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士子被他震懾了,或鼓掌或擊節,場面熱烈。
蘇秦面對衆士子,彎腰深揖一禮,用力咳嗽一聲,朗聲說道:“諸位仁兄,據秦所知,大家來自四面八方,身懷絕學,薈萃於此,目的只有一個——成就人生大業!”
蘇秦開口即觸衆士子的癢穴,全場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
“方今天下,”蘇秦掃視衆人一眼,接着說道,“綱常早亂,紛爭雀起,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逢此亂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業唯有一個——使天下相安!”
臺下有人大聲發問:“依蘇子之見,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蘇秦侃侃應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兩途,一是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統。”
有人再問:“如何可使諸侯相安?”
“諸侯相安,重在遵綱守常。如今綱常全亂,諸侯相安之道,實際已成空談。”
有人大叫:“這麼說來,天下唯有一統了!”
“正是!”蘇秦引入自己的議題,“自三皇五帝以來,天下大勢,分則亂,合則治!”
士子論政,衆人聽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國政,如何立本強國,如何行軍佈陣,攻伐殺戮,鮮有人談論天下大勢,更無人言及天下一統之事,因而衆人一下子怔了,吃不準蘇秦爲何以此開端。
賈舍人卻是大感興趣:“既然是分則亂,合則治,請問蘇子,昔日武王分封諸侯,天下卻走向大治,這又作何解釋?”
衆士子紛紛點頭,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蘇子如何解釋?”
“問得好!”蘇秦做出一個分與合的手勢,“天下分合,可有兩種,一是名分實合,二是名合實分。武王分封,當屬名分實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勢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禮,諸侯皆受王命,禮樂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東遷之後,情勢有所變化,周室式微,諸侯坐大,天下禮崩樂壞,天下大勢開始走向名合實分,終成今日不治亂局……”
角落裡,樗裡疾輕碰一下公孫衍,小聲問道:“公孫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論如何?”
“多爲大理,過於空泛。看他還有何說。”
樗裡疾未及回話,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陳詞濫調,一片空洞,蘇子能否講點新鮮的!”
另有士子呼應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勢我們聽得多了,蘇子所論並非高見!”
“這位仁兄,”蘇秦將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勢既然聽得多了,在下請問,方今天下,從大勢上看,是趨合,還是趨分?”
那士子隨口應道:“這還用說,方今天下,大勢趨分,不是趨合!”
蘇秦連連搖頭:“自春秋以來,天下列國,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卻說這是趨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話從何說起?”
那士子一下子語塞,衆人更是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盯向蘇秦。
“諸位仁兄,”蘇秦一字一頓,字字有力,“在下以爲,五百年來,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趨合!”
衆人紛紛點頭。
坐在中間的一位士子開口發難:“在此論政,理應談論治秦之策,蘇子卻大談天下分合,豈不是南轅北轍,離題萬里?”
蘇秦看向那位士子:“這位仁兄,不識天下大勢,何談治秦之策?”
發話的士子怔了下,竟也無話可說。
有士子問道:“天下大勢既然趨合,請問蘇子,天下終將合於誰家?”
“問得好!”蘇秦大手一揮,捏成拳頭,“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論及的。諸位仁兄,天下大勢日益趨合,中原列國由衆而寡,演至今日,不過二十,可稱列國。這些列國中,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勢者不過七國,楚、齊、燕、秦,外加三晉!”
全場靜寂,不再有人發問。
樗裡疾兩眼放光,斜視公孫衍,見他竟是聚精會神,兩眼如炬般盯視臺上的蘇秦。
蘇秦掃視衆人一眼,神采飛揚,侃侃而談:“縱觀七雄,燕國偏遠勢弱,難成大器;趙地貧瘠,難抗列國;韓、魏居中而四戰,難聚實力。未來天下,必是齊、楚、秦三強鼎足爭霸,中原逐鹿。誰能最終得鹿,天下就將合於誰家!”
衆士子皆被震撼,全場鴉雀無聲。
有頃,剛剛發話的那位士子再次出聲:“依蘇子之見,三國之中,最終得鹿的又會是誰呢?”
