆紫色寶石,晶瑩剔透,散發着璀璨的光芒。

小夭想了想,不太確信地問:“這是魚丹紫?”

“本來想給你找顆紅色的,可這東西雖不算珍貴,卻真實可遇不可求,只找到了一顆紫色的。原想雕個什麼,但我想,你要這東西肯定是想含着下水玩,不管什麼模樣,都不如圓潤的一顆珠子含着舒服。你若想要什麼樣式,我再幫你雕。”

小夭問:“找這東西不容易吧?”

“不麻煩。”

小夭說:“不麻煩?連富可敵國的塗山氏也只找到了一顆紫色的。以後給女孩子送東西,一定要三分的麻煩說成五分,五分的麻煩說成十分,才能見誠意。”

璟不吭聲。

小夭把玩着珠子,“這個已經鍛造好了?”

“好了。”

“真的含着珠子就能在水裡自由呼吸?”

“嗯,我試過了。”

小夭正拿着珠子,湊在脣邊欲含不含,聽到這話,忙把珠子收到手裡,可拿在手裡,也覺得那珠子變得滾燙。

璟也有些侷促,不過他怕小夭貪玩出事,低聲叮囑道:“最長的一次,我在水裡遊了一日兩夜,不過我有靈力,安全起見,你最好不要超過十個時辰。”

小夭低低嗯了一聲。璟喜靜不喜動,爲了測試珠子,居然在水裡遊了一日兩夜。

小夭突然趴倒在案上,頭埋在雙臂間。

璟嚇了一跳,聲音都變了,“小夭,小夭,你哪裡不舒服?”

“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有點恨你。”每一次,她剛狠下心,他總有辦法讓她心軟。難道只是因爲她把他撿回家,救了他,她就對他狠不下心了?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出現!”璟完全不知道小夭那百轉千回的心思,他只知道,小夭現在很不高興,剛纔和防風邶在一起時很高興。

小夭惱得把手裡的珠子砸到他身上,“你就是個大傻子,真不知道那些人爲什麼覺得你精明。”

璟不敢躲,只能一動不動地坐着。

小夭又擔心珠子被她摔壞了,問:“珠子呢?”

璟忙幫她四處找,把滾落在地上的珠子遞給小夭,“不會那麼容易摔壞。”

小夭瞪了他一眼,一邊把玩着珠子,一邊悶悶地說:“你來軒轅城,爲什麼要帶……你還想取消婚約嗎?如果不想,你提早和我說一聲,我也犯不着守着和你的約定等待!”

璟急切地說:“我當然想取消!我已經和奶奶說了,我不想娶防風意映!”

小夭低着頭,顯然在等着他說下去。

璟說:“這些年,意映一直陪伴奶奶左右,和奶奶感情很深,奶奶沒有同意取消婚約,但同意將婚禮推後。這次,意映主動要求一起來軒轅城,我不想帶她,可奶奶說我們塗山氏欠她的,要我把她當成妹妹照顧。”

小夭搖晃着珠子,默默沉思。

璟說:“小夭,奶奶一直很疼我,我一定會說服奶奶同意。”

小夭說:“這枚魚丹紫,我收下了!”小夭將項鍊戴到脖子上,微微拉開衣領,把珠子滾了進去,貼身藏好。

璟看在眼內,心急跳了幾下,忙低下了頭。

小夭說:“我在學習箭術,防風邶願意教我,所以走得比較近。”

璟心裡一下子盈滿了喜悅,微笑着說:“不用解釋,現在我也沒資格要求你解釋。剛纔,你回來了,已經足夠。”

可她剛纔回來卻不是爲了璟,而是爲了顓頊!小夭心裡十分壓抑,她和璟之間也要利用與被利用嗎?小夭問:“你還記得答應過我不會傷害軒嗎?”

“記得。”

“我不知道我哥哥想做什麼,但如果不會侵害到塗山氏,你能否儘可能給他一點幫助?”

