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傷

當春風吹過中原大地時,高辛大王姬向黃帝寫信請求,希望能在母親忌日時,去軒轅祭拜遠葬在軒轅山的母親,盡一份孝心,也希望代母親在黃帝膝下略盡孝心。

信是大王姬親筆所寫,落着大王姬的印鑑,由俊帝派特使送到黃帝手中。

黃帝看完後,讓近侍向所有臣子宣讀了信,於情於理,都沒有人能反對一個女兒祭拜母親和想見外祖父的要求,所以衆官員商討的自然只能是如何接待高辛王姬。如果只是高辛王姬,並不難辦,可她不僅僅是高辛的王姬,她還是黃帝的外孫女,她的母親爲軒轅戰死。商討的結果,在不越制的情況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

當桃花開遍中原大地時,小夭離開五神山,顓頊作爲小夭的表兄,在小夭的要求下,陪同小夭一起趕往軒轅山。

仲春之月的第二十三日,小夭到達軒轅城,小夭的兩個舅舅軒轅蒼林、軒轅禹陽帶着五位表弟,和一衆官員來迎接小夭。

擾攘一番後,蒼林對小夭說:“本該在上垣宮接見來使,可父王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這些年又不耐煩見人,所以由你七舅舅設宴款待使團,父王就不接見他們了,只在朝雲殿等着見你。”

小夭笑道:“好的,那就請舅舅帶我去拜見外祖父。”

蒼林道:“王姬,請!”

幾分蒼林的侍從好似不經意地把顓頊隔絕在外,顯然沒有人認爲顓頊也該去軒轅山。小夭站在雲輦前,問道:“顓頊表哥不一起去嗎?”

蒼林笑得和藹,“父王並沒有說召見顓頊,已經爲顓頊安排好住處,王姬不必擔心。”

一位小夭還沒記住名字的表弟笑道:“姐姐放心吧,我們回陪着大哥的。”

小夭笑了笑,向着顓頊走去,軒轅的侍從想攔,小夭笑盯着他們,好似在問,你們有膽子攔我?而隨小夭來的高辛侍衛們已經手按在了兵器上。衆人遲疑間,小夭走到顓頊面前,拉住了顓頊的手,對蒼林半撒嬌半賭氣地說:“以前住在朝雲峰時,都是顓頊表哥陪着我,如果表哥不陪我去,那我也不要去了!”

蒼林笑道:“不是舅舅攔阻,而是父王沒有召見他,我們實不敢擅自做主。”

“若外祖父怪罪,自然由我擔着,不用舅舅擔心!”小夭拽着顓頊就想登上雲輦,兩個軒轅侍衛攔住了他們,不許小夭上輦車,小夭盯着蒼林:“顓頊表哥真不可以去?”

蒼林說:“王姬見諒!”

小夭的臉色沉了下去,揚聲對所有高辛侍衛下令:“既然軒轅不歡迎我來,立即返回高辛!”小夭拖着顓頊就走。

高辛侍衛們立即開道,排列出整齊的隊形,竟然真的打算立即返回高辛。蒼林看小夭不像是假裝,着急了,“王姬,不可胡鬧!”

小夭怒氣衝衝,扯着嗓子喊了起來:“我胡鬧?有人會不惜萬里迢迢跑這麼遠來胡鬧嗎?我堂堂高辛大王姬,有什麼東西是在高辛得不到的?我母親爲軒轅百姓戰死,我不遠萬里來祭拜母親,誠心誠意要拜見外祖父。只是想讓自小就熟悉的表兄陪我一起,軒轅侍衛卻阻我登上雲輦,我倒是要請全天下的百姓爲我評評這個理,是我胡鬧,還是軒轅無禮?”

蒼林哪裡想得到小夭的性子竟然這麼潑,居然像潑婦罵街一般嚷嚷,若今日真讓小夭就這麼走了,把事情鬧出去,他可就要被萬民咒罵了,父王也必定發怒。蒼林只得忍下,安撫道:“王姬誤會了,絕無人敢阻止王姬上車。”

所有軒轅侍衛都退讓到一邊,小夭看目的已經達到,見好就收,拉着顓頊登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上雲霄,小夭看向顓頊,顓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脣緊緊地抿脣。二百多年前,年少的他在四位王叔的逼迫下,孤身一人離開了軒轅山,當時,他站在船頭,回身看着漸漸消失的朝雲峰時,就在心中發誓:我一定會回來!

雲輦停住,婢女們恭請王姬下車。

顓頊和小夭下了車。

顓頊仰頭看着宮門前的匾額,上面是祖母親筆寫下的“朝雲殿”三個大字,他不禁在心內說道:奶奶,爹爹,我回來了!漂泊異鄉二百多年的我回來了!我讓你們久等了!

小夭也仰頭看着匾額,三百多年前,這座宮殿裡,曾盛滿了她和親人的歡笑,今日歸來,卻只剩下了她和顓頊。

顓頊和小夭相視一眼,兩人同時舉步,一起跨進了殿門。

小夭面無表情,走得很慢,顓頊隨在她身後,也是慢慢地走着。

小夭走進了前殿,一個鬚髯皆白、滿臉皺紋、蒼老清瘦的老頭歪靠在榻上,好似過於疲憊,正合目而睡。聽到小夭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眼睛,看向小夭,視線依舊銳利。

小夭和顓頊不知爲何,都想起了彌留時的祖母,他們心頭一酸,齊齊跪下,不約而同地說道:“孫女(孫子)回來了。”

黃帝微微擡了下手,“過來。”

小夭和顓頊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走到黃帝的榻邊。小夭隨性慣了,一屁股就坐在了榻上,顓頊卻是恭敬地站着。

黃帝看着小夭,“你長得不像你娘,不過你這臉形、嘴巴倒是真像你外祖母,簡直和我遇見她時一模一樣。”

小夭記憶中的外祖母容顏枯槁、滿臉皺紋,小夭實不知道究竟像不像,只能微微一笑。

黃帝好像猜到小夭所想,說道:“你外祖母也曾和你一般年輕過,她的美貌和才華曾名滿大荒,很多好兒郎都想求娶她,可惜,她選錯了人。”

