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

山裡的冬天,說來就來。接後幾日,朔風呼呼刮來,天氣說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預言,戶大招風,屋內寒冷刺骨,存不住一絲兒暖氣。幾人經過商議,請來大師兄童子參謀,重新選址,先後忙活數日,將草舍重新搭過,實用多了。

安居之後,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辦糧、油、鹽等過冬用的一應物什,肩挑背扛,運入谷中。自此之後,四人再無旁騖,安下心來,開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將一日時光切割成若干時段,或練拳,或打坐,或讀書,或習琴,或對弈,或採集,或爲炊,具體做什麼,依舊由大師兄童子安排,以陰陽之道調養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規律。

鬼谷洞深不可測,裡面七繞八拐,如同迷宮。迷宮裡有許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場,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蟬兒、童子的修煉及安歇之處,各距十餘步,洞門上均有布簾。再往裡走,離玉蟬兒的洞穴二十餘步遠處,有一個幾丈見方的大洞,裡面擺滿竹簡。

拜師過後,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裝了柴扉。柴扉雖未上鎖,卻無疑將此處隔爲禁區。這且不說,鬼谷子接着吩咐,藏書洞由玉蟬兒經管,無論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隨便出入。

玉蟬兒真也管起事來,上任當日就定下規矩,每日晨起借書,每次許借一冊,且日落之前必須歸還。即使選書,玉蟬兒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內,不得有任何拖延。

洞中藏書甚是豐富,沿洞壁擺了許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樣的竹簡。若是將它們裝進牛車,只怕十車八車也拉不完。要想讀完它們,莫說是三年五年,縱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難。因而,四人特別看重每日晨起的選書時間,都想在這時間內尋出特別適合自己的書。

只有在此時,蘇秦、張儀、孫賓、龐涓四人的差別才顯現出來。蘇秦沒有讀過多少書,那模樣就如一個走進寶庫的窮人,望着琳琅滿目的各式珠寶,一下子暈了頭,隨便哪一本都是好書。張儀卻是東挑西揀,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龐涓一頭扎進書堆裡,只選有關兵法戰陣的竹簡,尋到一本即如獲至寶,揣進懷中就走。孫賓讀書則另有選擇,所選大多與兵或道有關。

對張儀而言,借書、還書的這一刻另有意義,那就是接近玉蟬兒。每逢此時,玉蟬兒總是盡職地站在門口,與他們見禮,看他們或選書或還書。只要這一刻過去,無論是誰待在洞裡,她就二話不說,虎起臉來將他趕走。

張儀總是第一個進來,最後一個出去,且多數情況下是被玉蟬兒趕出去的。然而,莫說趕了,即使被她罵上幾句,張儀也會感到全身舒泰,幹什麼都有勁兒。

時間過得甚快,四人每日借書,讀書,還書,冬去春來夏至,不知不覺,已是半年有餘。

這日晚間,又是還書時分,張儀第一個趕回草堂,如往常一樣興沖沖地正要進洞,眼前忽地一亮,因爲他發現一身白衣的玉蟬兒正襟危坐於草堂裡。再仔細一看,一身褐裝的鬼谷子也在這兒端坐,鬼谷子的另一邊站着童子。

幾個月來,鬼谷子依舊是深居簡出,今日突然出來,倒讓張儀吃了一驚,跪下叩道:“弟子張儀叩見先生!”

鬼谷子不無慈愛地笑了笑:“坐吧。”

張儀眼睛一瞄,瞧見玉蟬兒身邊有個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發作起來,讓他在先生面前下不來臺。猶豫一時,張儀挪到離玉蟬兒一步遠的地方盤腿坐了。不一會兒,蘇秦、孫賓跟着回來,分別見過禮,選了位置坐下。

龐涓回來時,眼前只有兩個空位,一個在玉蟬兒和張儀之間,另一個在蘇秦和孫賓之間。龐涓想也未想,徑直走到玉蟬兒身邊,緊挨她盤腿坐了。龐涓塊頭大,張儀就坐時又刻意沒有留夠一個足位,此時從張儀這邊望過去,龐涓的左腿幾乎壓在玉蟬兒的右腿上。張儀看在眼裡,後悔已是遲了,白他一眼,急朝蘇秦身邊挪了挪,爲龐涓騰出地方。龐涓見狀,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掃他們一眼,微微笑道:“能讓老朽看看你們所讀何書嗎?”

四人相顧一眼,各將手中竹簡擺在前面。

鬼谷子掃一眼張儀:“張儀,你所讀何書?”

“回先生的話,弟子所讀,是一篇叫《說劍》的!”

“嗯,”鬼谷子點頭道,“你倒是會選書。此書是一年前老友列禦寇造訪老朽時帶來的,說是宋人莊子新著。能說說有何感悟嗎?”

張儀受到肯定,神采飛揚,侃侃說道:“弟子以爲,莊子所言之三劍,可稱三種治世之方。天子之劍,講求順應天道,諸侯之劍講求順應世道,庶人之劍講求以力服人。”

“你能悟到此處,甚是難得。如果要你選擇,你欲持何劍治世?”

“弟子當選諸侯之劍!”

“爲何不選天子之劍?”

“天子之劍講求天道,天道無非是順應自然,不可力爲,是無爲而治。無爲而治適用於三聖時代,不適用於當今亂世!”

“諸侯之劍爲何適用於當今亂世?”

“此劍上應天道,下順四時,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興王業!”

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說得不錯。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劍!”將頭扭向龐涓,“龐涓,你所讀何書?”

龐涓見彩頭已被張儀奪去,正自難忍,聽到鬼谷子發問,趕忙說道:“回先生的話,弟子所讀,乃是呂公望的《六韜》!”

鬼谷子亦點頭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書不可不讀。你且說說,《六韜》之中,你最偏重於哪一韜?”

“每一韜都很精彩,不過,弟子更偏重於後面四韜,就是《龍韜》《虎韜》《豹韜》和《犬韜》!”

“你爲何不重前面二韜?”

龐涓不假思索,率爾應道:“《文韜》講究治國之術,與弟子所學有所偏差。《武韜》所講甚好,只是仍舊沒有後面四韜精彩!”

“後面四韜精彩於何處?”

“弟子可從中悟出如何去戰及如何戰勝!”

鬼谷子沉思有頃:“嗯,所言不錯,這四韜的確是教戰之術。老朽問你,如果你是一國主將,有鄰國來攻,你將如何戰勝?”

龐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話,沒有這種可能!”

鬼谷子驚道:“哦,此是爲何?”

“如果弟子是一國主將,只會進攻他國,斷不會被他國所攻!”

聽他言語如此託大,衆人皆吃一驚。張儀撲哧笑道:“對對對,有龐將軍在,誰敢送死?”

龐涓卻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說並非戲言。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國,你將如何戰勝?”

“兵強將猛;三軍齊心;出其不意。”

“假定你已三者俱備,麾下大軍也已圍定他國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國君班師之命,此時,你又該如何?”

“這——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君命,不過,君上不依不饒,一道接一道地連發班師詔書,你還敢不受君命嗎?”

“這——國君爲何定要班師?”

鬼谷子搖頭道:“老朽不知,你該去問國君纔是!”

龐涓想了一會兒:“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捨本求末了,這就細讀前面二韜!”

鬼谷子見他有所領悟,就把目光轉向孫賓:“孫賓,你所讀何書?”

孫賓靦腆地笑了,將面前竹簡雙手捧起。鬼谷子接過一看,是《管子》,點頭讚道:“嗯,你從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讀。管子相齊時,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諸侯,威震天下,可謂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典範!”

孫賓問道:“先生,先祖父也對弟子屢次提起‘不戰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曉它典出何處?”

“就典出於你的先祖孫武子。孫武子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戰百勝亦爲不善?”龐涓震驚,“請問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書了!”

“是的,”鬼谷子點頭道,“孫武子的確著過一書,名喚《孫子》,又稱《孫子兵法》,主要講述用兵之道。”

龐涓急道:“先生,既有此書,能否借弟子一閱?”

鬼谷子搖頭。

“爲什麼?”

“孫武子寫完此書,將之呈送吳王闔閭,闔閭視爲國寶,鎖於姑蘇臺,從不示人。後來,越王勾踐破吳,焚燒姑蘇臺,《孫子》一書也就化爲灰燼了!”

“勾踐真是可惡!”龐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說吧。”

“《孫子》一書既已化爲灰燼,先生何能脫口而出?”

鬼谷子掃他一眼:“老朽不過拾人牙慧而已。”轉向蘇秦,“蘇秦,你讀何書?”

衆人談論時,蘇秦一直是勾頭坐在那兒。見鬼谷子發問,蘇秦之頭非但沒有擡起,反而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問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書嗎?”

