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風吹過中原大地時,高辛大王姬向黃帝寫信請求,希望能在母親忌日時,去軒轅祭拜遠葬在軒轅山的母親,盡一份孝心,也希望代母親在黃帝膝下略盡孝心。
信是大王姬親筆所寫,落着大王姬的印鑑,由俊帝派特使送到黃帝手中。
黃帝看完後,讓近侍向所有臣子宣讀了信,於情於理,都沒有人能反對一個女兒祭拜母親和想見外祖父的要求,所以衆官員商討的自然只能是如何接待高辛王姬。如果只是高辛王姬,並不難辦,可她不僅僅是高辛的王姬,她還是黃帝的外孫女,她的母親爲軒轅戰死。商討的結果,在不越制的情況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
當桃花開遍中原大地時,小夭離開五神山,顓頊作爲小夭的表兄,在小夭的要求下,陪同小夭一起趕往軒轅山。
仲春之月的第二十三日,小夭到達軒轅城,小夭的兩個舅舅軒轅蒼林、軒轅禹陽帶着五位表弟,和一衆官員來迎接小夭。
擾攘一番後,蒼林對小夭說:“本該在上垣宮接見來使,可父王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這些年又不耐煩見人,所以由你七舅舅設宴款待使團,父王就不接見他們了,只在朝雲殿等着見你。”
小夭笑道:“好的,那就請舅舅帶我去拜見外祖父。”
蒼林道:“王姬,請!”
幾分蒼林的侍從好似不經意地把顓頊隔絕在外,顯然沒有人認爲顓頊也該去軒轅山。小夭站在雲輦前,問道:“顓頊表哥不一起去嗎?”
蒼林笑得和藹,“父王並沒有說召見顓頊,已經爲顓頊安排好住處,王姬不必擔心。”
一位小夭還沒記住名字的表弟笑道:“姐姐放心吧,我們回陪着大哥的。”
小夭笑了笑,向着顓頊走去,軒轅的侍從想攔,小夭笑盯着他們,好似在問,你們有膽子攔我?而隨小夭來的高辛侍衛們已經手按在了兵器上。衆人遲疑間,小夭走到顓頊面前,拉住了顓頊的手,對蒼林半撒嬌半賭氣地說:“以前住在朝雲峰時,都是顓頊表哥陪着我,如果表哥不陪我去,那我也不要去了!”
蒼林笑道:“不是舅舅攔阻,而是父王沒有召見他,我們實不敢擅自做主。”
“若外祖父怪罪,自然由我擔着,不用舅舅擔心!”小夭拽着顓頊就想登上雲輦,兩個軒轅侍衛攔住了他們,不許小夭上輦車,小夭盯着蒼林:“顓頊表哥真不可以去?”
蒼林說:“王姬見諒!”
小夭的臉色沉了下去,揚聲對所有高辛侍衛下令:“既然軒轅不歡迎我來,立即返回高辛!”小夭拖着顓頊就走。
高辛侍衛們立即開道,排列出整齊的隊形,竟然真的打算立即返回高辛。蒼林看小夭不像是假裝,着急了,“王姬,不可胡鬧!”
小夭怒氣衝衝,扯着嗓子喊了起來:“我胡鬧?有人會不惜萬里迢迢跑這麼遠來胡鬧嗎?我堂堂高辛大王姬,有什麼東西是在高辛得不到的?我母親爲軒轅百姓戰死,我不遠萬里來祭拜母親,誠心誠意要拜見外祖父。只是想讓自小就熟悉的表兄陪我一起,軒轅侍衛卻阻我登上雲輦,我倒是要請全天下的百姓爲我評評這個理,是我胡鬧,還是軒轅無禮?”
蒼林哪裡想得到小夭的性子竟然這麼潑,居然像潑婦罵街一般嚷嚷,若今日真讓小夭就這麼走了,把事情鬧出去,他可就要被萬民咒罵了,父王也必定發怒。蒼林只得忍下,安撫道:“王姬誤會了,絕無人敢阻止王姬上車。”
所有軒轅侍衛都退讓到一邊,小夭看目的已經達到,見好就收,拉着顓頊登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上雲霄,小夭看向顓頊,顓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脣緊緊地抿脣。二百多年前,年少的他在四位王叔的逼迫下,孤身一人離開了軒轅山,當時,他站在船頭,回身看着漸漸消失的朝雲峰時,就在心中發誓:我一定會回來!
雲輦停住,婢女們恭請王姬下車。
顓頊和小夭下了車。
顓頊仰頭看着宮門前的匾額,上面是祖母親筆寫下的“朝雲殿”三個大字,他不禁在心內說道:奶奶,爹爹,我回來了!漂泊異鄉二百多年的我回來了!我讓你們久等了!
小夭也仰頭看着匾額,三百多年前,這座宮殿裡,曾盛滿了她和親人的歡笑,今日歸來,卻只剩下了她和顓頊。
顓頊和小夭相視一眼,兩人同時舉步,一起跨進了殿門。
小夭面無表情,走得很慢,顓頊隨在她身後,也是慢慢地走着。
小夭走進了前殿,一個鬚髯皆白、滿臉皺紋、蒼老清瘦的老頭歪靠在榻上,好似過於疲憊,正合目而睡。聽到小夭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眼睛,看向小夭,視線依舊銳利。
小夭和顓頊不知爲何,都想起了彌留時的祖母,他們心頭一酸,齊齊跪下,不約而同地說道:“孫女(孫子)回來了。”
黃帝微微擡了下手,“過來。”
小夭和顓頊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走到黃帝的榻邊。小夭隨性慣了,一屁股就坐在了榻上,顓頊卻是恭敬地站着。
黃帝看着小夭,“你長得不像你娘,不過你這臉形、嘴巴倒是真像你外祖母,簡直和我遇見她時一模一樣。”
小夭記憶中的外祖母容顏枯槁、滿臉皺紋,小夭實不知道究竟像不像,只能微微一笑。
黃帝好像猜到小夭所想,說道:“你外祖母也曾和你一般年輕過,她的美貌和才華曾名滿大荒,很多好兒郎都想求娶她,可惜,她選錯了人。”
小夭愣住,不知道該接着說什麼,既不能說外祖母的確嫁錯了人,更不願說外祖母沒有嫁錯。因爲她也的確有感覺,外祖母和外祖父只怕不和,在外祖母去世前那幾年,外祖父從未來看過外祖母,準確地說,除了外祖父提着劍想殺母親那次,小夭從未在朝雲殿見過外祖父。直到外祖母去世後,外祖父重傷,才搬到了朝雲殿。
小夭的沉默像是認可了黃帝的說辭,黃帝卻未介意,依舊微笑地凝視着小夭。
黃帝看向了顓頊,微笑散去,不像看小夭時的溫和歡喜,而是苛刻挑剔的。顓頊沒有低頭,只是微微低垂着眼眸,任由黃帝打量。
半晌後,黃帝才說:“我還以爲你被高辛的風流旖旎消磨得和已經忘記了怎麼回來。”
顓頊跪下,“孫兒讓爺爺久等了。”
“你回來是爲了什麼?”