小夭愣住,不知道該接着說什麼,既不能說外祖母的確嫁錯了人,更不願說外祖母沒有嫁錯。因爲她也的確有感覺,外祖母和外祖父只怕不和,在外祖母去世前那幾年,外祖父從未來看過外祖母,準確地說,除了外祖父提着劍想殺母親那次,小夭從未在朝雲殿見過外祖父。直到外祖母去世後,外祖父重傷,才搬到了朝雲殿。

小夭的沉默像是認可了黃帝的說辭,黃帝卻未介意,依舊微笑地凝視着小夭。

黃帝看向了顓頊,微笑散去,不像看小夭時的溫和歡喜,而是苛刻挑剔的。顓頊沒有低頭,只是微微低垂着眼眸,任由黃帝打量。

半晌後,黃帝才說:“我還以爲你被高辛的風流旖旎消磨得和已經忘記了怎麼回來。”

顓頊跪下,“孫兒讓爺爺久等了。”

“你回來是爲了什麼?”

顓頊剛要回答,黃帝說:“想好了再回答,我要聽藏在你心裡的話。”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目視着黃帝,坦然地說:“我想要軒轅山;還有個原因,也許爺爺不相信,但我的確相見爺爺。”

黃帝不爲所動,冷冷地說:“你的兩個王叔、五個弟弟都想要軒轅山,你若想要,自己想辦法,我不會幫你。就如這回朝雲峰的路,只有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我纔會見你。”

“是。”

黃帝微合了雙眼,說道:“不要怪我心狠,你若不憑藉自己的本事拿到,即使給了你,你也受不住。”

“孫兒明白。”

黃帝道:“你們下去休息吧,我住在你祖母以前的屋子,別的屋子都空着,你們想住哪裡就住哪裡。我不喜人聲,殿內的侍女很少,你們若不習慣……”

小夭插嘴道:“沒什麼不習慣的,外祖母在時,也是沒幾個侍女,我記得後殿的荒草長得和我一樣高,我和哥哥還在裡面捉迷藏。”

黃帝閉上了眼睛,笑着揮揮手。

小夭和顓頊輕輕退出了大殿,兩人沿着朱廊,繞過前殿,到了他們以前居住的偏殿。庭院內長着高高的鳳凰樹,樹冠盛大,開着火紅的鳳凰花,一切仿若當年,鳳凰樹下的鞦韆架卻已無影無蹤。

小夭神情恍惚,像是做夢一般走過去,一陣風過,滿天花雨簌簌而落,小夭伸手接住一朵花,拔去花萼,放進嘴裡吮吸花蜜吃。她笑着回頭,對顓頊說:“哥哥,和以前一樣甜。”她把一朵花遞給顓頊,顓頊接過,也放進嘴裡吮吸了一口。

他們身後跟着兩個侍女,一個是跟着小夭來軒轅的珊瑚,一個估計是指派來服侍顓頊的,叫桑葚。

珊瑚問:“王姬,就住這裡嗎?”

“就住這裡。”小夭用手指指,“我住這一間,哥哥住那一間。”

珊瑚進去看了一圈,說道:“雖然佈置得很簡單,但應該經常有人打掃,挺乾淨的,被褥帳幔也都新換過。就是這庭院內有些髒,奴婢把這些落花都掃了,看着就乾淨了。”

小夭道:“別掃!我小時候,四五天才掃一次,那些落花也不掃走,外祖母讓堆在樹下,由着它們慢慢地爛成泥。”

小夭和顓頊坐在廊下,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鳳凰花。

珊瑚知道王姬的性子,不再管她,自己忙碌起來。珊瑚膽大嘴甜,很快就和桑葚說上了話,在桑葚的指點下,兩人準備好洗澡水。小夭和顓頊都是早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人,沒要她們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等兩人洗完澡,珊瑚和桑葚端來晚飯,小夭和顓頊就坐在廊下,吃了晚飯。

用完飯,小夭讓珊瑚和桑葚去休息。她和顓頊沿着小徑,慢步去後山,後山的桑林依舊鬱鬱蔥蔥,和外祖母在世時一模一樣。小夭仰頭看着桑樹,“再過一段日子,就可以吃桑葚了。”

“姑姑喜歡吃冰過的,那時候你們在五神山,我還沒見過姑姑和你,可奶奶一看到桑葚就嘮叨‘你姑姑最喜歡吃冰葚子了,五神山只怕沒有好的桑葚,我們做好了,派人給你姑姑送去’,我還幫奶奶採摘過桑葚,一起做過冰葚子。”

小夭甜甜地笑起來,“每年都有人來給娘送冰葚子,娘捨不得多吃,每天只拿一小碟,因爲冰冰甜甜酸酸的,高辛又熱,我也喜歡吃,每次都和娘搶着吃。覺得不夠吃,讓侍女也去採了桑葚做冰葚子,可味道始終和外祖母送來的不一樣。”

顓頊微笑着說:“等今年桑葚好了,我做給你吃,保證和奶奶做的一模一樣。”

小夭笑點點頭。兩人都知道不可能一模一樣,但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他們都不是喜歡沉湎於過去的人。

兩人慢慢地散步,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偶爾想起什麼,提起時,都是快樂的事,也都是笑着回憶。

直到深夜,他們纔回了屋子,各自休息。

小夭以爲自己會睡不着,可沒有,躺在小時候睡過的榻上,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得十分酣沉。

第二日,直到天大亮,她纔起來。珊瑚說顓頊已經離開,離開前說去見黃帝。

小夭也不着急,慢慢地洗漱吃飯,等吃完飯,她走出了屋子,看到了鳳凰樹下的鞦韆架。珊瑚笑道:“也不知道王子怎麼想的,大半夜不睡覺,居然做了個鞦韆。”

小夭倚着門框,笑起來,鼻子卻有些發酸。

珊瑚問:“王姬,盪鞦韆嗎?”