蘇秦沒有擡頭,半晌方纔囁嚅一句:“弟——弟子——”

張儀急了,從他前面拿起竹簡,掃一眼,雙手捧與鬼谷子:“蘇兄讀的是先聖的《道德五千言》,請先生驗看!”

鬼谷子接過書,卻沒有去看,而是放在一邊,望蘇秦微微一笑:“蘇秦,老朽問你,讀先聖此書,可有感悟?”

蘇秦依舊垂着頭,結巴道:“弟——弟子沒——沒有感——感悟!”

鬼谷子微微點頭,緩緩說道:“甚好。先聖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亦即無中生有。你說沒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願說,老朽也不勉強。”轉向衆人,“你們讀了一日,想也累了,這就散去吧。”

衆人再次拜過,各將竹簡在地上擺正,起身離去。玉蟬兒將地上的竹簡收在一處,抱回來就要去藏書洞,鬼谷子緩緩說道:“蟬兒!”

玉蟬兒放下竹簡,在鬼谷子跟前坐下。

“蘇秦近來都在忙活何事?”

“回先生的話,幾個月來,蘇秦好似換了個人,行爲孤僻,極少說話,也很少與人合羣,即使與張儀之間,也不如以前親密,見我更是能躲則躲。唯見童子,感覺似乎好一些。”

鬼谷子道:“此爲心障!”

玉蟬兒睜大眼睛,驚異地問:“怎麼會是心障?”

“孫賓爲名門之後,張儀爲貴胄之後,龐涓雖不富貴,卻也在安邑城中長大,衣食無虞,也算半個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說了。你們五人中,唯蘇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擡頭?”

“蘇秦出身賤微,這一點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話不言而喻,玉蟬兒也就打住話頭。

“身賤人輕尚在其次,緊要的是,你們四人進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藝俱通,而蘇秦缺少家學,根基幾乎是零。這且不說,蘇秦口吃嘴笨,卻習口舌之術,更覺前路艱難。”

“可拜師之前,蘇秦似乎不是這樣。”

“你說得是,不過,”鬼谷子話鋒一轉,“在拜師之前,蘇秦唯有張儀可比,尚有信心。拜師之後,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蘇秦自慚形穢,心上就如壓了一塊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藥,照說早當痊癒,可你看,他方纔先是拒不發言,後來逼得緊了,竟然又是出語結巴。”

“先生,”玉蟬兒追住不放,“可有辦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卻是難除。”

“這——我們總不能看着他一直這樣吧!”

“蘇秦的心障在於無自信。人無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蟬兒豁然開朗道:“蟬兒明白了。”

玉蟬兒將四人的竹簡抱回洞裡,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經昏黑,玉蟬兒一時也無睡意,就朝溪邊走去。

已是夏初時節,青草萋萋,山花爛漫。玉蟬兒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遊走,隱隱聽到有人說話。玉蟬兒趕忙住腳,打眼望去,遠遠看到溪邊巨石上有兩個人形。

也是出於好奇,玉蟬兒近前幾步,隱於一棵樹後。

不一會兒,說話聲再次傳來,玉蟬兒仔細一聽,竟是張儀。

蘇秦兩手抱頭,悶坐在石頭上。張儀跳下巨石,在細碎的鵝卵石灘上圍着那塊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張儀兜了一會兒,停住腳步,長嘆一聲:“唉,蘇兄,你叫我如何說呢?你叫我說什麼呢?你我相識、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裡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裡有悟,方纔爲何不說?”

蘇秦依舊是兩手抱頭,一聲不響。

張儀又兜一會兒圈子,住腳責道:“蘇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隨便說上幾句,保準賽過龐涓那廝!瞧他那樣子,算是什麼東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說過,用兵之道在息爭,用兵之術在戰勝,他卻充耳不聞,竟在先生面前大談方術,不談大道,這不是找啐嗎?先生真是好脾氣,若是我張儀,定要痛痛快快地損他一頓!”

蘇秦仍舊一言不發。

話及龐涓,張儀越說越上勁了:“哼,就他那點見識,竟然也使足勁兒表現!你知那廝爲何急於表現嗎?他是在討好師姐!哼,一個街頭小混混,真還以爲自己是個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見到師姐,一雙賊眼滴溜溜亂轉,嘴巴就跟抹過蜜似的。師姐是誰?是冰清玉潔的大周公主!他是誰?是癩蛤蟆一隻!可天下就有這等怪事,癩蛤蟆偏就想吃天鵝肉,什麼玩意兒?蘇兄,你評評看,孫賓身邊,地方那麼大,他卻偏不去坐,硬要擠到我跟師姐中間,那隻臭腳丫子差一點壓在師姐的上,氣得在下——”打住話頭,恨恨地在鵝卵石灘上重又兜起圈子來。

玉蟬兒聽到話題扯在自己身上,臉上頓覺一熱,又見張儀如此計較,差點沒有笑出聲來。

張儀兜一會兒,擡頭見蘇秦依舊垂着腦袋,似是急了,走上石頭,將他的頭猛地扳起:“我說蘇兄,你擡起頭來好不?從前的那個你哪兒去了?記得那夜我們一道眺望星空嗎?你選的是一顆不亮的星,你說,有一天,你的這顆星會亮起來的!你聽聽,這是何等氣勢!可眼下,瞧瞧你自己,總是勾着頭,總是躲到一邊。如果是這樣,你的這顆星,只怕這輩子甭想亮起來!我告訴你,蘇兄,從明兒起,你走路要——”一手扳頭,一手頂住後背,“擡頭,挺胸,就像這樣!看到龐涓、孫賓,就像看到兩根木頭一樣!你聽見了嗎?”

蘇秦此刻卻恰如一段木頭一樣。

張儀似也泄了氣,放開蘇秦的頭,跺腳說道:“悶吧,悶吧,悶成死豬吧你!”跳下巨石,揚長而去。

好一陣兒,蘇秦終於擡起頭來,呆呆地望着張儀漸去漸遠的背影,望有一時,重新將頭垂下,悶頭坐在石頭上。

不遠處的樹影中,玉蟬兒在那兒又站一會兒,一雙大眼忽閃幾下,轉身離去。

翌日,太陽又從東方升起。四人絡繹來到藏書洞,開始了新一天的選讀。

不知怎麼的,這一日玉蟬兒竟是沒來,開柴扉的是童子。

看到玉蟬兒不在,四人心頭一陣寬鬆,至少不必再去趕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龐涓與張儀,一下子沒有師姐的約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開。

走進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樣,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書。龐涓找到《六韜》,張儀昨晚受到肯定,將莊子的另一卷書抱進懷中,孫賓找到一冊《禮》,拿在手裡。蘇秦在一大堆竹簡跟前停住腳步,默思許久,找了條繩子,將其全部捆紮起來,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趕忙放下,走到一邊,依舊拿起那本這些日子來他幾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遲疑起來,似乎在權衡該選哪一本。

龐涓拿着書走過來,見他一下子佔住這麼多書,驚道:“蘇兄,你選了什麼好書?”

蘇秦側身擋住,口中囁嚅道:“沒——沒選什麼!”

龐涓見蘇秦躲躲閃閃,越發好奇,硬擠過去,強行扳過竹簡,細細一看,呵呵笑道:“我說蘇兄,我道是什麼寶書,又是《道德五千言》!咦,這堆竹簡不是《詩》嗎?不瞞蘇兄,這些東西是在下十歲之前就已熟記於心的!”

蘇秦大窘,面色漲紅,埋下頭去。

張儀聽得真切,緩緩走過來,挑戰似的望着龐涓:“在下方纔好像聽到有人在這裡顯擺,在下耳背,沒聽清楚,有人在十歲之前將什麼東西熟記於心了?”

龐涓斜他一眼,哈哈笑道:“有人沒聽清楚,在下再說一遍。在下兩歲識字,四歲知禮,六歲通《詩》,八歲誦讀《道德》,十二歲讀書破萬卷!”

張儀冷冷一笑:“在下還以爲有人出生之前就會讀書呢,原來技止此耳!在下一歲識字,三歲知禮,六歲通樂,九歲讀書破萬卷,十二歲時,在下已粗通六——”

張儀的“藝”字尚未落下,舌頭卻是僵在那兒。

龐涓感覺有異,扭頭一看,玉蟬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臉上一熱,趕忙背過身去。

玉蟬兒冷冷說道:“張士子,說下去呀,你粗通六什麼來着?”

張儀面色大窘,支吾道:“師——師姐,我——我——”

玉蟬兒的目光逼視張儀,鼻孔裡哼出一聲:“張士子一向伶牙俐齒,今兒怎麼結巴了呢?是不是‘粗通六藝’呀?‘粗通’一詞也太謙讓了吧,應該是精通才是!”