顓頊剛要回答,黃帝說:“想好了再回答,我要聽藏在你心裡的話。”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目視着黃帝,坦然地說:“我想要軒轅山;還有個原因,也許爺爺不相信,但我的確相見爺爺。”
黃帝不爲所動,冷冷地說:“你的兩個王叔、五個弟弟都想要軒轅山,你若想要,自己想辦法,我不會幫你。就如這回朝雲峰的路,只有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我纔會見你。”
“是。”
黃帝微合了雙眼,說道:“不要怪我心狠,你若不憑藉自己的本事拿到,即使給了你,你也受不住。”
“孫兒明白。”
黃帝道:“你們下去休息吧,我住在你祖母以前的屋子,別的屋子都空着,你們想住哪裡就住哪裡。我不喜人聲,殿內的侍女很少,你們若不習慣……”
小夭插嘴道:“沒什麼不習慣的,外祖母在時,也是沒幾個侍女,我記得後殿的荒草長得和我一樣高,我和哥哥還在裡面捉迷藏。”
黃帝閉上了眼睛,笑着揮揮手。
小夭和顓頊輕輕退出了大殿,兩人沿着朱廊,繞過前殿,到了他們以前居住的偏殿。庭院內長着高高的鳳凰樹,樹冠盛大,開着火紅的鳳凰花,一切仿若當年,鳳凰樹下的鞦韆架卻已無影無蹤。
小夭神情恍惚,像是做夢一般走過去,一陣風過,滿天花雨簌簌而落,小夭伸手接住一朵花,拔去花萼,放進嘴裡吮吸花蜜吃。她笑着回頭,對顓頊說:“哥哥,和以前一樣甜。”她把一朵花遞給顓頊,顓頊接過,也放進嘴裡吮吸了一口。
他們身後跟着兩個侍女,一個是跟着小夭來軒轅的珊瑚,一個估計是指派來服侍顓頊的,叫桑葚。
珊瑚問:“王姬,就住這裡嗎?”
“就住這裡。”小夭用手指指,“我住這一間,哥哥住那一間。”
珊瑚進去看了一圈,說道:“雖然佈置得很簡單,但應該經常有人打掃,挺乾淨的,被褥帳幔也都新換過。就是這庭院內有些髒,奴婢把這些落花都掃了,看着就乾淨了。”
小夭道:“別掃!我小時候,四五天才掃一次,那些落花也不掃走,外祖母讓堆在樹下,由着它們慢慢地爛成泥。”
小夭和顓頊坐在廊下,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鳳凰花。
珊瑚知道王姬的性子,不再管她,自己忙碌起來。珊瑚膽大嘴甜,很快就和桑葚說上了話,在桑葚的指點下,兩人準備好洗澡水。小夭和顓頊都是早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人,沒要她們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等兩人洗完澡,珊瑚和桑葚端來晚飯,小夭和顓頊就坐在廊下,吃了晚飯。
用完飯,小夭讓珊瑚和桑葚去休息。她和顓頊沿着小徑,慢步去後山,後山的桑林依舊鬱鬱蔥蔥,和外祖母在世時一模一樣。小夭仰頭看着桑樹,“再過一段日子,就可以吃桑葚了。”
“姑姑喜歡吃冰過的,那時候你們在五神山,我還沒見過姑姑和你,可奶奶一看到桑葚就嘮叨‘你姑姑最喜歡吃冰葚子了,五神山只怕沒有好的桑葚,我們做好了,派人給你姑姑送去’,我還幫奶奶採摘過桑葚,一起做過冰葚子。”
小夭甜甜地笑起來,“每年都有人來給娘送冰葚子,娘捨不得多吃,每天只拿一小碟,因爲冰冰甜甜酸酸的,高辛又熱,我也喜歡吃,每次都和娘搶着吃。覺得不夠吃,讓侍女也去採了桑葚做冰葚子,可味道始終和外祖母送來的不一樣。”
顓頊微笑着說:“等今年桑葚好了,我做給你吃,保證和奶奶做的一模一樣。”
小夭笑點點頭。兩人都知道不可能一模一樣,但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他們都不是喜歡沉湎於過去的人。
兩人慢慢地散步,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偶爾想起什麼,提起時,都是快樂的事,也都是笑着回憶。
直到深夜,他們纔回了屋子,各自休息。
小夭以爲自己會睡不着,可沒有,躺在小時候睡過的榻上,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得十分酣沉。
第二日,直到天大亮,她纔起來。珊瑚說顓頊已經離開,離開前說去見黃帝。
小夭也不着急,慢慢地洗漱吃飯,等吃完飯,她走出了屋子,看到了鳳凰樹下的鞦韆架。珊瑚笑道:“也不知道王子怎麼想的,大半夜不睡覺,居然做了個鞦韆。”
小夭倚着門框,笑起來,鼻子卻有些發酸。
珊瑚問:“王姬,盪鞦韆嗎?”