小夭搖搖頭,慢步而走,也沒刻意去尋顓頊和黃帝,只是隨便地逛着,不知不覺走到了以前外祖母起居的寢殿。門口立着幾個侍衛,見到她,既未出聲稟奏,也未出聲攔阻。

小夭走進了屋子,黃帝和顓頊正坐在暖榻上下棋。黃帝歪倚着,顓頊正襟端坐,不過兩人的表情倒是一模一樣,都面無表情,無喜無怒,讓人一點都看不出他們的心思。

小夭沒理他們,依舊像是在外面逛時,邊走邊細細瀏覽,最後竟然驚訝地發現,這個屋子居然和小時候的記憶變動不大,就好似外祖母依舊生活在這裡,甚至連外祖母用過的梳子、首飾都依舊在妝臺上。

小夭坐在了妝臺前,隨手打開一個首飾匣,拿起了一套紅寶石的步搖。這些首飾依舊璀璨如新,就好似女主人馬上就會回來戴起它們,可其實,即使在小夭的記憶中,女主人也從未戴過它們。小夭把步搖放在發上比着,這步搖一套三支,兩支四蝶步搖,一支雙翅步搖,還有六支配套的長短簪,累累串串的紅寶石,幾乎要墜滿全頭,很難想象樸素憔悴的外祖母曾戴過這麼耀眼炫目的首飾。

“你若喜歡,就拿去吧。”黃帝的聲音突然傳來。

小夭放下首飾,關好匣子,笑搖搖頭,“女人戴這些東西都是爲了給人看,更準確地說是吸引男人看她。如果戴上了這些,即使那個男人看了我,我又怎麼知道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那璀璨耀眼的寶石?萬一誤會了人家的心意,卻不小心搭進了自己的真心,豈不麻煩?”

黃帝愣了一下,小夭看着黃帝,像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淡淡地說:“外祖母真的很喜歡過你。”

黃帝盯着小夭,好似眼中又怒意,“怎可擅議長輩?”

小夭無所謂地聳聳肩,“我這人愛說話,外祖父若不喜歡聽,就當沒聽見,反正你們裝聾作啞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黃帝盯了小夭一會兒,嘆了口氣,“你竟然是這麼個性子,和你娘、你外祖母截然相反。”

小夭嘻嘻笑起來,對黃帝做了個鬼臉,“像她們有什麼好呢?不過是便宜了男人,苦了自己!”

黃帝無奈,擱下棋子,對顓頊說:“不下了,你餓了嗎?”

顓頊恭敬地站起,扶着黃帝起來,“爺爺,久坐後先活動一下,再進食。”

祖孫兩人在庭院內慢慢地走着,小夭倚在窗邊,不禁想起了娘和外祖母,那時娘也常常攙扶着外祖母在庭院內一圈圈散步。

顓頊攙扶着黃帝走了幾圈後,才扶着黃帝坐下,用了些糕點,喝了點淡茶。

黃帝漱完口、擦乾淨手後,好似不經意地把一塊桑葉形狀的小玉牌放到顓頊面前,“朝雲峰本就屬於你奶奶,這峰上從一草一木到整座宮殿都出自她手,守護朝雲峰的第一代侍衛也是她親手訓練。我雖住在這裡,但我有自己的侍衛,朝雲峰的侍衛一直閒置着,既然你回來了,他們以後就聽你調遣。”

顓頊給黃帝磕頭,把玉牌小心地收了起來。

黃帝看他依舊喜怒不顯、從容鎮定,一絲滿意從眼中一閃而逝。

黃帝說:“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顓頊和小夭行禮,告退。

兩人走遠了,小夭低聲問顓頊,“哥哥,你是真的想回來陪伴照顧外祖父?”

顓頊點了下頭。

小夭不解地說:“你不怨他嗎?我可是有些怨他,所以剛纔一直拿話刺他。”

顓頊問道:“也許因爲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他的很多做法,處在他的位置,他沒有錯。他的選擇是傷害了不少人,甚至包括祖母、爹孃、姑姑、你和我,但他成就了更多人的幸福。人們只看到他是創建軒轅、打敗神農、統一了中原的偉大帝王,卻看不到他所做的犧牲和他所承受的痛苦。你知道嗎?就在剛纔他和我下棋時,我知道他背上的舊疾在劇痛,可是他絲毫不顯,每一步落子都沒有受到影響,依舊保持着最敏銳的反應、最凌厲的殺氣。這樣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我爺爺,我也會敬重,而他是我爺爺,所以我不僅僅是敬重,還有敬愛。”

小夭嘆氣,“我只能說,做他的子民是幸福的,做他的親人時痛苦的,而你這個怪胎,他對你不聞不問,任由四個舅舅對你屢下殺手,你卻依舊覺得他值得你敬愛。”

顓頊笑起來,“小夭,你怨恨那兩個侍女嗎?如果不是她們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壓根兒不用顛沛流離兩百多年。”

“不,如果沒有那兩百多年,我不會是現在的我。如果我在父王身邊平平安安地長大,也許會很幸福,可我喜歡現在的我。現在的我什麼都不怕,因爲我已經歷過一無所有,不管遇見多麼可怕的困難,我都可以像殺死九尾狐妖一樣,手起刀落地殺掉那些困難。”

“如果沒有王叔的逼迫,我不會孤身去高辛,就不會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如果沒有他們一次次的逼害和暗殺,我不會變得更狡猾、更冷靜、更有力量。苦難之所以能成爲苦難,只是因爲遇到它們的人被打敗了,而我們打敗了苦難,並把它們踩碎,揉進自己的身體裡,變成了屬於我們的力量,所以,我們從不會把苦難看作苦難。爺爺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正因爲他明白,所以他才選擇了放手。”

小夭笑起來,“好吧,好吧,說不過你,以後我注意一些,不再刺激外祖父了。”

他們已經走到鳳凰樹下,兩人都停住了腳步。顓頊撫了撫小夭的頭,笑着搖搖頭,“不必。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你是他的外孫女,我想他喜歡你對他坦率一點,包括對他的怨恨。他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你的怨恨。”

小夭做了個鬼臉,什麼都沒說。

顓頊指指鞦韆架,“你玩了嗎?”