璟溫和地說:“如果只是這個要求,你根本不必開口。其實,我和豐隆這次來,是有事想和顓頊商談。”

“如果沒事商談,你就不來了?”小夭咬着脣,蹙着眉。

璟的心急跳了一下,有點遲疑地說:“本來豐隆想讓我等他一起來,但我……等不及,先來了。”

“這也叫先來?我到軒轅城已經二十個月了。”

璟翻來覆去思索小夭的這句話,覺得小夭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認爲他來得晚了,可又不太相信小夭是這個意思,他不得不一個字一個字地揣摩,簡直恨不得求小夭再說一遍,讓他再分析一下語氣。

小夭看璟默不作聲,嘆了口氣,起身要走。

璟一把抓住她,結結巴巴地問:“小夭,你、你、你……想見我?”

小夭看着他,璟不安地說:“我知道我有些笨,如果誤會了,你、你別生氣。”

小夭好似又看到了回春堂裡的十七,她一下子心軟了,柔聲問:“你想見我嗎?”

璟重重點了下頭,正是因爲思念入骨,所以他反覆思考後,想出了個法子,先說服了豐隆,現在又拉着豐隆和馨悅萬里迢迢趕到軒轅城,來說服顓頊。

小夭不滿地質問:“那你爲什麼不來?”

“有些事要做。”

小夭嘆氣,“你真的那麼篤定,我不會讓別的男人走進我心裡?”

璟搖了下頭。不篤定,就是因爲完全不篤定,所以他纔想出了這個幾乎算是釜底抽薪的法子。

小夭無奈了,“你……好笨!”

璟黯然,和防風邶的瀟灑風流、揮灑自如比起來,他的確太木訥。

顓頊和阿念走了進來,彼此見禮後,顓頊笑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璟淡淡笑着:“無妨,是我沒事先告知你。”他掃了一眼阿念,顓頊立即明白了,對阿念說:“陪了爺爺一天,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一會兒。”

阿念知道他們有事要談,可看他們不迴避小夭,不禁心內很不痛快,卻絲毫沒表露,只乖巧地說:“好。”

看阿念走遠了,璟對顓頊說:“估計豐隆和馨悅待會兒就到,我已通知過他們,他們一進城,會立即悄悄趕來這裡,和你碰頭。今晚見過你後,他們不會再單獨和你相見。”

顓頊聽完,神情一肅,忙快步走到屋外,叫來心腹侍從,低聲吩咐了幾句。

顓頊也不問璟是什麼事,讓婢女上了酒菜,對璟笑說:“我們邊吃邊等吧。”又對小夭說:“小夭,你也開坐。”

小夭坐下,顓頊和璟漫無邊際地說着話,小夭覺得無聊,一個人倒着酒喝,顓頊笑拍了她的頭一下,“你若再喝醉了,豐隆和馨悅肯定以爲你酗酒,如果酗酒的名聲傳出去,你就別想嫁人了。”

小夭不滿地說:“誰又喜歡喝無聊的酒?咦,你不是精擅音律嗎?去奏一首來聽!”

顓頊自嘲地說:“在青丘璟面前,我可不敢說自己精擅音律,不如讓璟彈一曲。”

璟說:“我已十幾年沒有碰過琴。”

顓頊有些意外,說道:“那我就獻醜了。”

顓頊坐到琴前,撫琴而奏,琴音淙淙,竟然是一首小夭小時聽過的曲子,小夭嘆息。

突然,璟俯過身子,在小夭耳畔低聲說:“豐隆和馨悅到了,你去裡面。”

小夭忙迴避到裡面。

一曲結束,馨悅和豐隆推門而進,豐隆笑道:“爲了聽完你的曲子,我都在外面站了好一會兒了。”

馨悅看着顓頊,臉有些紅。

顓頊請他們入座,豐隆道:“我們喝點水就行,待會兒還要去長輩們的接風宴,被聞到酒氣不好解釋。”

顓頊給他們斟了清水,豐隆說:“我特意讓侍從駕雲輦慢行一步,自己策坐騎趕來,爭取了這點時間,時間有限,就長話短說。”

顓頊肅容說:“你我之間,本就不需客氣,請直言。”

豐隆看了一眼璟,問顓頊:“你既然選擇回軒轅城,向來也是存了想要那個王座的心思,但你少時就離開了軒轅城,你的王叔們卻有上千年的經營,不是我小瞧你,而是你拿什麼和他們去爭呢?”