小夭搖搖頭,慢步而走,也沒刻意去尋顓頊和黃帝,只是隨便地逛着,不知不覺走到了以前外祖母起居的寢殿。門口立着幾個侍衛,見到她,既未出聲稟奏,也未出聲攔阻。
小夭走進了屋子,黃帝和顓頊正坐在暖榻上下棋。黃帝歪倚着,顓頊正襟端坐,不過兩人的表情倒是一模一樣,都面無表情,無喜無怒,讓人一點都看不出他們的心思。
小夭沒理他們,依舊像是在外面逛時,邊走邊細細瀏覽,最後竟然驚訝地發現,這個屋子居然和小時候的記憶變動不大,就好似外祖母依舊生活在這裡,甚至連外祖母用過的梳子、首飾都依舊在妝臺上。
小夭坐在了妝臺前,隨手打開一個首飾匣,拿起了一套紅寶石的步搖。這些首飾依舊璀璨如新,就好似女主人馬上就會回來戴起它們,可其實,即使在小夭的記憶中,女主人也從未戴過它們。小夭把步搖放在發上比着,這步搖一套三支,兩支四蝶步搖,一支雙翅步搖,還有六支配套的長短簪,累累串串的紅寶石,幾乎要墜滿全頭,很難想象樸素憔悴的外祖母曾戴過這麼耀眼炫目的首飾。
“你若喜歡,就拿去吧。”黃帝的聲音突然傳來。
小夭放下首飾,關好匣子,笑搖搖頭,“女人戴這些東西都是爲了給人看,更準確地說是吸引男人看她。如果戴上了這些,即使那個男人看了我,我又怎麼知道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那璀璨耀眼的寶石?萬一誤會了人家的心意,卻不小心搭進了自己的真心,豈不麻煩?”
黃帝愣了一下,小夭看着黃帝,像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淡淡地說:“外祖母真的很喜歡過你。”
黃帝盯着小夭,好似眼中又怒意,“怎可擅議長輩?”
小夭無所謂地聳聳肩,“我這人愛說話,外祖父若不喜歡聽,就當沒聽見,反正你們裝聾作啞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黃帝盯了小夭一會兒,嘆了口氣,“你竟然是這麼個性子,和你娘、你外祖母截然相反。”
小夭嘻嘻笑起來,對黃帝做了個鬼臉,“像她們有什麼好呢?不過是便宜了男人,苦了自己!”
黃帝無奈,擱下棋子,對顓頊說:“不下了,你餓了嗎?”
顓頊恭敬地站起,扶着黃帝起來,“爺爺,久坐後先活動一下,再進食。”
祖孫兩人在庭院內慢慢地走着,小夭倚在窗邊,不禁想起了娘和外祖母,那時娘也常常攙扶着外祖母在庭院內一圈圈散步。
顓頊攙扶着黃帝走了幾圈後,才扶着黃帝坐下,用了些糕點,喝了點淡茶。
黃帝漱完口、擦乾淨手後,好似不經意地把一塊桑葉形狀的小玉牌放到顓頊面前,“朝雲峰本就屬於你奶奶,這峰上從一草一木到整座宮殿都出自她手,守護朝雲峰的第一代侍衛也是她親手訓練。我雖住在這裡,但我有自己的侍衛,朝雲峰的侍衛一直閒置着,既然你回來了,他們以後就聽你調遣。”
顓頊給黃帝磕頭,把玉牌小心地收了起來。
黃帝看他依舊喜怒不顯、從容鎮定,一絲滿意從眼中一閃而逝。
黃帝說:“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顓頊和小夭行禮,告退。
兩人走遠了,小夭低聲問顓頊,“哥哥,你是真的想回來陪伴照顧外祖父?”
顓頊點了下頭。
小夭不解地說:“你不怨他嗎?我可是有些怨他,所以剛纔一直拿話刺他。”
顓頊問道:“也許因爲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他的很多做法,處在他的位置,他沒有錯。他的選擇是傷害了不少人,甚至包括祖母、爹孃、姑姑、你和我,但他成就了更多人的幸福。人們只看到他是創建軒轅、打敗神農、統一了中原的偉大帝王,卻看不到他所做的犧牲和他所承受的痛苦。你知道嗎?就在剛纔他和我下棋時,我知道他背上的舊疾在劇痛,可是他絲毫不顯,每一步落子都沒有受到影響,依舊保持着最敏銳的反應、最凌厲的殺氣。這樣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我爺爺,我也會敬重,而他是我爺爺,所以我不僅僅是敬重,還有敬愛。”
小夭嘆氣,“我只能說,做他的子民是幸福的,做他的親人時痛苦的,而你這個怪胎,他對你不聞不問,任由四個舅舅對你屢下殺手,你卻依舊覺得他值得你敬愛。”
顓頊笑起來,“小夭,你怨恨那兩個侍女嗎?如果不是她們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壓根兒不用顛沛流離兩百多年。”
“不,如果沒有那兩百多年,我不會是現在的我。如果我在父王身邊平平安安地長大,也許會很幸福,可我喜歡現在的我。現在的我什麼都不怕,因爲我已經歷過一無所有,不管遇見多麼可怕的困難,我都可以像殺死九尾狐妖一樣,手起刀落地殺掉那些困難。”
“如果沒有王叔的逼迫,我不會孤身去高辛,就不會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如果沒有他們一次次的逼害和暗殺,我不會變得更狡猾、更冷靜、更有力量。苦難之所以能成爲苦難,只是因爲遇到它們的人被打敗了,而我們打敗了苦難,並把它們踩碎,揉進自己的身體裡,變成了屬於我們的力量,所以,我們從不會把苦難看作苦難。爺爺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正因爲他明白,所以他才選擇了放手。”
小夭笑起來,“好吧,好吧,說不過你,以後我注意一些,不再刺激外祖父了。”
他們已經走到鳳凰樹下,兩人都停住了腳步。顓頊撫了撫小夭的頭,笑着搖搖頭,“不必。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你是他的外孫女,我想他喜歡你對他坦率一點,包括對他的怨恨。他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你的怨恨。”
小夭做了個鬼臉,什麼都沒說。
顓頊指指鞦韆架,“你玩了嗎?”