小夭笑坐到鞦韆架上,“爲等着推鞦韆的人來了一起玩。”

顓頊推着她的背,把小夭送了出去,一次次,鞦韆蕩得越來越高,小夭半仰着頭,看着滿天紅雨,簌簌而落。

盪鞦韆的人在,推鞦韆的人在,鳳凰花也依舊火紅熱烈,可小夭再不能像當年一樣,迎着風縱聲大笑。他只是微微地笑着,享受着風拂過臉頰。

小夭以爲軒轅會爲她祭拜母親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當黃帝詢問她想如何祭拜時,小夭淡淡地說:“我娘並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自然不喜歡人多,但如果你要舉行儀式,我想我娘也能理解。”沒有想到,黃帝竟然真的下令,讓蒼林把原本準備好的儀式取消。

在母親忌辰的那一日,去祭奠母親的只有小夭和顓頊。

山花爛漫的山坡上,有六座墳塋,埋葬着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還有母親。可其實,至少有三座墳塋都沒有屍體。大舅的墓裡是什麼小夭不知道,只能看到茱萸花開遍墳頭;大舅娘是神農的大王姬,神農國滅後,她烈焰加身自盡,屍骨無存,墓裡葬着的是她嫁到軒轅來時的嫁衣;不知道二舅是怎麼死的,只知道留下了一小塊焦黑的頭骨,墓裡葬的是那塊骨頭;四舅,也就是顓頊的父親,和神農的祝融同歸於盡,屍骨無存,墓中只有他的一套衣冠,還有自盡的四舅娘;母親,和神農的蚩尤同歸於盡,也是屍骨無存,顓頊說墓中是一套母親的戰袍。

也許因爲小夭清楚地知道墓中沒有母親,所以,她從沒有想過來祭奠母親。對着一套衣服,有什麼可祭拜的?高辛的梓馨殿內還有一大箱子母親穿過的衣服呢!

可是,當她和顓頊站在這一座座墳墓前,不管理智如何告訴她都是些衣袍,她卻沒有辦法不哀傷。

所有真正疼愛呵護他的親人都在這裡了!顓頊跪下,一座接着一座墳墓磕頭,小夭跟着他,也一座接着一座墳墓磕頭。給大伯磕頭時,顓頊多磕了三個,他看着蓋滿整座墳頭的茱萸花,輕聲地對小夭說:“這應該是朱萸姨所化,她選擇自毀妖丹、散去神識時,我已在高辛。我不知道爲什麼,師父說讓我別難過,朱萸是心願得償,開心離去。”

小夭默默地也多磕了三個頭。

當他們給所有的墳墓磕完頭,顓頊依舊跪着沒有起來。

小夭卻背對着墳墓,盤腿坐在了草地上。她望着山坡上的野花,正五顏六色開得絢爛,忽然想起了母親送她去玉山前,帶她和顓頊來給外婆和舅舅們磕頭,她和顓頊去摘野花,回頭時,隔着爛漫的花海,看到母親孤零零地坐在墳塋間。她忽然覺得害怕,是不是那一刻,母親已經知道自己其實再回不來了?

顓頊站了起來,開始清掃墳墓,他修煉的是木靈,本來一個法術就能做好的事情,他卻不肯藉助法術。

小夭把顓頊清理掉的野花揀了起來,坐在地上編花環,等顓頊清掃完墳墓,小夭正好編了六個花環,一座墳墓前放了一個花環。

他們打算離開,顓頊對小夭說:“陪我去趟軒轅城。”

到了軒轅城,顓頊讓馭者在城外等候,他和小夭徒步進城。

顓頊帶着小夭去了一家歌舞坊,顓頊賞了領路的小奴一枚玉貝。小奴眉開眼笑,把顓頊領進了一間佈置得像大家小姐閨房的房間,只不過中間留了很大的空間,想來是方便舞伎跳舞。

顓頊吩咐道:“我要見金萱。”

小奴流露出爲難的神色,“金萱姑娘……”

顓頊又給了他一枚玉貝,“你去請她就好了,來不來在她,賞錢歸你。”

小奴高興地去了,小夭戴着帷帽,縮在榻上,好奇地看着。

顓頊坐在琴前,試了一下琴音後,開始撫琴。琴音淙淙,時而如山澗清泉,悠揚清越,時而如崖上瀑布,飛花瀉玉。

門被推開,一個女子輕輕走了進來,她一襲黃衣,清麗婉約,見之令人忘憂。她靜靜坐下,聆聽琴音,等顓頊奏完時,才說道:“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遊,勉爾遁思。你,終於回來了。”

顓頊道:“我回來了。”

小夭對顓頊說:“哥哥,我出去轉轉。”

顓頊點了下頭,小夭拉開門走出去,一樓的紗幔中正好有舞伎在跳舞,小夭站在欄杆前笑看着。雖然軒轅的歌舞坊男客女客都有,可在這樣的風月場所,來的多時男人,縱有女子,也多扮了男裝,小夭卻穿着女裝,戴着帷帽,惹得不少人注目。小夭毫不在意,人家看她,她看美女。

只看那舞伎隨着靡靡之音翩翩而舞,細腰如水蛇一般柔軟,惹得人想摟一把,坐在四周的男子都伸手,卻沒一個碰到。兩個男子恰分開紗簾從外走進來,其中一個男子猛地摟住了舞伎,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把她扔進另一個男子的懷裡,“今夜就讓着小蠻腰服侍你。”

這座歌舞坊是隻賣歌舞的藝坊,所有的曼妙香菸都是看得到吃不着,舞伎本來已經冷了臉,可一看到男子的臉,縱使見慣了風月的她也覺得臉熱心跳,再發不出火,心甘情願地隨了男子就走。那男子笑摟住舞伎,帶着她往樓上走,小夭覺得眼熟,卻因爲站立的角度和紗幔,一時看不清楚男子的臉。直到男子走到了樓上,小夭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容貌,霎時間目瞪口呆。他的面容和相柳一模一樣,可他錦衣玉冠,一頭烏髮漆黑如墨,眉梢眼角僅是懶洋洋的笑意,整個人和冰冷的相柳截然不同。

小夭一直盯着他看,男子卻只是淡掃了她一眼,目光絲毫沒有停駐。另一個男子卻笑瞅着小夭,伸手來揭小夭的帷帽,“小娘子,你若有幾分姿色,我就讓你今晚陪我。”

旁邊有女子擋住了他,嬌笑着說:“這位小姐是這兒的客人,公子可別爲難我們。”

男子看拉住他的女子姿色不俗,不再說話,隨着她進了屋子。

金萱拉開了門,對小夭和善地笑了笑:“進去吧,我讓人送你們離開。”

小奴送顓頊和小夭走僻靜的路,離開了歌舞坊。

顓頊帶着小夭又四處轉了一會兒,去城內有名的酒樓吃完晚飯,兩人才出城,乘雲輦回軒轅山。

到了朝雲殿,小夭坐在鞦韆上,顓頊靠樹坐着。小夭仍然滿心疑惑,那人是相柳?不是相柳?