張儀漲紅了臉,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玉蟬兒將臉轉向孫賓:“聽說孫士子是天下名將孫武子之後,六歲知書達理,十二歲精通六藝,二十四歲被封爲帝丘守尉,率領衛國三軍以弱抗強,以微弱之勢固守帝丘二十餘日,令五萬魏卒望而卻步,可孫公子卻說自己並不知兵,這才痛下決心,歷盡艱辛前來鬼谷。孫公子,蟬兒說得對否?”

孫賓深揖一禮:“師姐所言甚是。孫賓從血中得知,孫賓並不知兵!”

玉蟬兒從孫賓手中拿過一冊書:“張士子,龐士子,你們請看,孫士子選的是《禮》,只怕是二位孃胎裡就已熟記於心的了!”

藏書洞裡鴉雀無聲。龐涓、張儀羞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蘇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蟬兒略頓一下,將目光轉向龐涓:“龐士子,你怎麼背臉去了?方纔蟬兒聽到,龐士子是六歲通《詩》,八歲誦讀《道德》,十二歲讀書破萬卷。龐士子既已讀書破萬卷,蟬兒請問,‘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此語出自何典?”

龐涓哪裡還敢說出一字?

“龐士子,怎麼不說話呢?龐士子既然不肯說,蟬兒這就告訴你,此語典出於先聖的《道德五千言》,也就是蘇士子手中這冊!蘇士子,你且說說,這冊五千言,你讀多少遍了?”

蘇秦依舊低垂了頭:“我——我——”

“好吧,蘇士子既不肯說,蟬兒一併代勞。就蟬兒親眼所見,一個月來,蘇士子每日必選此書。依蘇士子才智,此書內容早已爛熟於心。對一部書爛熟於心仍在不懈誦讀之人,蟬兒真正佩服!”

玉蟬兒的話音剛落,身後傳出一個沉沉的聲音:“說得好哇!”

衆人一愣,見鬼谷子站在門外,趕忙揖禮:“弟子見過先生!”

玉蟬兒見是先生,趕忙讓到一側。

鬼谷子走到洞口,朝玉蟬兒微微一笑,重複讚道:“蟬兒,說得好哇!”轉對四人,“你們回去,好好想想蟬兒的話。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精,在領悟。先聖老聃之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迄今仍未完全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有什麼好誇耀的?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豈可自作聰明?”

四人再度揖禮:“弟子謹記先生教訓!”

“去吧!”

四人各拿書本走出。

蘇秦走有幾步,回望玉蟬兒,見玉蟬兒也在目送他。兩人對視,玉蟬兒的目光中充滿期望與鼓勵。蘇秦朝她深鞠一躬,快步離去。

玉蟬兒轉過身來,見鬼谷子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臉色一紅,緩緩說道:“先生,蟬兒只想幫幫蘇士子,去其心障!”

“蟬兒,你幫的並不是蘇秦一人哪!”

玉蟬兒驚異地望着鬼谷子:“我——”

“其實,你也在幫龐涓和張儀。這兩個人,心障不在蘇秦之下!”

玉蟬兒驚異道:“他們也有心障?”

鬼谷子臉色凝重:“目中無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騖遠,爭風吃醋,自作聰明,凡此種種,不爲心障,更爲何物?”

玉蟬兒頓有領悟:“先生是說,蘇秦的心障在於自卑,龐、張二人的心障在於自負。”

“常言道,人無完人。此話是說,凡人皆有心障,或表現爲此,或表現爲彼。修道之本,就在於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於自覺,自覺之至,在於覺他。自覺不易,覺他也就更難了。蟬兒,你能幫助他們,既是在自覺,又是在覺他,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蟬兒細細思量,終於道:“先生——”

蘇秦最終拿出來的仍然是《道德五千言》。然而,今日他顯得神清氣爽,走路時挺着胸,昂着頭,健步如飛,徑直來到溪邊,坐在那塊他日日必坐的大石頭上。

是的,他們是人,他蘇秦也是人。他們非富即貴,但那都是過去的事,在這鬼谷裡,他們是一樣的,都是從頭開始。

是的,先生說得好,山不在高,在仙。讀書不在多,在感悟。他之所以日日要讀這本書,就是因爲書中有些東西他無法悟出。他原來以爲自己很笨,可先生說,即使他自己也未徹悟。先生都沒有徹悟的道理,他蘇秦——

蘇秦笑了。

蘇秦的臉上第一次浮出了自信的表情。其實,這冊竹簡,他確如玉蟬兒所說,早就爛熟於心了,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來,不是因爲沒有記住,而是因爲,沒有此冊在側,他就會覺得少些什麼。

此刻,蘇秦面對溪水,將竹簡攤在石頭上,眼睛卻不去看它,而是飽吸一口氣,面對青山,朗聲誦讀:“道可道,非恆道。名可名,非恆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蘇秦一口氣讀下去,突然間大是驚奇:口吃沒了!

蘇秦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誦讀:“道可道,非恆道。名可名,非恆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依舊順順暢暢,無一絲兒打卡。

蘇秦急步走到溪邊,看到溪水中漂下來一根羽毛,信口說道:“山上有樹,樹上有鳥,鳥長羽毛。夏日暖暖,穀風習習。羽毛掉落,隨風而去。飄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繞着高山流,羽毛隨着溪水漂!”

蘇秦陡然停住,又過一時,再對溪水道:“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鵝卵石,水中有小魚,魚兒遊得快,岸上草青青……”

蘇秦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在這兒隨便說去,要快即快,要慢即慢,竟然是隨心所欲,想就什麼,就能說出什麼了。

蘇秦驚喜萬分,跪在地上,衝溪水泣道:“天哪,我蘇秦不口吃了!我蘇秦不口吃了!”

突然,蘇秦猛地站起,一個轉身,飛也似的朝林中跑去,一直跑到一棵大樹下面。張儀要學有巢氏,總是喜歡待在樹上,這棵大樹是張儀平素讀書之處。蘇秦在樹下連叫幾聲,竟無一點動靜。

蘇秦擡頭朝樹上望去,竟是枝繁葉茂,看不真切。蘇秦自語道:“賢弟哪兒去了?莫不是睡去了,我且上去看看!”

蘇秦爬到樹上,見張儀果然躺在一根大枝丫上,整個面孔被攤開的竹簡蓋了個嚴實。

蘇秦推推張儀,叫道:“賢弟!”

張儀一動不動。

蘇秦心頭一震,伸手正欲移開蓋在他臉上的竹簡,張儀陡然道:“別動!”

蘇秦叫道:“賢弟,你這是怎麼了?”

“不怎麼?”

蘇秦驚異地問:“那——賢弟爲何蓋住臉呢?”

“臉?”張儀兩手捂牢竹簡,“哪兒還有臉?在下的臉今兒全丟光了!在下這是無臉見人哪!”

突然,張儀似乎發現什麼,忽地爬起,兩手捉住蘇秦的胳膊,兩隻大眼呆望着他,似乎他是一個怪物。

蘇秦急道:“賢弟,你——你要怎的?”

張儀長吸一口氣,驚異地說:“咦,乍一聽,你不結巴了!”

蘇秦長吁一口氣,朗聲笑道:“是啊,在下不結巴了!在下此來就是告知賢弟,在下不結巴了!”

張儀似乎仍不相信:“你是怎麼不結巴的?”

蘇秦搖頭道:“在下也是不知。好像是突然之間,在下就不結巴了,真的,在下不結巴了,哈哈哈哈,我蘇秦從今往後,再也不結巴了!”

張儀興奮地說道:“好哇,蘇兄你不結巴了,好哇,好哇,不結巴好哇!哈哈哈哈——在下祝賀你了!”

“雲開日出,我蘇秦終於見到青天了!”

張儀的臉色卻又陡然陰沉下來,長嘆一聲:“唉——”

蘇秦問道:“賢弟爲何嘆氣?”

張儀又嘆幾聲:“蘇兄見到青天,在下卻是遇上暴風驟雨了!蟬兒——蟬兒她——完了,在下算是完了!蟬兒她——唉,你說蘇兄,在下怎會鬼迷心竅,跟龐涓那廝較上勁了呢?”

不待蘇秦說話,張儀咬牙切齒道:“都是那個王八羔子害的!要不是在鬼谷,在下非要狠狠地揍他一頓不可!”

蘇秦撲哧一笑:“我說賢弟,真要和龐涓打架,你們誰揍誰可就不一定嘍!”

張儀冷笑一聲:“蘇兄,我們誰揍誰,你看着就是!”

將近中午,玉蟬兒燒好午飯,拿手指理理頭髮,款款走到草堂外面。看到草地上有隻蝴蝶在翩翩起舞,玉蟬兒童心泛起,追它而去。追有一時,蝴蝶飛到蘇秦四人的草舍旁邊,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蟬兒正要跟去,忽地嗅到一股怪味,自語道:“什麼怪味兒,臭死了!”