小夭笑坐到鞦韆架上,“爲等着推鞦韆的人來了一起玩。”
顓頊推着她的背,把小夭送了出去,一次次,鞦韆蕩得越來越高,小夭半仰着頭,看着滿天紅雨,簌簌而落。
盪鞦韆的人在,推鞦韆的人在,鳳凰花也依舊火紅熱烈,可小夭再不能像當年一樣,迎着風縱聲大笑。他只是微微地笑着,享受着風拂過臉頰。
小夭以爲軒轅會爲她祭拜母親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當黃帝詢問她想如何祭拜時,小夭淡淡地說:“我娘並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自然不喜歡人多,但如果你要舉行儀式,我想我娘也能理解。”沒有想到,黃帝竟然真的下令,讓蒼林把原本準備好的儀式取消。
在母親忌辰的那一日,去祭奠母親的只有小夭和顓頊。
山花爛漫的山坡上,有六座墳塋,埋葬着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還有母親。可其實,至少有三座墳塋都沒有屍體。大舅的墓裡是什麼小夭不知道,只能看到茱萸花開遍墳頭;大舅娘是神農的大王姬,神農國滅後,她烈焰加身自盡,屍骨無存,墓裡葬着的是她嫁到軒轅來時的嫁衣;不知道二舅是怎麼死的,只知道留下了一小塊焦黑的頭骨,墓裡葬的是那塊骨頭;四舅,也就是顓頊的父親,和神農的祝融同歸於盡,屍骨無存,墓中只有他的一套衣冠,還有自盡的四舅娘;母親,和神農的蚩尤同歸於盡,也是屍骨無存,顓頊說墓中是一套母親的戰袍。
也許因爲小夭清楚地知道墓中沒有母親,所以,她從沒有想過來祭奠母親。對着一套衣服,有什麼可祭拜的?高辛的梓馨殿內還有一大箱子母親穿過的衣服呢!
可是,當她和顓頊站在這一座座墳墓前,不管理智如何告訴她都是些衣袍,她卻沒有辦法不哀傷。
所有真正疼愛呵護他的親人都在這裡了!顓頊跪下,一座接着一座墳墓磕頭,小夭跟着他,也一座接着一座墳墓磕頭。給大伯磕頭時,顓頊多磕了三個,他看着蓋滿整座墳頭的茱萸花,輕聲地對小夭說:“這應該是朱萸姨所化,她選擇自毀妖丹、散去神識時,我已在高辛。我不知道爲什麼,師父說讓我別難過,朱萸是心願得償,開心離去。”
小夭默默地也多磕了三個頭。
當他們給所有的墳墓磕完頭,顓頊依舊跪着沒有起來。
小夭卻背對着墳墓,盤腿坐在了草地上。她望着山坡上的野花,正五顏六色開得絢爛,忽然想起了母親送她去玉山前,帶她和顓頊來給外婆和舅舅們磕頭,她和顓頊去摘野花,回頭時,隔着爛漫的花海,看到母親孤零零地坐在墳塋間。她忽然覺得害怕,是不是那一刻,母親已經知道自己其實再回不來了?
顓頊站了起來,開始清掃墳墓,他修煉的是木靈,本來一個法術就能做好的事情,他卻不肯藉助法術。
小夭把顓頊清理掉的野花揀了起來,坐在地上編花環,等顓頊清掃完墳墓,小夭正好編了六個花環,一座墳墓前放了一個花環。
他們打算離開,顓頊對小夭說:“陪我去趟軒轅城。”
到了軒轅城,顓頊讓馭者在城外等候,他和小夭徒步進城。
顓頊帶着小夭去了一家歌舞坊,顓頊賞了領路的小奴一枚玉貝。小奴眉開眼笑,把顓頊領進了一間佈置得像大家小姐閨房的房間,只不過中間留了很大的空間,想來是方便舞伎跳舞。
顓頊吩咐道:“我要見金萱。”
小奴流露出爲難的神色,“金萱姑娘……”
顓頊又給了他一枚玉貝,“你去請她就好了,來不來在她,賞錢歸你。”
小奴高興地去了,小夭戴着帷帽,縮在榻上,好奇地看着。
顓頊坐在琴前,試了一下琴音後,開始撫琴。琴音淙淙,時而如山澗清泉,悠揚清越,時而如崖上瀑布,飛花瀉玉。
門被推開,一個女子輕輕走了進來,她一襲黃衣,清麗婉約,見之令人忘憂。她靜靜坐下,聆聽琴音,等顓頊奏完時,才說道:“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遊,勉爾遁思。你,終於回來了。”
顓頊道:“我回來了。”
小夭對顓頊說:“哥哥,我出去轉轉。”
顓頊點了下頭,小夭拉開門走出去,一樓的紗幔中正好有舞伎在跳舞,小夭站在欄杆前笑看着。雖然軒轅的歌舞坊男客女客都有,可在這樣的風月場所,來的多時男人,縱有女子,也多扮了男裝,小夭卻穿着女裝,戴着帷帽,惹得不少人注目。小夭毫不在意,人家看她,她看美女。
只看那舞伎隨着靡靡之音翩翩而舞,細腰如水蛇一般柔軟,惹得人想摟一把,坐在四周的男子都伸手,卻沒一個碰到。兩個男子恰分開紗簾從外走進來,其中一個男子猛地摟住了舞伎,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把她扔進另一個男子的懷裡,“今夜就讓着小蠻腰服侍你。”
這座歌舞坊是隻賣歌舞的藝坊,所有的曼妙香菸都是看得到吃不着,舞伎本來已經冷了臉,可一看到男子的臉,縱使見慣了風月的她也覺得臉熱心跳,再發不出火,心甘情願地隨了男子就走。那男子笑摟住舞伎,帶着她往樓上走,小夭覺得眼熟,卻因爲站立的角度和紗幔,一時看不清楚男子的臉。直到男子走到了樓上,小夭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容貌,霎時間目瞪口呆。他的面容和相柳一模一樣,可他錦衣玉冠,一頭烏髮漆黑如墨,眉梢眼角僅是懶洋洋的笑意,整個人和冰冷的相柳截然不同。
小夭一直盯着他看,男子卻只是淡掃了她一眼,目光絲毫沒有停駐。另一個男子卻笑瞅着小夭,伸手來揭小夭的帷帽,“小娘子,你若有幾分姿色,我就讓你今晚陪我。”
旁邊有女子擋住了他,嬌笑着說:“這位小姐是這兒的客人,公子可別爲難我們。”
男子看拉住他的女子姿色不俗,不再說話,隨着她進了屋子。
金萱拉開了門,對小夭和善地笑了笑:“進去吧,我讓人送你們離開。”
小奴送顓頊和小夭走僻靜的路,離開了歌舞坊。
顓頊帶着小夭又四處轉了一會兒,去城內有名的酒樓吃完晚飯,兩人才出城,乘雲輦回軒轅山。
到了朝雲殿,小夭坐在鞦韆上,顓頊靠樹坐着。小夭仍然滿心疑惑,那人是相柳?不是相柳?