小夭問:“哥哥,你見過相柳的真容嗎?”

“沒有,每次見他,他都戴着一副面具。”

小夭好奇地問:“軒轅通緝追捕了相柳幾百年了,怎麼我看賞金榜上只他沒有畫像呢?難道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真容。”

“見過他容貌的人當然有,可相柳是九頭妖,傳說他有九張真容,八十一個化身,那些見過他的人都自相矛盾,有一次有人描繪出他的容貌,竟然和六王叔一模一樣。”

難道她見到的相柳只是他的一個幻形?小夭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若失。

顓頊疑惑地說:“不過也怪!既然相柳的幻形連神器都辨不出真假,他何必還戴面具?反正隨時可以換臉!”

小夭幽幽地說:“也許他和我一樣,只想要一個真實的自己,對幻化沒有興趣。”

顓頊問:“怎麼突然提起相柳?”

小夭說:“只是……想起了他。”

小夭不想對顓頊撒謊,所以說了半句實話,她語氣中自然流露的悵惘讓顓頊有些難受,他輕聲道:“你不是清水鎮上的玟小六了。”

小夭笑了笑,“我明白。”

顓頊轉移了話題,說道:“在歌舞坊,要揭你帷帽的人是你的小表弟始均,蒼林唯一的兒子。”

“旁邊的人是誰?”

“不認識,但沒有用幻形術。不過——自從碰上過你和璟,我就再不敢十成十確信了,這天下是有以假亂真之術。”

小夭問:“那個金萱姑娘是你的人?”

“希望是。大伯活着時,曾建立過一個強大的收集信息的組織,朱萸姨在掌管,大伯死後,這組織效命於姑姑,姑姑戰死後,朱萸姨雖然還在,但她的性子,有人下命令就能幹事,沒有人下命令,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這組織就有些荒廢了。百年前,她帶着金萱去高辛找我,按照姑姑出征前的吩咐,把這個組織交給了我。金萱也是木妖,如果我算是大伯,金萱就算是朱萸姨的那個位置,但她對我是否會如朱萸姨對大伯那麼忠心,我不知道,慢慢看吧!”

“不管怎麼說,這是屬於你的力量。”小夭睨着顓頊笑起來,一臉促狹,“而且,以你對付女人的手段,我對你有信心。”

顓頊以拳掩嘴,輕輕咳嗽了兩聲,瞪向小夭。小夭收起了促狹,正色道:“我原來還擔心你回來勢單力薄,現在總算放心了一點。”

顓頊道:“我們的長輩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們,但他們一直在庇佑我。大伯是個非常厲害的人,他不僅給我留下了這個組織,朝堂內其實也還有他的人,雖然非常少,但每一個都是最好的。父親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但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掌管軍隊,士兵們必願跟隨我,因爲父親當年明明可以逃生,卻選擇了站在所有士兵前面,迎接死亡。孃親,她給我留下了絕對忠誠的若水族。還有姑姑……”

小夭眨眨眼睛,好奇地問:“我娘給你留下了什麼?”

顓頊笑着把一朵鳳凰花彈到小夭的臉上,“你。姑姑給我留下了你。”

小夭踢起地上的鳳凰花,揚起顓頊身上,“竟然敢打趣我!”

顓頊大笑,小夭道:“就這些只怕不夠。”

顓頊道:“遠遠不夠,再加上我在高辛時訓練的暗衛,也僅夠我勉強保住性命。現在整個朝堂幾乎都認定王叔該繼承王位;王叔曾幫着爺爺打下中原,有赫赫戰功,軍隊中有和他出生入死的袍澤;他已經經營了幾百年,從中原到西北都有他的人,肯定有很多家族像防風氏一樣已經效忠於王叔。在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先保住命,再慢慢圖之。”

小夭問:“需要我爲你做什麼嗎?”

顓頊笑起來,“你不會不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你吧?”

小夭說:“你仔細說說,看有沒有我不知道的。”

顓頊抓着鞦韆架,“我想想啊,面上的事就不說了。暗中的,比如塗山璟,他想接近你,我給了他機會接近你,他就必須要幫我;如果不是他,我哪裡能那麼容易融入豐隆他們的圈子?還有,在豐隆、馨悅他們面前,我會讓他們明白我對你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們在評估我時,勢必要考慮你的分量。這些事情看似微小,卻會讓決策的天平向我傾斜,以後這些事,只會越來越多,很多時候你甚至都不會意識到我已經利用了你。”

小夭說:“感覺上,我什麼都沒做。”

“你已經做了,你把我看作作重要的人,我才能肆無忌憚地利用你。塗山璟又不是傻子,現在局勢明顯利於王叔,幫我對塗山氏沒有絲毫好處,可他知道我對你很重要,所以他才毫不猶豫地站在我這一邊。”顓頊握住小夭的手,“而且,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手上染血,可我在乎,我不想你因爲我染血。你只需站在我身邊,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小夭笑着點點頭,“明白了。”

顓頊輕搖着鞦韆架,覺得這條踏着血腥而行的路,因爲有了小夭的陪伴,竟然一點不覺得陰冷,像此時此刻,兩人吹着晚風,輕言慢語,很溫馨,也很輕鬆。他本已經習慣於警惕戒備,不管什麼都爛死在肚子裡,可是對着小夭,他會覺得無話不能說,無事不可坦白。爲了照顧阿念,他會在當着小夭的面時,刻意對阿念更好一些,小夭不會嫉妒;對馨悅的看法可以坦誠,小夭不會詫異;不管陰謀陽謀,都可以說,小夭不會覺得他卑劣,小夭完全接受他是他。