玉蟬兒扭身查找怪味的來源,驚異地發現,原來怪味是從四人的房間裡散發出來的。玉蟬兒走進邊上的一間,是蘇秦的,裡面亂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沒有洗過,全都堆在角落裡。

玉蟬兒驚道:“天哪,這樣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玉蟬兒捏着鼻子將蘇秦的一堆髒衣服抱到外面,打開窗子,在裡面收拾起來。收拾完蘇秦的屋子,玉蟬兒又走進另外三人的房間,逐個收拾一遍,將他們的衣服裝進兩隻大籃子,一手一隻提着,直朝小溪走去。

沒過多久,蘇秦手捧竹簡,一邊看書,一邊走回房間。

蘇秦推開房門,見房中乾淨整潔,以爲走錯房間了,趕忙退出。走到外面仔細再看,相信沒有弄錯,這才又走進去。

蘇秦在屋中愣有一時,搔頭自問:“咦,我的衣服呢?”

蘇秦正在四下裡尋找,孫賓、張儀、龐涓也從外面回來。

孫賓問道:“蘇兄,你丟什麼東西了?”

“衣服!衣服不知哪兒去了?還有,你們看,這像是我的房間嗎?”

幾人一看,紛紛稱奇。

張儀驚咋道:“嘖嘖嘖,不定有仙女下凡,幫你料理呢!”

蘇秦笑道:“你們回去瞧瞧,是不是也有仙女?”

幾人分頭跑回自己房間,不一會兒,也都撓着頭皮走出。

張儀問道:“奇怪,是誰幹的呢?”

孫賓猛地一拍腦門:“會不會是師姐——”

蘇秦也回過神來,附和道:“對,是師姐!定是她拿到河邊洗去了!”

張儀陡然一怔,繼而大驚失色:“師姐?糟糕——”

蘇秦急問:“怎麼了,賢弟?”

張儀囁嚅道:“在下——那個——那個——在下——”

龐涓眼珠兒一轉,朗聲笑道:“哈哈哈,昨兒晚上,仁兄怕是駿馬奔騰了吧!”

張儀被龐涓一語說中,臉色漲紅,狠狠瞪他一眼,飛也似的朝河邊奔去。

“我們的髒衣服,怎能讓師姐洗呢?”孫賓說完,與二人一道,動身跟在後面。

張儀飛步趕到河邊,果見玉蟬兒光着腳丫,挽着褲腿,在河水裡浣洗他們的衣服。大部分已經洗好,另有一些泡在水裡。

張儀急叫:“師姐,我的衣服呢?”

玉蟬兒見是張儀,嫣然一笑:“張士子,快來幫忙!”

張儀幾步跨入河裡,將泡在水中的一堆衣服一陣亂翻,一邊尋找,一邊問道:“我的衣服哪兒去了?”

玉蟬兒指指岸邊碎石上一堆洗好的衣服:“你在裡面找找看!”

張儀擡頭望去,一眼瞥見自己的內衣,見它已被洗好,因沒有擰,正在朝下面滴水。張儀一時愣了,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玉蟬兒笑道:“張士子,發什麼愣?叫你幫忙呢!”

張儀知她必定什麼都看到了,勾頭不敢說話。

玉蟬兒提高聲音:“張士子,叫你幫下忙,聽見沒?”

張儀似乎剛醒過來:“哦,幫忙?幫——幫什麼?”

“擰水呀!把那堆衣服擰乾,晾到草地上去。這些是力氣活!”

“擰擰擰!我這就擰!”張儀拿過衣服,正欲擰水,孫賓三個也已趕到岸邊。

孫賓看一眼石頭上的一堆衣服,撓頭道:“師姐,你看這,我們的衣服,怎能讓您洗呢?”

玉蟬兒笑道:“你們大男人真是,一個賽似一個,屋子裡亂七八糟,又臭又髒,衣服也是,似乎幾個月沒洗似的!倘若以此治理國家,黎民百姓還能有個活頭?”

龐涓看看張儀,別有用心地對玉蟬兒笑道:“師姐,您說我們的衣服髒得一個賽似一個,終歸有個比較吧。師姐評評看,這堆衣服裡,哪一件最髒?”

張儀臉色紫紅,怒目射向龐涓:“姓龐的,你——你小子——”

龐涓哪肯罷休:“師姐,瞧張仁兄衣冠楚楚的樣子,他的衣服難道也有這麼髒?”

張儀將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咬牙切齒道:“姓龐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龐涓陰笑一聲:“張仁兄,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嘛,在下這不過是逗個樂子嘛!”

玉蟬兒奇怪地望着二人:“龐涓,你們在打什麼啞謎?要是沒事的話,幫我把衣服漂淨,將水擰乾,晾到那邊的繩子上。天氣熱了,你們的衣服最好要一日一洗,不能一脫下來就扔到地上!”

龐涓笑道:“好好好,師姐,你坐下來歇一會兒,這點小活兒,龐涓一個人包了!”

玉蟬兒撲哧一笑:“這還像個男人的樣兒。累死我了,真得歇一會兒。”

玉蟬兒正要上岸,猛然發現鬼谷子、童子遠遠站在四人身後,輕聲叫道:“先生!”

衆人扭頭,見是鬼谷子,俯身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沒有理睬,只是陰沉着臉站在那兒。

童子咳嗽一聲,冷冷問道:“四位師弟,這些可是你們的衣服?”

四人垂頭不語,尤其是龐涓和張儀,大氣兒也不敢出。方纔那些吵嚷,無疑全讓先生和童子聽到了。

童子提高聲音:“師兄問你們話呢?”

蘇秦擡頭道:“回師兄的話,是我們的衣服!”

“房子髒了,可掃;衣服髒了,可洗;內中要是髒了,任誰也沒辦法!你們幾個拿上衣服,都跟我來!”童子說完,頭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後面,五個人排成一長溜兒,走向遠處的草坪。

看到他們走遠,鬼谷子輕嘆一聲,走到石邊坐下,對玉蟬兒道:“蟬兒,來,坐到老朽身邊。”

玉蟬兒坐過來,恭恭敬敬並膝坐下:“先生!”

鬼谷子問道:“蟬兒!你看,溪裡流着的是什麼?”

“是水。”

“可知水否?”

“先聖曰,‘上善若水’。”

“不錯。”鬼谷子點頭道,“蟬兒可知上善爲何若水嗎?”

“水利萬物,而不與萬物爭。”

“非也。水利萬物,也與萬物爭。”

玉蟬兒驚異地問:“先生,水也有爭?”

“是的。”鬼谷子手指大山,“你看這山,堅強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這水,淙淙而來,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將這大山劈開一條裂隙,將磐石磨成卵石。先聖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如果水與萬物不爭,如何能攻克堅強呢?”

“如此說來,天下萬物,無不爭!”

“無不爭,亦無爭。”

玉蟬兒越發不解:“既無不爭,怎又無爭呢?”

“這就是道之理啊。”

“請先生詳解!”

“萬物互爲依存,相生相剋。相生即不爭,相剋即爭。這就是道。道藏於萬事萬物之中,無見,亦無不見。”

“先生是說,水中有道。”

“你看,水與道多麼相近!道以善爲行,道善萬物。水以利爲行,水利萬物。道以弱制強,無不化;水以柔克剛,無不勝。”

“水中之道,可是先聖所說的‘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先聖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實上說,指的卻是人之七品,你可細細領悟。”

“謝先生指點!”

“要說謝呀,老朽真該謝你蟬兒纔是。”

玉蟬兒驚訝地問:“謝我?”

“現在看來,若是沒有蟬兒,只怕這幾塊璞玉,難以成器呢。”

“先生言重了。蟬兒一個女孩兒家,縱想幫助先生琢磨他們,只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蟬兒有所不知,璞玉爲至剛之物,就如這山,蟬兒你呢,則如這條小溪。”

玉蟬兒嗔道:“原來先生收留蟬兒,是來幫您琢磨玉器的。”

“非也。”鬼谷子搖頭道,“你看這條小溪,它從大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荊斬棘,逢山開山,遇石劈石,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住它,也沒有什麼使它流連忘返。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學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戀,但它永遠不會迷失自己。你看,它從不蠻衝蠻幹,從不停滯不前,而是日復一日地向前流去,流啊,流啊,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蟬兒望着小溪,心中一片空明:“蟬兒懂了,這條小溪所走的,其實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蟬兒,只有在到達大海的那一天,它纔會猛然發現,它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轉眼又是兩個月,時令已入仲夏,天氣熱起來。蘇秦四人依舊是天天借書、選書、還書。

這日晨起,又是選書時間。藏書洞雖說仍歸玉蟬兒兼管,但已成爲名義上的,因爲在借書還書時間上,她已很少監看,全憑四人的自覺。

孫賓將昨日所看之書放回書架,又在書架上翻找一陣,拿起一本,轉身走出。龐涓見孫賓走遠,趕忙過來,拿起孫賓所還之書,細細看過,然後揣上自己選中的,走出門去。

看到這一幕,張儀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當下有了主意,在書架上左翻右找,終於在一個塵封的角落裡抖出一卷竹簡,抖去塵土,粗粗一翻,喜道:“嗯,就是它了!”