小夭問:“哥哥,你見過相柳的真容嗎?”
“沒有,每次見他,他都戴着一副面具。”
小夭好奇地問:“軒轅通緝追捕了相柳幾百年了,怎麼我看賞金榜上只他沒有畫像呢?難道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真容。”
“見過他容貌的人當然有,可相柳是九頭妖,傳說他有九張真容,八十一個化身,那些見過他的人都自相矛盾,有一次有人描繪出他的容貌,竟然和六王叔一模一樣。”
難道她見到的相柳只是他的一個幻形?小夭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若失。
顓頊疑惑地說:“不過也怪!既然相柳的幻形連神器都辨不出真假,他何必還戴面具?反正隨時可以換臉!”
小夭幽幽地說:“也許他和我一樣,只想要一個真實的自己,對幻化沒有興趣。”
顓頊問:“怎麼突然提起相柳?”
小夭說:“只是……想起了他。”
小夭不想對顓頊撒謊,所以說了半句實話,她語氣中自然流露的悵惘讓顓頊有些難受,他輕聲道:“你不是清水鎮上的玟小六了。”
小夭笑了笑,“我明白。”
顓頊轉移了話題,說道:“在歌舞坊,要揭你帷帽的人是你的小表弟始均,蒼林唯一的兒子。”
“旁邊的人是誰?”
“不認識,但沒有用幻形術。不過——自從碰上過你和璟,我就再不敢十成十確信了,這天下是有以假亂真之術。”
小夭問:“那個金萱姑娘是你的人?”
“希望是。大伯活着時,曾建立過一個強大的收集信息的組織,朱萸姨在掌管,大伯死後,這組織效命於姑姑,姑姑戰死後,朱萸姨雖然還在,但她的性子,有人下命令就能幹事,沒有人下命令,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這組織就有些荒廢了。百年前,她帶着金萱去高辛找我,按照姑姑出征前的吩咐,把這個組織交給了我。金萱也是木妖,如果我算是大伯,金萱就算是朱萸姨的那個位置,但她對我是否會如朱萸姨對大伯那麼忠心,我不知道,慢慢看吧!”
“不管怎麼說,這是屬於你的力量。”小夭睨着顓頊笑起來,一臉促狹,“而且,以你對付女人的手段,我對你有信心。”
顓頊以拳掩嘴,輕輕咳嗽了兩聲,瞪向小夭。小夭收起了促狹,正色道:“我原來還擔心你回來勢單力薄,現在總算放心了一點。”
顓頊道:“我們的長輩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們,但他們一直在庇佑我。大伯是個非常厲害的人,他不僅給我留下了這個組織,朝堂內其實也還有他的人,雖然非常少,但每一個都是最好的。父親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但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掌管軍隊,士兵們必願跟隨我,因爲父親當年明明可以逃生,卻選擇了站在所有士兵前面,迎接死亡。孃親,她給我留下了絕對忠誠的若水族。還有姑姑……”
小夭眨眨眼睛,好奇地問:“我娘給你留下了什麼?”
顓頊笑着把一朵鳳凰花彈到小夭的臉上,“你。姑姑給我留下了你。”
小夭踢起地上的鳳凰花,揚起顓頊身上,“竟然敢打趣我!”
顓頊大笑,小夭道:“就這些只怕不夠。”
顓頊道:“遠遠不夠,再加上我在高辛時訓練的暗衛,也僅夠我勉強保住性命。現在整個朝堂幾乎都認定王叔該繼承王位;王叔曾幫着爺爺打下中原,有赫赫戰功,軍隊中有和他出生入死的袍澤;他已經經營了幾百年,從中原到西北都有他的人,肯定有很多家族像防風氏一樣已經效忠於王叔。在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先保住命,再慢慢圖之。”
小夭問:“需要我爲你做什麼嗎?”
顓頊笑起來,“你不會不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你吧?”