顓頊盯着豐隆,“我的確存了那個心思,我也的確在軒轅城走得非常艱難,可以說目前只是勉強保命而已,如果你有什麼建議,還請直言。”

豐隆又看了一眼璟,難掩激動之色,“既然軒轅城已經被你的王叔、弟弟們盤踞得密密實實,你爲什麼不放棄軒轅城呢?”

“放棄軒轅城?”顓頊的臉色變了。

豐隆站起來,手掌一揮,出現了一幅水靈凝聚的大荒圖,他指着地圖說:“你看看軒轅城的位置,當年,黃帝陛下和嫘祖娘娘創建軒轅國時,選擇在軒轅城立都,非常有道理,它可以轄制整個西北。軒轅城四面環山,交通不便,卻易守難攻,讓當年的神農國無法剿滅軒轅,可是,已經數千年過去了,現在的軒轅國早已不是當年只有小小西北的軒轅國。西北、南疆、北地、整個中原,這些大好河山都屬於軒轅!”

豐隆用手指在整個版圖上掃過,無邊的沙漠、廣袤的草原、莽莽蒼蒼的林海、無垠的良田、奔騰的江河、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坐落在西北的軒轅城和軒轅國龐大的版圖相比,顯得是那麼不相稱,沒有一絲泱泱大國的王都氣象。它的地理位置,隔絕了外面,看似安全,卻也讓它的影響力有限。

豐隆說:“顓頊,你看清楚了嗎?看清有朝一日,你應該統御的河山了嗎?”

顓頊的手在輕顫,“我看清楚了!”

豐隆激動地說:“放棄軒轅城!到中原來!中原纔是整個大荒的中心,坐擁中原,才能俯瞰整個大荒,西北、南疆、北地、東海,盡在掌握,有朝一日,你若要揮師南下……”豐隆點了點高辛的河山,手用力地握住,“也輕而易舉。”

顓頊再坐不住,站了起來,凝視着整個地圖,打量了半晌後,手指緩緩地點向了神農山,是這裡!和只有這連綿千里、二十八峰的神農山才配得上現在的軒轅國。

他看向豐隆,豐隆點點頭,他們所想一致。兩張年輕的臉上,有憧憬、有激動,更有不惜一切代價的堅毅。

馨悅柔和地說:“選擇神農山,並不是我們神農族企圖做什麼,其實,這件事到現在也只有我知道,族裡的長輩還不見得願意……”

顓頊面容端肅,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示意馨悅不必多言。

豐隆讚賞地看着顓頊,哈哈大笑,“女人畢竟是女人,再聰明也免不了小雞肚腸,哪裡懂得我們男人的雄偉抱負?什麼神農族、軒轅族的,還糾纏於那些陳年爛穀子的事情,真是鼠目寸光!”

顓頊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倒了一杯清水,豐隆端起水杯,兩人用力一碰杯子,咕咚咕咚喝下。

馨悅被哥哥罵得很難受,可看到顓頊和往日大異的樣子,只覺他如巍峨高山,讓她仰望崇拜,禁不住心如鹿撞,一顆驕傲的女兒心徹底陷落了。

豐隆扔了杯子,對顓頊說:“這事知道詳情的就我們四人,你如何能說服陛下放你到中原,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們在中原等你。”

豐隆揮手劃過整幅地圖,整個大荒的河山都熠熠生輝,他朗聲說:“我想要有生之年,看到一個真正的盛世帝國!千秋留名、萬世敬仰!”

顓頊對豐隆行大禮,“聽君一席話,驚醒夢中人,此恩永不敢忘!”

豐隆掃了一眼璟,回了大禮,笑道:“不敢居功!勸你去中原,就是要你放棄軒轅城,勝則全贏,輸則一敗塗地,再無轉機。你敢豪賭,也是好氣魄,令我欽佩!”

顓頊笑道:“我的志向本就不僅僅是一個王座,爲何不敢放棄?”

馨悅不解地說:“我本以爲這一趟會白跑,哥哥和我壓根兒沒有給你任何許諾,就讓你放棄一切到中原來,你竟然真會願意?”