張儀拿了這冊竹簡,徑直走到孫賓常愛讀書的斷崖下面。孫賓正在埋頭攻讀,張儀走到跟前,竟是沒有聽到腳步聲。

張儀朗聲道:“孫兄好興致也!”

孫賓擡頭一看,趕忙起身揖禮:“在下見過張兄!”

張儀還過禮,在孫賓身邊蹲下。

孫賓找話說道:“張兄必是讀得累了,出來走走?”

張儀笑道:“在下生就讀書的賤命,讀上十日十夜也不會累。在下此來,是專程尋孫兄您的。”

孫賓驚道:“尋我?”

“在下在一個旮旯裡找到一冊好書,粗翻一下,是寫先聖的,感覺特好。在下知道孫兄最是崇拜先聖,特來薦與你看。”張儀說着,拿出一冊竹簡,遞與孫賓。

孫賓一看,竟是《老子鄰氏傳》,喜道:“此書甚好,在下謝過張兄了!”

張儀笑道:“不過,在下尚有一請,也望孫兄答應。”

“只要孫賓做得到,張兄但說無妨。”

“龐涓那廝屢與在下過不去,孫兄閱讀此書時,萬不可使龐涓知曉。這樣的好書,他不配看!”

孫賓沉思有頃:“這——在下如何方能瞞過他呢?”

張儀想了一下:“孫兄可擇僻靜處,細細閱讀。晚飯之前,在下自來尋孫兄取書,你看如何?”

“這倒不難,日落之前,你可到東山雄雞嶺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尋我。”

“就這麼定了!”

龐涓正在樹下閱讀,突然聽到說話聲。龐涓一看,是張儀與蘇秦打前面走過。

張儀邊走邊問:“蘇兄,你見到孫賓了嗎?”

蘇秦應道:“方纔在下見他拿了兩冊書,往東山去了。怎麼,你要找他?”

“是的,在下有點小事兒,這想尋他。你啥時候見到他的?”

“就是剛纔。他提着兩冊書,好像很重,但走得甚快,在下本想打個招呼,剛要說話,他竟沒影兒了。”

“倒是奇了,他平時都是在那塊斷崖下面讀書的,今兒怎就換地方呢?”

兩人說着話,漸漸遠去。

龐涓猛然打一激靈,自語道:“晨時明明見他只拿一冊書,怎麼會是兩冊呢?再說,他爲何要換地方?難道是在防我?莫不是他得到寶書,不肯示人?不行,得去弄個明白!”

龐涓放下手中竹簡,朝東山趕去。

果然!在雄雞嶺半山腰的一棵巨松下面,孫賓捧着一冊竹簡,讀得聚精會神。另外一冊被他放在地上。龐涓移近幾步,本想看個究竟,可又擔心走得太近讓他發現。

龐涓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嗯,我且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看他藏也不藏。如果藏了,定是有鬼。如果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龐涓想定,退後數十步,打着口哨重又沿山道走上來,一副遊山玩水的樣子。

遠遠聽到龐涓的口哨聲,孫賓猛吃一驚。想到張儀的囑託,孫賓忙將《老子鄰氏傳》收拾起來,藏於樹叢裡,拿起地上的竹簡,裝模作樣地閱讀。

龐涓走到樹下,裝作吃驚的樣子:“孫兄,你怎麼會在這兒?”

孫賓支吾道:“哦,我——是啊,一個地方讀得倦了,就想換個地方。這兒僻靜,看書倒是不錯。看賢弟的樣兒,今兒有閒心哩。”

“讀得倦了,想到山上走走,不想竟是遇到孫兄。看孫兄着迷的樣子,定是讀到什麼寶書了?”

孫賓將書遞與龐涓:“是《六韜》,師弟早就讀過的。”

龐涓接過來一看,果是《六韜》,心下暗道:“明明是兩冊書,突然就成一冊了。孫賓吶孫賓,我還以爲你實誠呢,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好好好,算龐某看走眼了!”

龐涓將書還與孫賓,哈哈笑道:“孫兄慢讀,在下不打擾了!”

“賢弟慢走!”

龐涓哼着曲兒,朝山上走去。

一邊的樹叢裡,張儀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嘿嘿一笑,急步下山,走到溪邊,對蘇秦笑道:“蘇兄,龐涓那廝果然去了!”

蘇秦大惑不解:“我說賢弟,你讓在下說這說那,又在此一驚一乍,究竟在搞什麼鬼?”

張儀在他耳邊細語一陣,蘇秦皺眉道:“如此說來,龐涓真是有心之人!”

“豈止有心?還是黑心!”張儀恨道,“蘇兄,在下方纔想了一個整治他的方子,蘇兄只要點頭,在下保證讓姓龐那廝記次教訓。”

“賢弟要想整他,就去整他好了,爲何定要在下點頭?”

“因爲這事兒得蘇兄出馬。”

蘇秦驚道:“我出馬?”

“是的。”張儀改作嬉笑,“在下跟那廝是冤家,無論說出什麼,他必是不信。蘇兄就不同了,只要從你口中說出,這廝必聽。”

蘇秦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你要害人,卻拿在下當槍使,天下竟有這等事兒?”

“蘇兄誤會在下了。”張儀眼珠兒一轉,一本正經道,“在下不是害他,是幫他!再說,這也是在幫孫兄。”

“幫他?幫孫兄?”

“蘇兄想想看,在這鬼谷裡,如果龐涓要防一人,會是誰呢?”

蘇秦笑道:“當然是你張儀。你們二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呢。”

“錯了!”張儀道,“蘇兄,看人不能只看表相。”

“你是說,他要防的是孫兄?”

“正是。”張儀侃侃說道,“你想想看,在鬼谷裡,師姐修的是醫道,又是女兒身,與龐涓不是同道中人,可以忽略不計。你我所學是口舌之術,與那廝風馬牛不相及。唯有孫賓與他志趣相投,且又師出同門,彼此知根知底。若是同事一主,就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是對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說,龐涓那廝能不防一手嗎?”

蘇秦沉思片刻:“賢弟如此說來,倒也在理。”

“孫兄是實誠之人,龐涓若有此心,孫兄必無提防,也必吃虧。我們若是聽憑龐涓此心膨脹下去,豈不是既害了龐涓,也害了孫兄?”

蘇秦細想一陣,擡頭道:“嗯,賢弟有何良策?”

張儀在蘇秦耳邊如此這般,耳語一番。

蘇秦笑道:“這——未免損了點兒。”

“嘿嘿嘿,”張儀咧嘴樂道,“全當樂子唄!一天到晚悶在谷裡,還不把人憋死?”

孫賓的反常舉動使龐涓大惑不解。

這日午後,龐涓無心看書,悶了頭坐在樹下。依他的瞭解,孫賓不該是這個樣子。可前日之事,卻是他親眼所見。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孫賓少言寡語,縱有心事,也極少吐露。細想起來,對於孫賓,他還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名門之事,也是被陳軫審問出來的。看來,孫賓確是極有城府,日後他得多留一個心眼。

龐涓正自思慮,蘇秦提個竹籃走來,看到龐涓,遠遠叫道:“龐兄!”

龐涓回過神來,見是蘇秦,起身揖道:“在下見過蘇兄!”瞧一眼竹籃,“蘇兄這是——”

“方纔見到師姐,她說許久沒有吃到香菇了。昨兒落雨,今日必有鮮菇,在下想去採一些回來!”

聽到是玉蟬兒要吃香菇,龐涓說道:“哦,師姐總能與我想到一塊兒。昨日剛一落雨,在下就想今日去採鮮菇。誰想雜事一來,竟將這檔子事兒忘了。走,在下陪蘇兄一道採去!”

蘇秦笑道:“這敢情好,在下正在擔心採到毒菇呢。師姐愛吃樺樹上的菇,我們到樺樹林裡去採如何?”

二人說說笑笑地沿山道走向樺樹林。聊到高興處,蘇秦笑道:“嗨,昨晚有件奇事,在下越想越是納悶兒!”

“哦,是何奇事?”龐涓大感興趣。

“昨晚在下許是着涼了,天將明時,肚疼難忍,只好跳下榻去,到林子裡出恭。出恭回來,正要開門進屋,突然聽到有人說話。”

“有人說話?”龐涓驚道,“半夜三更的,何人說話?”

“在下也覺奇怪,仔細一聽,竟是孫兄!”