小夭說:“你仔細說說,看有沒有我不知道的。”
顓頊抓着鞦韆架,“我想想啊,面上的事就不說了。暗中的,比如塗山璟,他想接近你,我給了他機會接近你,他就必須要幫我;如果不是他,我哪裡能那麼容易融入豐隆他們的圈子?還有,在豐隆、馨悅他們面前,我會讓他們明白我對你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們在評估我時,勢必要考慮你的分量。這些事情看似微小,卻會讓決策的天平向我傾斜,以後這些事,只會越來越多,很多時候你甚至都不會意識到我已經利用了你。”
小夭說:“感覺上,我什麼都沒做。”
“你已經做了,你把我看作作重要的人,我才能肆無忌憚地利用你。塗山璟又不是傻子,現在局勢明顯利於王叔,幫我對塗山氏沒有絲毫好處,可他知道我對你很重要,所以他才毫不猶豫地站在我這一邊。”顓頊握住小夭的手,“而且,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手上染血,可我在乎,我不想你因爲我染血。你只需站在我身邊,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小夭笑着點點頭,“明白了。”
顓頊輕搖着鞦韆架,覺得這條踏着血腥而行的路,因爲有了小夭的陪伴,竟然一點不覺得陰冷,像此時此刻,兩人吹着晚風,輕言慢語,很溫馨,也很輕鬆。他本已經習慣於警惕戒備,不管什麼都爛死在肚子裡,可是對着小夭,他會覺得無話不能說,無事不可坦白。爲了照顧阿念,他會在當着小夭的面時,刻意對阿念更好一些,小夭不會嫉妒;對馨悅的看法可以坦誠,小夭不會詫異;不管陰謀陽謀,都可以說,小夭不會覺得他卑劣,小夭完全接受他是他。
第二日,小夭起身時,顓頊已經不在。小夭去黃帝那裡找他,看他站在黃帝身後,兩個表弟也在,幾個臣子正在向黃帝奏報什麼。
小夭在外面等着,等到昏昏入睡時,他們纔出來。
小夭躲在暗中,可顓頊和他們邊走邊說,一直送着他們往外走,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爲他們兄弟有多麼情深。表弟倕樑是七舅禹陽的二兒子,他對顓頊和始均說:“明日家中有一個晚宴,大哥和小弟若沒定下別的事情,請務必賞光。”
始均哈哈笑起來,“三哥,你知道我的性子,只要有美人,你不請我,我也會去。”
小夭走了過去,給顓頊打眼色,顓頊卻笑道:“有美酒嗎?只要有好酒,我也一定去。”
小夭無奈何,只能裝作好奇地問道:“有好玩的事情,爲什麼不請我呢?”
倕樑盯着小夭,始均猛拽了他一下,他才反應過來,和始均一起給小夭行禮。小夭請他們免禮,倕樑笑道:“姐姐若想去,自然歡迎。”只不過,他得重新安排一下。
待始均和倕樑走了,小夭問道:“你沒看到我讓你別答應嗎?”
顓頊笑着說:“看到了,但我想和他們親近親近,多瞭解一些總不是壞事。而且現如今,他們纔是軒轅城的主人,我初來乍到,若端着個架子,落到外人眼裡,反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小夭說:“你剛到軒轅城,還未戰穩腳跟,正是除掉你的最好機會。他們絕沒膽子在朝雲峰下手,可出了朝雲峰,卻是他們的地盤。”
顓頊道:“不迎着荊棘峭壁而上,如何能登臨峰頂?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麼?”
小夭的手撫着心口,“不知道,我覺得……可是不可能啊……”
“你想說什麼?”
“反正我和你一塊兒去。”
顓頊笑道:“我沒意見。”
第二日傍晚,顓頊和小夭去倕樑的府邸。
因爲是私宴,賓客不多,卻都是這些年軒轅國內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他們對顓頊看似客氣,實際很不屑。小夭不禁暗暗嘆氣,顓頊要走的路真的荊棘峭壁。
待宴席開始後,七舅的長子禺號纔來,居然帶了大荒中最近最有名的一個人來——剛在小祝融的赤水秋賽上奪冠,來自高辛四部中羲和部的禺疆。衆人看到禺疆,全都站起來,給予了最熱烈的歡迎。
禺號站在禺疆身旁,略帶了幾分自得,把每個人介紹給禺疆。
小夭來時,特意和倕樑說不要說明她的身份,讓她毫無拘束地玩一玩,現在自然不想去結識禺疆。她在花園裡隨意地逛着,又看到了那個歌舞坊中和相柳酷似的男子,他端着酒,散漫地倚坐在玉榻上,身周花影扶疏、暗影綽綽,若不仔細,很難注意到他。
小夭輕輕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冷不丁地俯下身子,突然說:“相柳,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男子身子紋絲不亂,只微微側仰了頭,“你悄悄走到我身後,我一直在猜你想做什麼,竟生了一絲綺思遐想,沒想到你認錯了人。”
小夭盯着他的眼睛,男子笑起來,“我倒真想是你叫的那位了。”
小夭體內的蠱蟲沒有任何反應,自己也糊塗了,“你真的不是他嗎?”
“如果你能陪我喝酒,我噹噹他也無妨。”
小夭甜甜一笑,“好啊!”
男子給小夭斟酒,小夭一飲而盡,給男子斟了一杯,男子也一飲而盡。一瞬後,男子手中的酒杯滾落,他苦笑,“你給我下毒?”
小夭抓起了他的手,撫着他的手指細看,他的指尖生了紅點,真是中毒了。
男子嘆氣,“如果你沒給我下毒,我倒真覺得自己豔福不淺。”
小夭扔開他的手,倒了一杯酒給他,“這是解藥。”
男子無力地擡了擡手,顯然他不可能自己端起酒杯,小夭喂着他喝了。
小夭道:“不好意思,認錯了人。”
“你每次認錯人都要下毒嗎?這習慣可不好!”
小夭再次說:“抱歉。”轉身要走,男子卻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句抱歉,就想走?”
“那你想怎麼樣?”
“我是防風邶。”男子把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寫到小夭掌心,“記住了,下次不要在認錯了人。”
“你是防風意映的……”
“二哥。你認識小妹?”
小夭苦笑,“大荒可真是小啊!”