第二日,小夭起身時,顓頊已經不在。小夭去黃帝那裡找他,看他站在黃帝身後,兩個表弟也在,幾個臣子正在向黃帝奏報什麼。

小夭在外面等着,等到昏昏入睡時,他們纔出來。

小夭躲在暗中,可顓頊和他們邊走邊說,一直送着他們往外走,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爲他們兄弟有多麼情深。表弟倕樑是七舅禹陽的二兒子,他對顓頊和始均說:“明日家中有一個晚宴,大哥和小弟若沒定下別的事情,請務必賞光。”

始均哈哈笑起來,“三哥,你知道我的性子,只要有美人,你不請我,我也會去。”

小夭走了過去,給顓頊打眼色,顓頊卻笑道:“有美酒嗎?只要有好酒,我也一定去。”

小夭無奈何,只能裝作好奇地問道:“有好玩的事情,爲什麼不請我呢?”

倕樑盯着小夭,始均猛拽了他一下,他才反應過來,和始均一起給小夭行禮。小夭請他們免禮,倕樑笑道:“姐姐若想去,自然歡迎。”只不過,他得重新安排一下。

待始均和倕樑走了,小夭問道:“你沒看到我讓你別答應嗎?”

顓頊笑着說:“看到了,但我想和他們親近親近,多瞭解一些總不是壞事。而且現如今,他們纔是軒轅城的主人,我初來乍到,若端着個架子,落到外人眼裡,反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小夭說:“你剛到軒轅城,還未戰穩腳跟,正是除掉你的最好機會。他們絕沒膽子在朝雲峰下手,可出了朝雲峰,卻是他們的地盤。”

顓頊道:“不迎着荊棘峭壁而上,如何能登臨峰頂?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麼?”

小夭的手撫着心口,“不知道,我覺得……可是不可能啊……”

“你想說什麼?”

“反正我和你一塊兒去。”

顓頊笑道:“我沒意見。”

第二日傍晚,顓頊和小夭去倕樑的府邸。

因爲是私宴,賓客不多,卻都是這些年軒轅國內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他們對顓頊看似客氣,實際很不屑。小夭不禁暗暗嘆氣,顓頊要走的路真的荊棘峭壁。

待宴席開始後,七舅的長子禺號纔來,居然帶了大荒中最近最有名的一個人來——剛在小祝融的赤水秋賽上奪冠,來自高辛四部中羲和部的禺疆。衆人看到禺疆,全都站起來,給予了最熱烈的歡迎。

禺號站在禺疆身旁,略帶了幾分自得,把每個人介紹給禺疆。

小夭來時,特意和倕樑說不要說明她的身份,讓她毫無拘束地玩一玩,現在自然不想去結識禺疆。她在花園裡隨意地逛着,又看到了那個歌舞坊中和相柳酷似的男子,他端着酒,散漫地倚坐在玉榻上,身周花影扶疏、暗影綽綽,若不仔細,很難注意到他。

小夭輕輕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冷不丁地俯下身子,突然說:“相柳,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男子身子紋絲不亂,只微微側仰了頭,“你悄悄走到我身後,我一直在猜你想做什麼,竟生了一絲綺思遐想,沒想到你認錯了人。”

小夭盯着他的眼睛,男子笑起來,“我倒真想是你叫的那位了。”

小夭體內的蠱蟲沒有任何反應,自己也糊塗了,“你真的不是他嗎?”

“如果你能陪我喝酒,我噹噹他也無妨。”

小夭甜甜一笑,“好啊!”

男子給小夭斟酒,小夭一飲而盡,給男子斟了一杯,男子也一飲而盡。一瞬後,男子手中的酒杯滾落,他苦笑,“你給我下毒?”

小夭抓起了他的手,撫着他的手指細看,他的指尖生了紅點,真是中毒了。

男子嘆氣,“如果你沒給我下毒,我倒真覺得自己豔福不淺。”

小夭扔開他的手,倒了一杯酒給他,“這是解藥。”

男子無力地擡了擡手,顯然他不可能自己端起酒杯,小夭喂着他喝了。

小夭道:“不好意思,認錯了人。”

“你每次認錯人都要下毒嗎?這習慣可不好!”

小夭再次說:“抱歉。”轉身要走,男子卻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句抱歉,就想走?”

“那你想怎麼樣?”

“我是防風邶。”男子把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寫到小夭掌心,“記住了,下次不要在認錯了人。”

“你是防風意映的……”

“二哥。你認識小妹?”

小夭苦笑,“大荒可真是小啊!”

小夭離開,這一次防風邶沒有再拉她。

有人在觀賞歌舞,有人在飲酒聊天,幾個少女在亭子裡下棋,顓頊和始均他們在一起,不知道說什麼,大笑聲陣陣,小夭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一切跡象都表明防風邶不是相柳,像防風邶這樣的大家族子弟,認識他們的人太多,相柳絕不可能冒充,可小夭就是覺得他熟悉,那種熟悉理智分析不出,嘴裡也說不出,只是身體本能的感覺。

已是深夜,賓客們陸續散去,也許因爲顓頊在高辛生活了兩百多年,禺疆和顓頊聊得很投機,一直聊到了賓客都已走光,在倕樑和禺號的相送下,顓頊和禺疆才並肩向外走去。

小夭站在雲輦旁等着顓頊,顓頊和禺疆在門口站定,笑着說話。

如果站在顓頊旁邊的人是防風邶,小夭會非常戒備,可是禺疆來自高辛四部的羲和部,一個對俊帝最忠誠的部族,小夭沒怎麼戒備,等得無聊時,還東張西望。

她看到了防風邶,他騎在天馬上,立在長街的盡頭。夜色很黑,其實根本看不清楚天馬上的人,但小夭就是憑直覺知道他在那裡,小夭眯眼盯着長街盡頭。防風家的子弟應該箭術都不錯!