聽到是孫賓,龐涓兩眼大睜:“是孫兄!他說什麼來着?”

“也是在下好奇心起,側耳細聽。哈哈哈,原來孫兄在說夢話!”

龐涓連連點頭:“嗯,這個時辰,是有夢話。孫兄說什麼來着?”

“初時聽不真切,後來聽到孫兄在喊,‘李將軍,你帶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長蛇形;張將軍,你帶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長蛇形!’”

“就這些?”

“哪能呢?孫兄這個夢很長,又喊又叫的,一會兒調這個,一會兒撥那個,調來撥去,在下被他搞暈了。再說,那陣兒特困,在下哪有閒心聽夢話。只是眼下想起此事,覺得有趣,這才說與龐兄聽。唉,在這鬼谷裡,若論讀書上心,真還數到孫兄,連夢裡也是如此用功!”

龐涓停住步子,若有所思,半是自語道:“照蘇兄所說,孫兄怕是在擺什麼陣法。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莫不是孫兄讀到什麼陣法了?”

“嗯,”蘇秦點頭道,“經龐兄這一說,在下倒也想起來了,孫兄提到什麼太公八陣!”

龐涓驚道:“太公八陣?你可聽清楚了?”

“清清楚楚!”

龐涓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自語道:“太公八陣?這倒真是新鮮東西!”

樺樹林在雄雞嶺上,也就是孫賓躲起來讀書之處。走有半個時辰,二人來到雄雞嶺,蘇秦指着林子道:“龐兄,樺樹林到了!”

龐涓“嗯”了一聲,跟蘇秦走進林子,四處尋找蘑菇。正尋之間,蘇秦喊道:“龐兄,快來看,此爲何物?”

龐涓忙跑過來,果見林中空地上有幅圖案。龐涓橫看豎看,卻也看不出名堂。

蘇秦呵呵笑道:“好像是個蟲子在爬。想是張儀這小子吃飽了撐的,來此林中裝神弄鬼。龐兄,甭管它了,我們採菇去。”

龐涓卻是一動不動,凝神望着圖案:“蘇兄,你先去採,在下看看是何玩意兒?”

蘇秦走後,龐涓自語道:“看來,這就是太公陣法了。前日孫賓神秘兮兮地躲到這片林中讀書,昨晚又說夢話,此圖必是太公陣法。想必是他搞不明白,畫在地上慢慢參悟的。哼,這個孫賓,在大樹下面偷讀,卻在林子裡畫圖,真夠鬼的!我且回去尋塊木板,拿好筆墨,將此圖描摹下來,細細參悟!”

然而,待龐涓尋到木板與筆墨趕至林中時,圖案卻不見了。龐涓一下子怔在那兒,半晌,似乎明白過來,嘆道:“孫賓吶孫賓,你倒真夠陰的!”

晚飯時,衆人各盛一碗,蹲在草坪上邊吃邊說笑。龐涓沒有胃口,端了一碗,走到一邊,將碗放下,閉目思索。

孫賓走過來,關切地問:“師弟,怎麼不吃呢?”

“吃不下。”

孫賓急切地問:“莫不是病了?”

龐涓想了想,決定再試一試孫賓,擡頭問道:“孫兄,你可聽說太公陣法?”

孫賓想了許久,搖頭道:“在下只聽先生說起過太公兵法,不曾聽說太公陣法。賢弟怎麼問起這事兒來了?”

龐涓哈哈笑道:“既然孫兄不知,就當在下沒問就是!”端起飯碗,扭頭走去。

孫賓怔了下,衝着他的背影叫道:“師弟,你——你這是怎麼了?”

龐涓頭也不回。

這日晚間,萬籟俱靜。龐涓輾轉反側,一直捱到下半夜,悄悄起身,推開房門,走到外面,將耳朵貼近孫賓的窗口。

孫賓卻在呼呼大睡。

龐涓聽有許久,氣惱地說:“說呀,你個人精兒,怎麼不說夢話了呢?”

晨起選書,孫賓拿了一冊朝外走去。龐涓遠遠跟在後面,見孫賓徑直走向他往常讀書的斷崖,坐在一塊石頭上將書攤開。

龐涓恨道:“哼,這廝裝得真像!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幾時?”

時至中午,又至下午,再至太陽落山,孫賓卻是一直坐在那兒,並無任何異常。

龐涓苦守一日,仍是一頭霧水,自言自語道:“怎麼回事呢?爲何他的一絲馬腳也未露出?難道是他有所覺察了?一定是的。昨晚不該問他太公陣法之事!是我打草驚蛇了!”

次日,龐涓繼續跟蹤孫賓,見他再次走到斷崖下面,便知得不到什麼。龐涓心頭一動,扭頭走向東山,繼續在雄雞嶺半腰上的林子裡搜尋。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沒尋多久,他就在林中看到了另一幅圖案,不遠處,則是由石子、樹枝擺設出來的一個變化版。

龐涓喜道:“原來如此,差點誤了大事!”

龐涓抖擻精神,全神貫注地鑽研起兩個圖案,卻是越看越不明白,自語道:“怎麼回事呢?難道不是兵陣?對,絕對不是兵陣!可——可它又是什麼呢?太公八陣,難道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變化?待我再尋尋看!”

龐涓到林中又尋一時,卻一無所獲,只好回到兩個圖案前,琢磨來琢磨去,直到太陽落山,仍未參出要領。

龐涓陡地一拍腦門:“待我問過先生,不就一目瞭然了嗎?”

龐涓早有準備,拿出筆墨將兩個圖案描了個大樣,帶回谷中。

吃過晚飯,衆人在一起閒聊。張儀躺在自制的竹榻上,拿出他用雁翎製成的羽扇扇風。

龐涓看到,笑道:“張兄,你的扇子不錯,能看看否?”

張儀隨手遞給他。龐涓端詳一陣,笑道:“嗬,這些烏鴉毛真還不錯。”

張儀一把搶過扇子,嘻嘻笑道:“你這張烏鴉嘴,只能說出烏鴉毛。告訴你吧,在下這扇子上,是清一色的鳳羽!”

聽到是鳳羽,玉蟬兒笑着接道:“哦,是鳳羽呀,我也看看。”

玉蟬兒看了一會兒,笑道:“什麼鳳羽?是雁翎。”

衆人皆笑起來。

恰在此時,鬼谷子也搖着一把羽扇,緩緩走來。

衆人趕忙起身,揖道:“弟子見過先生!”

鬼谷子還過禮,笑着問道:“你們方纔爲何而笑?”

龐涓應道:“回稟先生,我們在笑張儀,他拿了雁翎來充鳳羽!”

鬼谷子笑道:“雁翎、鳳羽都是羽毛,在道來說,並無區別!”

張儀聽得此話,將扇子搖得嘩嘩直響,哈哈笑道:“先生的話,你們可都聽清楚了?”

鬼谷子接道:“在物來說,卻是天上地下!”

張儀失了聲,衆人卻是大笑起來。

笑有一時,龐涓問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望着他:“說吧!”

“何爲‘太公八陣’?”

鬼谷子思索有頃:“老朽只聽說過‘太公兵法’,未曾聽說‘太公八陣’!”

龐涓大是疑惑,回到房中拿出他在林中臨摹來的圖案:“先生可曾見過此圖?”

鬼谷子審視半晌,搖頭問道:“此圖何來?”

“是在東山樺樹林裡看到的,弟子疑與‘太公八陣’有關,請先生定奪。”

鬼谷子又審一時,再次搖頭:“此圖大是怪異,肯定不是兵陣!再說,據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過‘太公八陣’。”

龐涓愈發惑然:“這——”

張儀湊上來:“什麼寶貝,我來看看!”

鬼谷子將圖遞過來,張儀看過,嘻嘻笑道:“嗨,這不是隻仰八叉子的王八嗎?還在孵蛋呢!”

玉蟬兒、孫賓、童子等聞聽此話,盡皆圍攏過來。

玉蟬兒審視有頃,點頭道:“嗯,還甭說,真是像呢。”

孫賓笑道:“嗯,是有點像,想是師弟拿來讓大夥兒開心的!”

張儀哈哈笑道:“我說龐兄,你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在下還以爲悟出什麼寶貝陣法了呢,原來弄出一隻孵蛋的王八!”

龐涓忙拿過去,仔細一看,果是一隻被顛倒過來、正在孵蛋的王八,頓時羞得面紅耳赤。直到此時,龐涓方纔明白中了圈套,將眼睛射向張儀,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轉向蘇秦,盯他一眼,“你——哼!”氣沖沖地甩手走開。

蘇秦怔了下,急追幾步:“龐兄!龐兄!你聽我解釋!”