小夭離開,這一次防風邶沒有再拉她。
有人在觀賞歌舞,有人在飲酒聊天,幾個少女在亭子裡下棋,顓頊和始均他們在一起,不知道說什麼,大笑聲陣陣,小夭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一切跡象都表明防風邶不是相柳,像防風邶這樣的大家族子弟,認識他們的人太多,相柳絕不可能冒充,可小夭就是覺得他熟悉,那種熟悉理智分析不出,嘴裡也說不出,只是身體本能的感覺。
已是深夜,賓客們陸續散去,也許因爲顓頊在高辛生活了兩百多年,禺疆和顓頊聊得很投機,一直聊到了賓客都已走光,在倕樑和禺號的相送下,顓頊和禺疆才並肩向外走去。
小夭站在雲輦旁等着顓頊,顓頊和禺疆在門口站定,笑着說話。
如果站在顓頊旁邊的人是防風邶,小夭會非常戒備,可是禺疆來自高辛四部的羲和部,一個對俊帝最忠誠的部族,小夭沒怎麼戒備,等得無聊時,還東張西望。
她看到了防風邶,他騎在天馬上,立在長街的盡頭。夜色很黑,其實根本看不清楚天馬上的人,但小夭就是憑直覺知道他在那裡,小夭眯眼盯着長街盡頭。防風家的子弟應該箭術都不錯!
突然,野獸的本能讓她的身體緊張,她下意識地看向讓她感覺到危險的方向,看到禺疆突然出手,一拳重重擊向顓頊,顓頊急速後退,可禺疆是大荒內排名前幾位的高手,顓頊只堪堪避開了要害。禺疆不等他喘息,一拳又一拳瘋狂地攻擊向顓頊。每一拳都蘊含着充沛的靈力,拳紋猶如漣漪一般震盪開,將府門前的玉石獅子震得粉碎。
第一次知道原來至柔的水竟然也可以至剛,小夭驚駭地大叫:“來人,來人!”可是沒有一個侍衛趕來,倕樑和禺號已經被禺疆的靈力震暈過去,始均被嚇得躲到了雲輦下,瑟瑟發抖。
小夭第一次明白,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任何計策都不管用,這個時候,不管她和顓頊有多少靈機妙策,都只有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救顓頊。
顓頊受了重傷,倒在地上,禺疆抓起顓頊,眼中滿是恨意,化水爲刀,揮刀而下,居然想把顓頊斬首。
小夭明知道以自己的靈力,即使衝過去,也只會被禺疆的水紋絞得粉碎,可她依舊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淒厲地喝道:“禺疆,難道你要讓整個羲和部滅族嗎?”
禺疆的刀勢緩了一緩,“這只是我一人所爲,與羲和部無關!”
“我是高辛的王姬,我說有關就是有關!”小夭站在了禺疆面前,眼中是可以毀滅一切的冷酷。
“你是高辛的王姬,居然要爲一個外人,毀滅羲和部?”
“那你呢?你竟然和外人勾結,刺殺顓頊,爲自己的部族惹來滅族之禍?”
禺疆吼道:“我沒有和外人勾結,是他殺了我哥哥,我要爲哥哥報仇!”禺疆的靈力打開了小夭,小夭重重跌在地上,幾口鮮血吐出。
禺疆不管不顧地揮刀砍向顓頊,“他砍了我哥哥的頭,我只能取他的頭祭奠哥哥。”
小夭慘叫:“住手!”
禺疆沒有住手,刀鋒毫不遲疑地斬向顓頊。
小夭幾乎要肝膽俱裂,顓頊卻平靜地笑起來。
突然,寒意凜冽,縈繞着禺疆和顓頊的水靈變作了冰氣,禺疆手中的水刀化作了雪刀,砍到顓頊的脖子上時,就如雪團砸到人身上,雖然砸得人生疼,可雪團畢竟是雪團,碎裂成了雪末。
禺疆雙眼血紅,還想攻擊,一堵冰牆擋在他面前,一身青衣的赤水獻在漫天雪花中走了過來,冷冷地說:“要想打,我們換個地方。”
禺疆滿面悲憤,傷比痛多,“爲什麼?你知道他殺了我哥哥,爲什麼要阻止我?”
赤水獻冷漠地就像一塊寒冰,“等你打敗我,也許我會告訴你爲什麼。”說完,她向着一個方向奔去,禺疆知道有獻在,他根本殺不了顓頊,追着赤水獻而去。
顓頊剛想掙扎着戰起,小夭喝道:“別動!”
她張開雙臂,擋在顓頊身前,面朝着黑暗的虛空,一步步後退。顓頊這時也反應過來,低聲問道:“防風氏?”
小夭全身緊繃,猶如護着小獸的雌獸,一直怒瞪着什麼都沒有的虛空。她看不見他,可是她能感覺到他在那裡,那支箭隨時能射穿顓頊的咽喉。
這個時候,隨顓頊而來的侍衛終於衝破了陣法的鉗制,衝了過來,護住顓頊。
那人離開了!
小夭緩緩吐出一口氣,身子鬆懈下來,幾乎軟倒在地上,剛纔短短一瞬的對峙,讓她覺得比被禺疆摔開更痛苦。
顓頊踉蹌着扶住小夭,小夭扶着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強撐着爬上了雲輦。
顓頊也登上了雲輦,坐到小夭身旁。
小夭先吃了一顆藥丸,幫顓頊檢查傷勢,她拿了三顆藥丸給顓頊,顓頊什麼都沒問,乖乖地吞下。
小夭說:“今夜倕樑的府中有個客人,就是那天和始均在一起的男子,他叫防風邶。”
顓頊說:“防風家的老二,防風氏十分善於隱匿,配上他們的箭術,才能名震大荒,爲什麼你知道防風邶在那邊?”
小夭搖搖頭,“我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
這是個很不能取信於人的回答,但顓頊相信。在生死存亡那一刻,他有過類似的直覺。
回到朝雲殿,鳳凰花簌簌而落,空氣中有馥郁的鳳凰花香,和往常一樣的平靜,就好似剛纔的一切只是幻覺,可小夭的胸腹間仍在隱隱作痛。
小夭要進屋,顓頊拉住她,“小夭,今夜嚇着你了吧?”