“仁兄莫急,在下這就說到了。”蘇秦給他一個笑,接道,“三強之中,先說齊國。衆所周知,齊民富國強,政治清明,民化久遠,當有大爲。然而,齊國負海而戰,缺少腹地;齊民富足,富必怯戰;齊興儒、墨之學,向以仁義治世,仁義可行於盛世,不可行於戰亂。齊國有此三弊,欲爭天下,難矣哉!”
這真是驚世鴻論,衆人聽得呆了,無不屏住呼吸,目光刷刷地射在蘇秦身上。
“再看楚國,”蘇秦大手一揮,“楚國方圓數千裡,腹地遼闊,物產富饒,人民衆多,進可取中原列國,退可據江水自守,實爲大有作爲之地。然而,楚國政權昏昧,門閥互爭;楚風獨特,難與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廣博,楚民卻是稀疏,難以形成合力。楚國有此三弊,欲爭天下,亦難矣哉!”
蘇秦言及此處,止住話頭,環視壇下。好半天,衆士子方纔緩過精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有士子大聲發問:“照蘇子說來,未來天下,必歸於秦了。”
蘇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蘇子如此蔑視列國,也太過了點吧!”
“是啊,是啊,”前面發話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來,魏國稱霸六十年,魏王今得龐涓,更是所向無敵,若爭天下,自當首屈一指纔是,蘇子卻視若不見,順口掠過,實難服人!”
衆人又是一番議論。蘇秦依舊微眯雙目,笑而不答。
賈舍人重重咳嗽一聲,見全場肅靜,緩緩說道:“蘇子所論之天下大勢,令人耳目一新。依蘇子之見,未來天下必歸於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與列國相抗,實難令人信服。蘇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懷興秦之策!”
蘇秦目視賈舍人,微微點頭:“在下既然赴秦,自有興秦之策。”
“蘇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國抵達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況是三策?全場寂然,即使壇主竹遠,也是全神貫注。
賈舍人道:“還請蘇子詳言!”
“上策能使秦國居一而平列國,帝臨天下,可稱帝策;中策能使秦國威服天下,諸侯莫與爭鋒,可稱霸策;下策能使秦國偏安關中,人民安居樂業,可稱邦策。”
全場死一般的靜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國,談王業已是奢求,蘇秦卻越過王業,直趨帝業,對於這些士子來說,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細細一想,蘇秦這麼說也無可厚非。天下已入並王時代,若是再談王業,確實沒有新意。
好一陣兒,有士子問道:“請問蘇子,能否詳言帝策?”
蘇秦應道:“既是帝策,當言於帝。”
全場再靜。
在這當兒,蘇秦掃過衆人一眼,朗聲說道:“諸位仁兄,在下初來乍到,在此賣弄,難免貽笑於大方之家。在下所論,純屬個人管見。不妥之處,還望諸位指點。眼下在下寄身運來客棧,哪位仁兄願來切磋,在下必躬身相迎,共論興秦方略!”
言訖,蘇秦拱手揖禮。衆人尚未反應過來,蘇秦已健步走下論壇,閃入側門。
衆士子見蘇秦這就退場,頓時嘈嘈雜雜,亂嚷起來:“嗨,還沒聽明白呢,怎麼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說,霸策總可說吧!”
“這不是故弄玄虛嗎?”
……
四位評判和壇主互望一眼,紛紛起身離席,走向旁邊的一間密室,房門閉合。
樗裡疾轉向公孫衍,笑道:“公孫兄,蘇子是何材料,這陣兒總該看出來了吧?”
“嗯,”公孫衍點頭道,“此人若不是誇誇其談之徒,就是曠世奇才!”
“公孫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處,莫說是這些尋常士子,縱使在下,也未曾透徹。”
公孫衍如此坦蕩,倒讓樗裡疾心中暗服,點頭道:“既是如此,公孫兄爲何又說他是誇誇其談之徒呢?”