突然,野獸的本能讓她的身體緊張,她下意識地看向讓她感覺到危險的方向,看到禺疆突然出手,一拳重重擊向顓頊,顓頊急速後退,可禺疆是大荒內排名前幾位的高手,顓頊只堪堪避開了要害。禺疆不等他喘息,一拳又一拳瘋狂地攻擊向顓頊。每一拳都蘊含着充沛的靈力,拳紋猶如漣漪一般震盪開,將府門前的玉石獅子震得粉碎。

第一次知道原來至柔的水竟然也可以至剛,小夭驚駭地大叫:“來人,來人!”可是沒有一個侍衛趕來,倕樑和禺號已經被禺疆的靈力震暈過去,始均被嚇得躲到了雲輦下,瑟瑟發抖。

小夭第一次明白,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任何計策都不管用,這個時候,不管她和顓頊有多少靈機妙策,都只有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救顓頊。

顓頊受了重傷,倒在地上,禺疆抓起顓頊,眼中滿是恨意,化水爲刀,揮刀而下,居然想把顓頊斬首。

小夭明知道以自己的靈力,即使衝過去,也只會被禺疆的水紋絞得粉碎,可她依舊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淒厲地喝道:“禺疆,難道你要讓整個羲和部滅族嗎?”

禺疆的刀勢緩了一緩,“這只是我一人所爲,與羲和部無關!”

“我是高辛的王姬,我說有關就是有關!”小夭站在了禺疆面前,眼中是可以毀滅一切的冷酷。

“你是高辛的王姬,居然要爲一個外人,毀滅羲和部?”

“那你呢?你竟然和外人勾結,刺殺顓頊,爲自己的部族惹來滅族之禍?”

禺疆吼道:“我沒有和外人勾結,是他殺了我哥哥,我要爲哥哥報仇!”禺疆的靈力打開了小夭,小夭重重跌在地上,幾口鮮血吐出。

禺疆不管不顧地揮刀砍向顓頊,“他砍了我哥哥的頭,我只能取他的頭祭奠哥哥。”

小夭慘叫:“住手!”

禺疆沒有住手,刀鋒毫不遲疑地斬向顓頊。

小夭幾乎要肝膽俱裂,顓頊卻平靜地笑起來。

突然,寒意凜冽,縈繞着禺疆和顓頊的水靈變作了冰氣,禺疆手中的水刀化作了雪刀,砍到顓頊的脖子上時,就如雪團砸到人身上,雖然砸得人生疼,可雪團畢竟是雪團,碎裂成了雪末。

禺疆雙眼血紅,還想攻擊,一堵冰牆擋在他面前,一身青衣的赤水獻在漫天雪花中走了過來,冷冷地說:“要想打,我們換個地方。”

禺疆滿面悲憤,傷比痛多,“爲什麼?你知道他殺了我哥哥,爲什麼要阻止我?”

赤水獻冷漠地就像一塊寒冰,“等你打敗我,也許我會告訴你爲什麼。”說完,她向着一個方向奔去,禺疆知道有獻在,他根本殺不了顓頊,追着赤水獻而去。

顓頊剛想掙扎着戰起,小夭喝道:“別動!”

她張開雙臂,擋在顓頊身前,面朝着黑暗的虛空,一步步後退。顓頊這時也反應過來,低聲問道:“防風氏?”

小夭全身緊繃,猶如護着小獸的雌獸,一直怒瞪着什麼都沒有的虛空。她看不見他,可是她能感覺到他在那裡,那支箭隨時能射穿顓頊的咽喉。

這個時候,隨顓頊而來的侍衛終於衝破了陣法的鉗制,衝了過來,護住顓頊。

那人離開了!

小夭緩緩吐出一口氣,身子鬆懈下來,幾乎軟倒在地上,剛纔短短一瞬的對峙,讓她覺得比被禺疆摔開更痛苦。

顓頊踉蹌着扶住小夭,小夭扶着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強撐着爬上了雲輦。

顓頊也登上了雲輦,坐到小夭身旁。

小夭先吃了一顆藥丸,幫顓頊檢查傷勢,她拿了三顆藥丸給顓頊,顓頊什麼都沒問,乖乖地吞下。

小夭說:“今夜倕樑的府中有個客人,就是那天和始均在一起的男子,他叫防風邶。”

顓頊說:“防風家的老二,防風氏十分善於隱匿,配上他們的箭術,才能名震大荒,爲什麼你知道防風邶在那邊?”

小夭搖搖頭,“我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

這是個很不能取信於人的回答,但顓頊相信。在生死存亡那一刻,他有過類似的直覺。

回到朝雲殿,鳳凰花簌簌而落,空氣中有馥郁的鳳凰花香,和往常一樣的平靜,就好似剛纔的一切只是幻覺,可小夭的胸腹間仍在隱隱作痛。

小夭要進屋,顓頊拉住她,“小夭,今夜嚇着你了吧?”

小夭回身,對顓頊說:“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很高興你留有後手,並沒有因爲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禺疆就有可能真的死掉。”

顓頊道:“我是留了後手,不會死於禺疆之手,可後來那一刻,如果防風邶真射出一箭,我沒有信心能躲過。”

小夭問:“赤水獻怎麼會幫你?”

“準確地說,我給了赤水氏一個機會,對我施恩。如果那一刻,赤水獻不出手,我的暗衛也會出手。”

“施恩?”

“所有人都以爲接受恩情的人會對施捨恩情的人生出親近,卻不知道施捨恩情的人對於自己救護的人同樣會生出親近之心。就算對一無所有的乞丐隨意施捨半個餅,恩主也會下意識地期待乞丐的感激作爲回報,如果乞丐感激,幫着打掃了一下門口,那麼恩主在歡愉自己善心的同時,下一次仍會施捨半個餅。施捨是一種付出,但凡人心,只要付出了,不免期待回報。而且人心很奇怪,如果我太主動親近赤水氏,他們會對我很警惕,可如果讓他們高高在上地站在施恩者的地位,他們卻會放鬆警惕。他們認爲自己只是隨手丟了一塊餅子,隨時可以關門把乞丐關閉在門外,卻不知道當心裡有了期待,即使關上了門,也要悄悄看一看乞丐會怎麼反應。”

小夭嘆氣,“我以前覺得自己挺聰明,可和你們一比,我覺得自己是傻子。”