顓頊笑對豐隆說:“如果我能有所作爲,豐隆自然會選擇與我共成偉業,如果我不能,幾個許諾又能管什麼用?”

豐隆大笑,用力拍了拍顓頊的肩膀。

璟提醒道:“你們該離開了。”

豐隆看着顓頊,依依不捨,好似還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知道今夜之行絕對要保密,萬萬不可泄露,所以不得不告辭,“我們得走了,離開軒轅城前也無法再和你相聚。”千言萬語最後變成一句話,“我在中原等你!”

顓頊心懷激盪,也是依依不捨。男女之情固然纏綿悱惻,可男兒和男兒之間志同道合、浴血奮鬥的情誼才更驚心動魄,他說道:“今夜只能清水一杯,等到中原,再大醉!”

豐隆和馨悅穿上披風,在暗衛的護送下,悄悄離開。

顓頊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才突然想起小夭在裡間,剛纔豐隆曾提到“揮師南下”,他心中一緊,急急走進裡間,卻看小夭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顓頊輕舒口氣,拍了自己腦袋一下,真是關心則亂,剛纔豐隆在說話前,他親眼看到豐隆又施了個禁制法術,顯然是豐隆察覺到裡屋還有人,但看他和璟沒什麼舉動,知道可以信任,只是豐隆十分謹慎,依舊不願泄露。

“小夭,起來了。”

小夭睜開眼睛,“他們都走了?”

“璟還在。”

小夭爬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出去,璟問道:“中午來時你就在睡,怎麼又困了,晚上沒好好休息嗎?”

“不是,就是有些累,中午被你擾得壓根兒沒睡好。”

“你做什麼了?”

小夭掩嘴打了個哈欠,“學習射箭。”

此刻的小夭睡眼惺忪,鬢髮有點散,脣邊帶着一絲笑意,十分嬌憨可愛。璟擡起手,想起顓頊在,又強壓着收了回去。

小夭看顓頊眉宇間難掩激動,不禁奇怪地說:“談了什麼竟然能讓你這種七情不上面的人都激動?”

顓頊問道:“小夭,你願意去神農山嗎?”

神農山?那裡不是距離青丘很近?小夭下意識地看向璟,璟緊張地看着她,小夭不解地問顓頊:“我爲什麼要去神農山?你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嗎?”

“我也要去神農山。”

“啊?你不是說要軒轅山嗎?”小夭真正清醒了,雙眼睜得滴溜溜圓,瞪着顓頊。

“計劃變了。”

“哦!”小夭很暈,只能推測到顓頊應該是和豐隆達成了什麼協議,“我無所謂了,去神農山就去神農山吧!”

顓頊和璟都如釋重負。

璟垂眸看着案上的酒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籌謀一年多,終於把她帶到了身邊,不再是萬里之遙。

婢女進來說道:“阿念姑娘問王子要不要一起用晚飯。”

顓頊看小夭,小夭揮揮手,讓他走,“我若和她同席,你估計就忙着勸架了。”

顓頊朝璟苦笑一下,離開了。

小夭問璟:“你什麼時候離開軒轅城?”

“明天。”

“明天?”小夭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了。

璟問:“你去過青丘嗎?”

“沒有,我有一陣子特別討厭九尾狐,傳說九尾狐出自青丘,所以連帶着討厭上青丘了,兩次經過都是繞道走。”小夭忽然有些擔心,“我殺的那隻九尾狐妖不會是你們的親戚吧?”

“只怕是。”九尾狐本就稀罕,有數的那幾只九尾狐妖的確都是塗山氏或遠或近的親戚。

“啊?”小夭的嘴巴張着。

璟忍不住笑起來,“親戚歸親戚,他做了那樣的事,是咎由自取,就算說到奶奶那裡去,你也佔着理。”

小夭拍胸口,“你要嚇死我!”

璟溫言軟語地說:“其實,青丘很好玩,等你到神農山後,我可以帶你在青丘玩。”

小夭不說話,璟不安地問:“小夭,你不想去中原嗎?”