“看!”公孫衍嘴角一努,“壇主要宣判了!”
樗裡疾擡頭望去,果見密室房門大開,衆評判魚貫而出,返回各自席位。臺上一聲鑼響,蘇秦亦從偏門走上壇去,在旁候立。
壇主竹遠最後一個走出密室,場上氣氛猶如繃緊的弓弦。在死一樣的沉寂中,竹遠一步一步走上論壇。衆士子知道,他要宣佈本次論政的最終判言了。每逢論政,此刻最爲緊張,整個大廳的目光一齊射向竹遠。
竹遠掃視衆人,朗聲道:“諸位仁兄,經四位評判公議,蘇子所論,切中天下時勢。蘇子所論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長。本壇預言,蘇子當爲秦公重用,蘇子所言帝策,當爲秦國未來國策!”
這是開壇以來最爲令人震撼的判詞。一時之間,衆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過神來,無不起立,紛紛擁上來向蘇秦致賀。
蘇秦健步上壇,朝衆士子鞠躬答謝。
樗裡疾拉上公孫衍徑出論政壇,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時,樗裡疾頓住腳步,輕聲問道:“適才所判,公孫兄意下如何?”
“還算切要。”
“方纔公孫兄言猶未盡,在下甚想傾聽下文。”
“高談闊論之人,一如鴻鵠行空,雖能高瞻遠矚,未必切合實際。蘇子適才所論,均未觸及實務,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還不敢妄加評斷。”
“呵呵呵,”樗裡疾笑道,“公孫兄論事,果是實際。在下有一計,或可試其實才。”
樗裡疾附耳低語,公孫衍連連點頭。
是日夜間,直到人定時分,蘇秦方纔脫開衆士子辯論糾纏,回到自己房舍。
蘇秦剛剛並膝坐下,正欲休息,整理一下思緒,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敲門聲,再後是小二的叫聲:“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起身,打開院門,見是公孫衍、樗裡疾站在門口。
樗裡疾揖道:“在下木雨虧見過蘇子!”
蘇秦還禮道:“洛陽蘇秦見過木先生!”
樗裡疾手指公孫衍:“這位是公孫先生!”
蘇秦朝他揖一禮:“蘇秦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衍還一禮道:“在下見過蘇子!今日有幸聽聞蘇子高論,在下不勝感懷,特約木兄登門相擾,望蘇子賜教!”
“公孫兄客氣了!”蘇秦微微一笑,伸手禮讓,“兩位仁兄,裡面請!”
公孫衍讓道:“蘇子請!”
三人走進客廳,分賓主坐下。
蘇秦細細打量二人,觀其神韻、氣度,心中忖道:“論政壇上,二人來得甚早,卻故意坐於偏僻角落,又於人定時分才登門造訪,顯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邊的要人了!”
這樣想定,蘇秦微微一笑,抱拳說道:“蘇秦昨晚至秦,今日就倉促開壇賣弄,未及準備,只好胡言亂語,見笑於兩位方家了!”
“蘇子這是哪裡話!”樗裡疾亦抱一拳,“蘇子對天下大勢的來去運動了然於胸,實令在下敬服。蘇子所論帝策,在下也有感懷。在下識淺,不能視遠,欲就眼前一些瑣事求教蘇子,還望蘇子不吝賜教!”
“在下願與木兄切磋。”
“這一年來,”樗裡疾緩緩說道,“關外列國變數甚多。先是越人陳兵琅琊,齊人嚴陣以待。繼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襲楚項城,殲景翠大軍六萬;楚人棄宋回救,楚、魏兩軍對壘,大戰一觸即發。恰在此時,越人棄齊襲楚,楚、魏和解,與越人戰於雲夢澤畔。凡此種種,無不令人眼花繚亂。在下眼拙,看不明白,還望蘇兄點撥。”
聽聞此話,蘇秦心中越發有數了。能將列國情勢如此講述,已非尋常士子,講述時語氣又是如此之大,眼界也是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蘇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聽木兄此言,當是方家了。木兄既然有問,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測,不是之處,請兩位方家寬諒。”略頓一頓,“在下以爲,木兄方纔所言,皆爲勢之運動。天下大勢成形於天下衆勢,衆勢互衝互動,天下於是亂象紛呈。但天下衆勢無論如何亂衝亂撞,也必臣服於天下大勢。唯有把握天下大勢,纔可解此亂象。”
公孫衍似有不解:“請蘇子詳解!”