顓頊笑起來,“你不是,我們千般算計都只是因爲有所求,而你無所求,自然不必算計,人無慾,纔是至強。”

小夭苦笑:“好吧,我最強。你的傷不輕,休息吧。”

顓頊點頭,今夜是一個雙殺的局,禺疆的刺殺竟然只是爲了給防風邶創造機會,雖然他有暗衛,可那一瞬,是靈力低微的小夭將他護在身後,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

小夭走進屋子,掩門前突然說:“禺疆說你殺了他哥哥,究竟怎麼回事?如果真有殺兄之仇,只怕他還會來殺你。”

顓頊皺眉,“我也不知道,從沒聽說禺疆有哥哥,如果真有個禺疆這麼強的生死仇敵,倒真很麻煩,我會派人去查清楚。”

幾日後,關於禺疆的事情查了出來。

原來禺疆原名玄冥,他的父親是高辛羲和部的貴族,他的母親卻是軒轅族的女子,當年小夭的母親嫁到高辛,黃帝曾選了十來名軒轅少女陪嫁,其中一個少女與羲和部的一個少年情投意合,少年向俊帝請求賜婚,小夭的穆清沒反對,兩人就成婚了。婚後兩人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叫玄庭,幼子叫玄冥。小夭的母親自休於俊帝后,當年隨她到高辛的軒轅族侍衛和侍女也都返回了軒轅,禺疆的母親留下了。但也許因爲遠離故土,不但沒有朋友陪伴,還要承受軒轅王姬驚世駭俗舉動的惡果,也許因爲熱情爛漫的軒轅女子無法忍受刻板嚴肅的高辛禮節,夫妻兩人開始頻頻吵架。又一次禺疆的父親氣急下口不擇言,說後悔娶了軒轅女子,罵軒轅的女子都沒有教養,不懂尊重夫君。禺疆的母親一怒之下,竟然學了軒轅王姬,寫下休書,帶着大兒子離開了高辛。

因爲此事太過丟人,所以禺疆的爺爺極力壓下此事,對外宣稱兒媳和長孫遭遇意外而死。禺疆的父親雖然從沒有去軒轅找過妻子,可也沒有再娶妻。禺疆的母親在回到軒轅後,一直鬱鬱寡歡,沒幾年就病死了,她死後不久,禺疆的父親也病逝。禺疆的爺爺改了孫子的名字,從玄冥改爲禺疆,帶着禺疆遠離人世,終年漂泊于歸墟,從此後,關於禺疆的身世知道的人就非常少了。

禺疆跟着爺爺長大,他的大哥玄庭則由軒轅族撫養長大,之後他的大哥得到了黃帝的重用,出任軹邑城的城主,成爲聞名天下的酷吏,在顓頊離開軒轅前,黃帝下令,由顓頊監刑,斬殺了玄庭。

爺爺臨終前,禺疆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的大哥並沒有死於意外,可高興還沒過去,又聽到爺爺說大哥已被顓頊斬殺。他總覺得是顓頊奪去了他的親人,想殺顓頊,可顓頊是俊帝的徒弟,如果他在高辛境內殺了顓頊,是在挑戰俊帝,會給全族惹禍,所以他只能一直忍,忍到顓頊離開高辛,回到軒轅。禺疆覺得他去軒轅殺顓頊,只是他的個人行動,和其他人沒有關係。

至於是他利用了禺號接近顓頊,還是禺號和倕樑利用了他去殺顓頊,則不得而知。

小夭聽完禺疆的身世,不禁有些同情禺疆,也不打算向父王告狀了。

顓頊對小夭說:“殺玄庭沒有錯,我不後悔殺了他,可我的確覺得對不起他,因爲他犯的罪……”顓頊嘆息,“算了,這些骯髒的事和你沒有關係,就不和你解釋了。”

小夭的傷已經好了,顓頊的傷還沒好,但常有人來見他。其餘時間,顓頊或者陪爺爺下棋,或者和小夭說說話。

等能行動時,他叫上小夭,每日採摘桑葚,醃製冰葚子。

仲夏時,顓頊的傷痊癒了。黃帝給他派了差事,他開始忙碌起來,真正參與到軒轅的朝事中去。爲了方便接見訪客、商談事情,顓頊在軒轅城內置了一座宅邸,忙時就宿在那邊。小夭正有點嫌朝雲殿太悶,問過黃帝的意思後,偶爾也住在軒轅城。

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第十四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第十三章 往事未思心未痛第十七章 結髮兩不疑第十章 惆悵有誰知第七章 天下本一家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十三章 欲歸道無因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第十二章 煙水茫,意難忘第八章 式微式微,胡不歸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十二章 煙水茫,意難忘第十三章 往事未思心未痛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十三章 欲歸道無因第六章 相煎何太急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一章 東風惡,歡情薄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第十一章 盛會在何時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十二章 煙水茫,意難忘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隨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第十章 等閒平地起波瀾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二章 風露立中宵第十章 等閒平地起波瀾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第十四章 道淒涼,與誰說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九章 魂夢安能定第六章 卻道相思苦第十章 等閒平地起波瀾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傷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隨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第一章 青梅賦相思第十一章 盛會在何時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第十七章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第七章 天下本一家第七章 愛恨兩依依第十一章 盛會在何時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一章 東風惡,歡情薄第七章 天下本一家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八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第四章 有情終伴青山老第十二章 錯將生死作相思第三章 花開花謝故人別第五章 但感別時久第十章 日日思君不見君第十八章 委心任去留第四章 最難歡聚易離別第八章 式微式微,胡不歸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十八章 委心任去留第六章 相煎何太急第十二章 錯將生死作相思第九章 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第三章 客從遠方來第一章 東風惡,歡情薄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第十章 等閒平地起波瀾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十七章 結髮兩不疑第五章 欲將此身寄山河第二章 前路未可知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第九章 風回處,寄珍重第三章 歲月靜好與君同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第四章 有情終伴青山老第五章 欲將此身寄山河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傷第七章 人轉迢迢路轉長第十八章 委心任去留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第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第七章 天下本一家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隨第七章 愛恨兩依依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第七章 天下本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