小夭搖了下頭,“不是。”她浪跡天下時,因爲對俊帝和黃帝都心存芥蒂,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中原廝混,也是有感情的。

小夭低下了頭,低聲說:“你送了我九瓶青梅酒。”

“嗯。”

“再沒消息了。”

璟反覆地思索了幾遍小夭的話,才小心翼翼地說:“你是說爲什麼我再沒給過你消息?”

“嗯。”

璟想了一會兒,說道:“第一,豐隆給我送的東西被人翻動過,我身邊的人有了異心,沒查出是誰前,我必須很小心。第二,我和顓頊的身份都很特殊,並不方便來往過密,塗山氏有家規,奶奶因爲我給顓頊送謝禮的事,已訓斥過我。第三,上次見你時,你抱怨我變着法子提醒你守約,所以我也想盡力剋制,不要太惹你煩。”

第一條和第二條理由還算是理由,可第三條……小夭氣得趴到案上,頭埋在雙臂間。

“小夭……”

“別和我說話,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璟果真默不作聲,小夭畢竟是個話多的,憋了半晌後就憋不住了,問:“你明日什麼時候走?”

“清早。”

“今晚陪我玩吧!”

璟的眉眼舒展開,無限的欣悅,點了下頭。

“不怕人發現嗎?”

“狐尾人偶早已回去。”

小夭嘆氣,“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聰明還是笨了。”

璟不說話。

小夭拉開門看了一眼,四下無人,她對璟招招手,拖着璟悄悄地溜去自己的屋子。

進了屋子,關好門,才放心。

“我不在朝雲峰時就住這裡。”小夭讓璟坐,歪頭看他,“我們玩什麼呢?”

“什麼都好。”

小夭看看屋子,琴棋書畫——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小夭對自己也很無奈。

箱子裡有幾瓶毒藥的汁液,桃紅、天藍、粉紫……倒是什麼色彩都有,小夭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出來,擺到璟面前,又把自己的四條絹帕放到案上。

小夭把自己做毒藥時用的一根細細的小刷子遞給他,“幫我畫幾幅畫吧!”

“你想要什麼?”

“嗯……荷花吧。”

璟蘸了深綠色的汁液,畫荷葉。小夭道:“小心點,這可是埋廣的汁液,很毒!南疆那邊的人叫它見血封喉。”

璟倒絲毫不在意,依舊該怎麼畫就怎麼畫,小夭坐在他身旁,看他畫畫。

“還要什麼?”

“蝴蝶吧,我上次想做一隻蝴蝶毒藥,可我畫畫不好看,做出來有些醜。”

璟聽她說要做毒藥,想着肯定不能太大,所以畫得小一些,一隻只仔細描繪,畫了十來只。

小夭趴在案頭,凝神看着。

璟看她有些困,說道:“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畫我的,你要困,就睡吧。”

小夭搖頭。

璟畫完了蝴蝶,小夭說:“剩下的兩塊帕子你決定。”

璟提筆就畫,一塊帕子畫了海邊礁石圖,一塊帕子畫了桃花,不見綠色的枝葉,只見嬌豔的桃花一朵又一朵,就好似小夭額間的緋紅飛落,印染在了雪白的絹帕上。

小夭臉紅了,“你又來了!生怕別人忘記了似的!”

璟本沒多想,只是畫了心裡想畫的,被小夭一說,又是不好意思,又是緊張不安。手一顫,小刷掉落,一滴緋紅的毒汁飛到手背上,“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夭垂着頭,半合着眼睛,聲如蚊吶,“我……沒有不許你那個意思。”

璟看着小夭,怔怔的。突然,身子向着小夭撲下去,把小夭壓在了身下,脣恰恰親在了小夭的脣角。

璟根本顧不上體驗是什麼滋味,緊張得臉都白了,“不、不是我。我、我不是。”想坐起來,卻怎麼都起不來。

小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抱着璟翻了個身,“我知道不是你,你肯定中毒了,都讓你小心了!”