“天下大勢歸一,天下亂勢亦必依此而動。凡順大勢而動者,當爲順動,凡逆大勢而動者,當爲反動。依此判斷,衆勢之動皆可有解。越勢趨齊,當是盲動;楚勢趨宋,當是順動;魏勢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動;越勢伐楚,當是蠢動。”
公孫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點頭道:“蘇子果然高論!只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蘇子闢解!”
“公孫兄請講!”
“越人伐齊,確爲盲目,但越人轉而伐楚,也算佔了天時、地利、人和,當是明智之舉。越人二十萬衆今已攻至雲夢,楚郢指日可下,蘇子爲何卻說它是蠢動呢?”
蘇秦微微一笑:“依公孫兄見識,當可看破,何必再問蘇秦?”
“在下愚昧,還望蘇子指點!”
“既如此說,”蘇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門弄斧了。越人久居東南,不知中原變化,政治、農商、武備、韜略、人才諸種,均落後於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鎖勢收斂,深居簡出,或可因佔地利而維持偏安。偏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窺天下,不自量力,出山爭霸,這又前來與大楚爭鋒,欲步昔年吳王之塵,豈不可笑?”
樗裡疾驚道:“照蘇子說來,此番越人必敗了!”
“越人敗與不敗,木兄拭目以待。”
“蘇子所言甚是。”公孫衍大是贊同,再次拱手道,“不過,聽蘇子所言,越人無論是伐齊還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蘇子爲何視伐齊爲盲動,而視伐楚爲蠢動呢?”
“越人伐齊,雖然必敗,卻未必亡國。越人伐楚,則國必亡。”
“哦?”公孫衍一怔,“蘇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佔地利、人和,楚未必取勝。越人伐楚,楚佔地利、人和,越人必敗。越人伐楚,必傾巢而出。楚地廣闊,必誘敵深入。越人深入楚國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時,如何能勝?越人一旦潰敗,必全軍覆沒。此時楚人乘勝至越,如入無人之境,越國豈有不亡之理?”
蘇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孫衍、樗裡疾互望一眼,不無佩服。有頃,樗裡疾又問:“聽聞越人矢志伐齊,卻在關鍵時刻突然轉向。請問蘇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計?”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計,在下尚不敢說。但據在下所知,越人行事,從不拐彎抹角。依越王的爲人,更不會半途而廢。越人突然轉向,必是爲人所惑,且此人必是當世高人。”
“蘇子怎知此人必是當世高人?”公孫衍急問。
“能使二十萬大軍心悅誠服地走向絕境之人,不爲高人,何人謂之高?”
公孫衍急問:“請問蘇子,這個高人爲何要害越人,是他與越人有仇嗎?”
“非也,”蘇秦搖頭,微笑,“此人作此謀,不爲別個,只爲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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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楚人?”樗裡疾大惑,“請蘇子詳解!”
蘇秦拱手笑道:“依兩位仁兄目力,這個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孫衍站起身來,深揖一禮,“蘇子高論,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來相擾!”
蘇秦還過一揖:“在下胡亂言語,見笑了!”
二人走出運來客棧,樗裡疾急不可待地說:“公孫兄,這下可以斷言了吧!”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不瞞樗裡兄,君上考問之事,在下苦思數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蘇子竟在片刻之間,以寥寥數語輕鬆化解,可見其才遠勝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業必成!”
樗裡疾不無興奮地說:“明日上朝,你、我力薦此人如何?”
公孫衍卻是擺手:“不用薦了!”
“哦?”樗裡疾驚問,“公孫兄爲何不薦?”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這辰光,應該有人向君上舉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