小夭回身,對顓頊說:“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很高興你留有後手,並沒有因爲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禺疆就有可能真的死掉。”
顓頊道:“我是留了後手,不會死於禺疆之手,可後來那一刻,如果防風邶真射出一箭,我沒有信心能躲過。”
小夭問:“赤水獻怎麼會幫你?”
“準確地說,我給了赤水氏一個機會,對我施恩。如果那一刻,赤水獻不出手,我的暗衛也會出手。”
“施恩?”
“所有人都以爲接受恩情的人會對施捨恩情的人生出親近,卻不知道施捨恩情的人對於自己救護的人同樣會生出親近之心。就算對一無所有的乞丐隨意施捨半個餅,恩主也會下意識地期待乞丐的感激作爲回報,如果乞丐感激,幫着打掃了一下門口,那麼恩主在歡愉自己善心的同時,下一次仍會施捨半個餅。施捨是一種付出,但凡人心,只要付出了,不免期待回報。而且人心很奇怪,如果我太主動親近赤水氏,他們會對我很警惕,可如果讓他們高高在上地站在施恩者的地位,他們卻會放鬆警惕。他們認爲自己只是隨手丟了一塊餅子,隨時可以關門把乞丐關閉在門外,卻不知道當心裡有了期待,即使關上了門,也要悄悄看一看乞丐會怎麼反應。”
小夭嘆氣,“我以前覺得自己挺聰明,可和你們一比,我覺得自己是傻子。”
顓頊笑起來,“你不是,我們千般算計都只是因爲有所求,而你無所求,自然不必算計,人無慾,纔是至強。”
小夭苦笑:“好吧,我最強。你的傷不輕,休息吧。”
顓頊點頭,今夜是一個雙殺的局,禺疆的刺殺竟然只是爲了給防風邶創造機會,雖然他有暗衛,可那一瞬,是靈力低微的小夭將他護在身後,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
小夭走進屋子,掩門前突然說:“禺疆說你殺了他哥哥,究竟怎麼回事?如果真有殺兄之仇,只怕他還會來殺你。”
顓頊皺眉,“我也不知道,從沒聽說禺疆有哥哥,如果真有個禺疆這麼強的生死仇敵,倒真很麻煩,我會派人去查清楚。”
幾日後,關於禺疆的事情查了出來。
原來禺疆原名玄冥,他的父親是高辛羲和部的貴族,他的母親卻是軒轅族的女子,當年小夭的母親嫁到高辛,黃帝曾選了十來名軒轅少女陪嫁,其中一個少女與羲和部的一個少年情投意合,少年向俊帝請求賜婚,小夭的穆清沒反對,兩人就成婚了。婚後兩人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叫玄庭,幼子叫玄冥。小夭的母親自休於俊帝后,當年隨她到高辛的軒轅族侍衛和侍女也都返回了軒轅,禺疆的母親留下了。但也許因爲遠離故土,不但沒有朋友陪伴,還要承受軒轅王姬驚世駭俗舉動的惡果,也許因爲熱情爛漫的軒轅女子無法忍受刻板嚴肅的高辛禮節,夫妻兩人開始頻頻吵架。又一次禺疆的父親氣急下口不擇言,說後悔娶了軒轅女子,罵軒轅的女子都沒有教養,不懂尊重夫君。禺疆的母親一怒之下,竟然學了軒轅王姬,寫下休書,帶着大兒子離開了高辛。
因爲此事太過丟人,所以禺疆的爺爺極力壓下此事,對外宣稱兒媳和長孫遭遇意外而死。禺疆的父親雖然從沒有去軒轅找過妻子,可也沒有再娶妻。禺疆的母親在回到軒轅後,一直鬱鬱寡歡,沒幾年就病死了,她死後不久,禺疆的父親也病逝。禺疆的爺爺改了孫子的名字,從玄冥改爲禺疆,帶着禺疆遠離人世,終年漂泊于歸墟,從此後,關於禺疆的身世知道的人就非常少了。
禺疆跟着爺爺長大,他的大哥玄庭則由軒轅族撫養長大,之後他的大哥得到了黃帝的重用,出任軹邑城的城主,成爲聞名天下的酷吏,在顓頊離開軒轅前,黃帝下令,由顓頊監刑,斬殺了玄庭。
爺爺臨終前,禺疆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的大哥並沒有死於意外,可高興還沒過去,又聽到爺爺說大哥已被顓頊斬殺。他總覺得是顓頊奪去了他的親人,想殺顓頊,可顓頊是俊帝的徒弟,如果他在高辛境內殺了顓頊,是在挑戰俊帝,會給全族惹禍,所以他只能一直忍,忍到顓頊離開高辛,回到軒轅。禺疆覺得他去軒轅殺顓頊,只是他的個人行動,和其他人沒有關係。
至於是他利用了禺號接近顓頊,還是禺號和倕樑利用了他去殺顓頊,則不得而知。
小夭聽完禺疆的身世,不禁有些同情禺疆,也不打算向父王告狀了。
顓頊對小夭說:“殺玄庭沒有錯,我不後悔殺了他,可我的確覺得對不起他,因爲他犯的罪……”顓頊嘆息,“算了,這些骯髒的事和你沒有關係,就不和你解釋了。”
小夭的傷已經好了,顓頊的傷還沒好,但常有人來見他。其餘時間,顓頊或者陪爺爺下棋,或者和小夭說說話。
等能行動時,他叫上小夭,每日採摘桑葚,醃製冰葚子。
仲夏時,顓頊的傷痊癒了。黃帝給他派了差事,他開始忙碌起來,真正參與到軒轅的朝事中去。爲了方便接見訪客、商談事情,顓頊在軒轅城內置了一座宅邸,忙時就宿在那邊。小夭正有點嫌朝雲殿太悶,問過黃帝的意思後,偶爾也住在軒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