小夭把了一下他的脈,端了杯清水,把一顆藥丸融在裡面,跪坐到璟身旁,抱起璟的上半身,把杯子湊到他脣畔,“半杯就夠了。”

璟的臉也有些麻,只能一點點地喝,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失神。在清水鎮時,小夭這麼喂他吃飯喝水,餵了小半年。

“哎呀……不是說半杯嗎?”小夭趕緊把杯子移開,“再喝下去,又要給你灌另一種解藥了。”

小夭把杯子放到案上,對璟說:“再過一會兒,就能動了。”

璟沒說話,靜靜地倚在小夭懷裡。小夭也沒放下他,依舊抱着他。

過了很久,小夭問:“你能動了嗎?”

璟閉着眼睛,不吭聲,好像仍然動不了。

小夭把一粒藥放在他脣畔,璟微微動了下脣,藥丸落進他嘴裡。

小夭說:“都不問問是什麼啊?”

璟不吭聲。小夭對他說:“你不是想查出誰對你有異心嗎?把那幅荷花的帕子拿回去,放進他有可能翻動的東西里,你多年沒畫畫了,他看到了定然起疑,一定會仔細看,琢磨畫裡是否夾帶了消息,消息是琢磨不出來,但毒一定會進入他體內。這世上沒有能解百毒的靈丹,剛纔那顆藥丸,在半年內,能讓一部分的毒藥傷不到你,所以那帕子你可以隨便碰。”

“他會死?”

“見血封喉,若不見血,沒什麼事。即使真見了,只要及時把帕子上的荷花剪下來,敷在傷口上,有好的醫師,也死不了。”小夭嘆氣,“我就知道你會要解藥,你太心軟了!”

璟不說話。

小夭解開了他束髮的玉冠,讓他一頭烏髮散開。她的手探到他頭髮裡,從頭順到尾,只覺一手軟滑,比綢緞還柔順,小夭問:“現在是靜夜還是蘭香給你洗頭?”

“都不是。”

“你還有別的近身服侍的人?”小夭簡直想把他的頭髮揪下來了。

“不習慣,我自己洗。”

小夭轉怒爲喜,輕撫着他的頭髮,璟猶如被撫摸的小貓,很舒服愜意的樣子。

小夭抿着脣角偷偷笑了一會兒,對璟說:“上次在海上,你趴在欄杆上,頭髮散在背上,我就想摸一下。”

璟脣邊綻開笑意,想睜眼看她,小夭蓋住了他的眼睛,“別,就這樣。”他睜開了眼睛,她會不好意思。

璟很聽話地閉着眼睛。

小夭樂此不疲地玩着他的頭髮,拿起他的頭髮在鼻端嗅嗅,也是她喜歡的藥草香。小夭自言自語般地念叨:“好久沒給你洗頭了,下次我給你洗頭吧,用槿樹的葉子,清晨摘下,泡上一上午,下午時洗,再趁着太陽的餘熱晾乾頭髮,聞起來是陽光青葉的味道。”

璟微微地笑着,“好。”

小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璟坐了起來,“小夭,你累了,睡一會兒。”

小夭覺得懷裡空落落的,璟伸手推她,“聽話。”

小夭的確是很疲乏,無力抗爭,順着璟的力道倒在了榻上,小夭拽拽璟,“你躺下,我要摸你的頭髮。”

璟側身躺下,小夭的手指卷着他的髮絲繞來繞去,“是不是明天我睜開眼睛,你就不見了?”

“你到中原後,我來看你。”

小夭合上了雙眼,“給我消息,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反正不要讓我等太久。”

“好。”

璟鼓了半晌的勇氣,纔敢低聲問:“小夭,你、你是在惦念我嗎?”

一直沒有人回答他。

璟黯然神傷,半晌後,忽而反應過來,小聲叫:“小夭。”

小夭雙目緊閉,丹脣微啓,好夢正酣。璟不禁暗歎了口氣,微微而笑。

早上,小夭醒來時,身上搭着被子。

她看了看案頭,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絹帕只剩下了三條。

小夭坐起,想去拿絹帕,覺得手上有什麼,她低頭一看,竟是一縷青絲,柔軟地纏繞在她指間。估計是璟要離去時,不想她醒,索性把頭髮割斷了。

小夭看着指間的髮絲發了會兒呆,直挺挺地躺倒。這會兒,已不知他人在哪裡了,卻留下一縷青絲,亂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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