龐涓卻是頭也沒回,徑朝小溪邊大步走去。衆人衝他說笑一陣,也各散去。

在回草堂的路上,玉蟬兒與鬼谷子並排,緩緩而行。

鬼谷子的腳步越來越慢,漸漸停下,輕聲問道:“蟬兒,你知龐涓爲何生氣嗎?”

“想是張儀捉弄他了。”

鬼谷子思忖有頃:“張儀爲何捉弄他?”

“自進谷之後,他們兩個就跟冤家似的。先生,這事兒重要嗎?”

“是的,”鬼谷子點頭道,“蟬兒,這四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山裡修道。出山之後,他們如果做個尋常百姓,倒也無關緊要。如果出將入相,事兒可就大了,他們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閒視之。”

玉蟬兒恍然悟道:“蟬兒明白了。聽說魏相白圭視察鴻溝大堤時,見蟻穴而封之,先生這也是在封蟻穴呢。”

“是的,今日差之毫釐,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玉蟬兒問道:“先生,如何方知它們是大是小呢?”

“觀其理。人不同於動物之處,在其僞。僞即隱其真心。人心叵測,指的就是此僞。然而,無論他如何施僞,總會露出端倪。”

“先生,如何方能看出這些端倪呢?”

“一是觀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爲心之窗,言爲心之聲,行爲心之從。”

玉蟬兒再問:“即使觀出其理,又如何評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順應道之理。”

“何爲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諧,即順應,即萬物共生,即爭與不爭。萬事萬物,順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蟬兒的眼睛撲閃幾下,現出靈光:“先生是要蟬兒弄明白龐涓生氣的原因,從中悟出道之理!”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只是悟出道之理,還要導引他們去順應道之理。”

玉蟬兒點點頭,擡眼問道:“先生,依你看來,龐涓爲何如此生氣?”

“這件事情,你可去問蘇秦!”

“蘇秦?”玉蟬兒驚訝道,“不會吧。鬼谷之中,若論樸實、謙恭,莫過於蘇秦,他怎會去捉弄人呢?再說,蘇秦一向自視輕賤,不可能去開龐涓的玩笑!”

鬼谷子沒有回答,笑了笑,擡腿又朝草堂走去。

雄雞嶺雖然沒有十幾裡外的猴望尖險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圍,卻是最高的山峰,因其遠看像只打鳴的雄雞,遂得此名。雄雞嶺東側、南側均爲百丈懸崖,西側、北側卻是坡度平緩,林木茂盛。

玉蟬兒沿着山路一直走向山頂,邊走邊四下裡搜尋,自語道:“張儀說是他一大早就朝這兒來了,人呢?”

話音剛落,忽聽懸崖那邊傳來說話聲。

玉蟬兒大奇,停住步子,側耳細聽,卻是兩人在對話,其中一人正是蘇秦:

蘇秦:草民蘇秦叩見上大夫!

上大夫:蘇秦?你祖居何方?師從何人?

蘇秦:小民祖居洛陽,師從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聽說過。觀你衣着,哪兒像個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蘇秦:是的,小民爲布衣之士,師從鬼谷先生,飽讀詩書,胸有治國安邦之術。

上大夫:哈——治國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畢,聲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蟬兒大怔,“鬼谷裡怎會冒出個上大夫呢?”正自納悶,對話聲又傳過來:

蘇秦:洛陽名士蘇秦叩見相國!

相國:洛陽名士蘇秦?老朽未聽說過!你師從何人,豈敢妄稱名士?

蘇秦:蘇秦師從雲夢山鬼谷先生!

相國:哦,原來你是鬼谷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聽說鬼谷先生有高足四人,個個身懷絕藝,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蘇秦:正是。師弟孫賓,乃孫武子之後,與師弟龐涓同學兵法,二人均可統率千軍萬馬,戰必勝,攻必克。師弟張儀素有三寸不爛之舌美譽,其才——

聲音再次戛然而止。

玉蟬兒陡然明白過來,快步上前,果見只有蘇秦一人,正自聚精會神地端坐於地,自問自答。許是過於專注,對急步上來的玉蟬兒毫無覺察。

玉蟬兒款款走到蘇秦跟前,撲哧笑道:“蘇士子,你演得真像,方纔竟將蟬兒唬住了,真還以爲鬼谷裡來了什麼上大夫、相國呢!”

見是玉蟬兒,蘇秦大吃一驚,不無尷尬地囁嚅道:“師姐,您——您全聽見了?”

玉蟬兒半開玩笑道:“蘇士子有問有答,聲音那麼大,蟬兒走至山腰,就已聽到了!”

蘇秦臉上發窘,更顯尷尬。

玉蟬兒在他前面並膝坐下,緩緩問道:“蟬兒方纔聽到蘇士子叩見的淨是上大夫、相國之流,爲何不去直接面君呢?”

蘇秦低垂了頭,半晌方道:“師姐見笑了。蘇秦智不如人,不敢有此奢望!”

玉蟬兒又是撲哧一笑:“什麼智不如人?能進鬼谷的人,哪一個是傻瓜?蘇士子此言,只怕不是心裡話吧!”

“是心裡話。說真的,在下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不及龐兄、孫兄,更不用說師弟張儀了。在下此生,若是能夠見到上大夫或是相國,有個晉身,於願足矣!”

玉蟬兒一怔,慢慢斂起笑容,凝視蘇秦:“難道蘇士子進山修道,爲的只是圖個晉身?”

蘇秦猶豫有頃:“也不完全是。”

“蟬兒願聞士子高志!”

蘇秦略頓一下,笑道:“蘇秦若是說出來,只怕師姐譏笑!”

玉蟬兒微微一笑:“人各有志,小女子有何資格譏笑蘇士子呢?”

蘇秦兩眼望着遠處綿綿不絕的峰巒,自述其志道:“蘇秦此生,定在四十歲前建功立業,封城拜相,聞達於諸侯,留名於後世!”

玉蟬兒傾身問道:“還有嗎?”

“蘇秦別無他求!”

玉蟬兒沉思良久,擡頭說道:“蘇士子果是壯志凌雲!不過,蟬兒尚有一惑,請蘇士子解之。”

“師姐請講!”

玉蟬兒的兩眼緊緊盯住蘇秦:“方纔蘇士子述志,蟬兒只聽出了‘功名富貴’四字。蟬兒請問,對蘇士子來說,功名富貴真就那麼重要嗎?”

蘇秦低下頭去,半晌無語。

“蘇士子?”

“唉,”蘇秦緩緩擡起頭來,輕嘆一聲,望向玉蟬兒,“請問師姐,您捱過餓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目視遠方:“您種過田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將目光收回,情緒略顯激動地望着玉蟬兒:“您知道身無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嗎?您受過富貴人家投過來的鄙夷目光嗎?您受過**之辱嗎?……”

玉蟬兒的一雙大眼睛不無驚訝地望着越來越激動的蘇秦,連連搖頭。

蘇秦的目光再次望向遠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軒裡:“記得那年七月,我們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頭,看着眼前一片連一片的禾苗。那是我們的汗水,是我們一年來的所有盼望。無情的日頭火辣辣地射下來,射在已經枯黃的禾苗上,將一片片葉子曬成一條條又細又長的卷兒。枯黃的禾苗下面,是一條接一條的裂縫兒。裂縫兒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就像深淵,一條接一條,橫在我們的心上。我們父子四人的心碎了。我們跪在地上,祈求上蒼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們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來了。雨終於來了。雨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蘇秦越說越慢,漸成哽咽。玉蟬兒被蘇秦的激情徹底感染了,汪洋一片的雨水似已化爲她眼中的淚花。

蘇秦停下來,半晌,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切都沒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沒了。留給我們的只有泥濘,滿地的泥濘,沒完沒了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

又是一陣沉默。

蘇秦的眼中淌出淚水:“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來到王城。大街上到處都是好吃的,有饅頭,有包子,還有油條,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個攤位看下去,口水都咽乾了。那一年,我十二歲,第一次進王城,也第一次看到了達官貴人。他們穿的衣服真好,他們從那些攤位前面經過,對滿眼的好吃的不屑一顧。師姐,也許就是從那一日開始,我才知道什麼叫富貴。我暗中發誓,我要離開軒裡,離開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個名叫富貴的東西!”

蘇秦的語調裡充滿了嚮往和堅定,玉蟬兒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她低下頭去,陷入沉思。

好一會兒,玉蟬兒擡起頭來,平靜地望着蘇秦:“蟬兒終於明白了,蘇士子之所以發憤用功,爲的只是尋求富貴!”

蘇秦垂下頭去。

玉蟬兒提高聲音,兩眼直視蘇秦:“是的,蟬兒沒有捱過餓,蟬兒沒有踩過沒完沒了的泥濘。蘇士子所經歷過的一切,蟬兒一樣也沒有經歷過。然而,唯有功名富貴,蟬兒見得多了,多得讓我噁心!”

一陣更長的沉默。

蘇秦擡頭,尷尬地笑笑:“師姐,您到這裡,恐怕不是專門來談這事兒的吧!”

玉蟬兒也趁勢換過話頭,微微笑道:“是啊,蘇士子談起富貴,蟬兒聽得入迷了,差一點誤了正事兒。這幾日天氣晴朗,星月燦爛,蟬兒甚想開個篝火宴會,與天地同樂。”

“師姐,此事稟過先生沒?”

“嗯,稟過了,”玉蟬兒點頭道,“先生說,明日人定時分,地母吞月,此乃上天奇象,不可不賞。再說,明日也是——”打住話頭。

“師姐,有話直說!”

玉蟬兒擡起頭來:“明日人定也是蟬兒十六歲誕辰,蟬兒想——想與先生、童子及幾位士子共度此時!”

蘇秦當下揖道:“師姐二八芳華,在下祝賀了!師姐放心,在下這就告訴幾位師弟,保證明日晚上師姐過得開心就是!”

玉蟬兒揖道:“有勞蘇士子了。說起幾位士子,蟬兒順便問一句,昨日那個王八陣是怎麼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蘇秦如此這般講述一遍,玉蟬兒撲哧笑道:“怪道龐士子生氣,原來吃了那麼多苦頭!張士子也是,虧他想出這等餿主意!”

“唉,”蘇秦嘆道,“在下覺得張儀所說不無道理,這纔去開龐兄的玩笑,不想他竟那麼當真。待有機會,在下跟他解釋清楚就是!”

“算了吧,”玉蟬兒搖頭道,“依龐士子性情,蘇士子只怕越描越黑。”

“在下謹聽師姐教誨!”

“什麼?”張儀一下子彈起,“明日是師姐的十六歲生日?乖乖,這下還不熱鬧一番?”

“在下也是這麼想,”蘇秦應道,“師姐想辦一場篝火宴會,我們要好好合計合計。”

張儀略想一下:“這樣吧,你準備山果,我準備食品。酒,對,這事兒離不開美酒,聽師兄說,先生洞裡尚有陳年老酒,是先生親釀,讓童子弄一罈來。還有什麼?嗯,乾柴。篝火離不開乾柴,劈柴這事兒讓龐涓做,不能讓他吃白食!”

二人正在合議,孫賓、龐涓走過來。

龐涓聽得明白,遠遠叫道:“在下吃何白食?”

蘇秦笑道:“龐兄,孫兄,你們來得正好。先生說,明天晚上地母吞月,是難得的天象。偏巧明日也是師姐十六歲華誕,我們合計一下,來個篝火宴會,一邊賞月,一邊賀喜師姐,你二人意下如何?”

龐涓朗聲應道:“好好好,給師姐過生日,要龐涓幹什麼都成!張兄,剛纔你叫龐涓做何事來着?”

“劈柴!”

龐涓呵呵一笑:“劈柴就劈柴!”

幾人又議一番,分頭準備去了。

第二日,張儀、蘇秦、孫賓、童子諸人經過一日忙活,搞到整整兩大籃子食物,有小魚、野兔、山雞、瓜果、乾果、野菜等。下半晌,張儀站在草坪上,望着擺在石几上的兩大籃子食品,一邊拿扇子扇風,一邊滿意地審視自己的成就。

張儀審視一會兒,眉頭漸皺起來,自語道:“嗯,好像還缺點兒什麼,是的,一定缺少點兒什麼!”陡地一拍腦袋,“對,這個日子不同尋常,萬不可錯過,我得精心爲她準備一件大禮纔是!”

張儀將扇子放在石几上,苦思有頃,一拍腦門:“有了!”

張儀二話不說,拔腿就朝山上跑去。

張儀剛走,龐涓就扛了一大捆乾柴回來,朝草地上一放,看到旁邊有隻水桶,拿過水瓢舀一瓢出來,咕咕喝上一氣,咂了幾下,走到石几前,望着兩大籃子食品,滿意地點點頭:“嗯,這廝倒也真能折騰,整得夠豐盛了。”看到石几上的扇子,伸手拿過來,連扇幾下,“嗯,這廝的手藝,倒也不錯!”

龐涓歇了一會兒,看看日頭,見時辰尚早,回到房間,拿了兩件乾淨的衣服,徑朝溪邊走去,走幾步,將扇子扇一下,好像它是一個玩具。

龐涓走到溪邊,正要解衣下水,陡地停下,自忖道:“天色尚早,這兒離草堂太近,萬一讓師姐瞧見,卻是不雅。乾脆到那水潭裡去,洗個痛快。”

龐涓走上河岸,朝樹林深處走去。

水潭位於小溪上游約二里處。龐涓走到時,日頭尚未落山,天色依然亮堂。龐涓拐下小路,正要走下水潭,陡然聽到水中有人。龐涓擡頭一看,大吃一驚。

水中不是別人,竟是全身的玉蟬兒!

龐涓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身子本能地一縮,隱於後面的樹叢中,緊緊閉上眼睛。

玉蟬兒卻無一絲察覺,仍在水中一邊悠然地洗搓,一邊哼着小曲兒。今日是她十六歲生日,也是一年來她最開心的一日。

龐涓兩眼緊閉,一顆心狂跳不止。龐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後果,忙在心頭唸叨:“龐涓,考驗你意志的時刻就在眼前!龐涓,如果你想成爲英雄,如果你想幹成大事,你就萬不能睜開眼睛,萬不能偷看師姐!她是師姐!師姐!師姐!!!”

龐涓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玉蟬兒絕美的在龐涓的心眼裡忽隱忽現,飄來蕩去。龐涓雙眼緊閉,呼吸急促,全身抖動,牙關緊咬,全力抵禦近在咫尺的誘惑!

終於,龐涓開始鬆弛下來,身體不再抖動,牙關不再緊咬,眼睛不再緊閉,呼吸也漸趨平緩。

龐涓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是的,他戰勝了自己。他後退幾步,轉身離開。走有十幾步,他伸出衣袖,擦掉因緊張而流出的一臉汗水,同時,本能地拿起張儀的扇子。

陡然,龐涓的目光落在張儀的扇子上,久久地凝視着它。龐涓的眼珠兒急速一轉,嘴角露出一絲陰笑:“你小子,幾番陰我,今兒讓你也喝一壺,看不把你嗆死!”

龐涓返回來,將扇子丟在樹叢裡,而後將樹枝撥弄得嚓嚓直響。

響聲驚動了玉蟬兒。

她本能地捂住胸部,泡進水裡,顫聲叫道:“誰?”

樹叢後面響起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再後是一片靜寂。

玉蟬兒面色緋紅,呆若木雞。愣有一時,她冷靜下來,落落大方地走上岸去,穿上衣服,走向發出響聲的樹叢,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扇子。

她彎下身子,撿起羽扇,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玉蟬兒又站一時,拿衣袖擦過淚花,將張儀的扇子納入袖中,走回谷中。此時,太陽已是落山。玉蟬兒走到谷口,剛好看到張儀手持花環,興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兒沿山路走來。

遠遠看到頭髮依舊溼漉漉的玉蟬兒,張儀將花環高高舉起,大聲叫道:“師姐,快看,這是什麼?”

玉蟬兒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但卻頓住腳步,只待張儀走到跟前。

張儀笑道:“師姐,您怎麼了?來,戴戴看,這是師弟第一次編花環,特別送予師姐您的,戴戴看,大小合適不?”說着,將花環直接戴在玉蟬兒頭上。

玉蟬兒陡地一把奪過花環,朝地上一摔,拿腳狠狠地又跺又踩:“怎麼了?怎麼了?我讓你看看怎麼了?”說完,兩手捂臉,哽咽着急步離去。

張儀傻了。他怔怔地望着玉蟬兒遠去的身影,許久,彎下腰去,撿起地上被她踩得支離破碎的花環,一片茫然。

蘇秦、孫賓、龐涓正在草坪上準備晚宴,遠遠看到玉蟬兒一路哽咽着跑回鬼穀草堂,“咚”一聲將房門關得山響。

蘇秦感覺有異,輕聲問道:“師姐怎麼了?”

孫賓也怔道:“是啊,宴會就要開始,她這是——”

蘇秦想了一下,對孫賓道:“孫兄,在下收拾,你去問問咋回事兒?”

孫賓點點頭,徑直走進草堂,敲門道:“師姐,開門,是我,孫賓!”

頓有一時,玉蟬兒緩緩開門,揖道:“孫士子,請進!”

孫賓看她一眼:“師姐,方纔怎麼了,嚇我們一跳!”

玉蟬兒已經平靜下來,緩緩從袖中摸出扇子,輕描淡寫道:“沒什麼!孫士子,請把此物還與張士子!”

話音落處,玉蟬兒頭也不回地走入洞中。走到洞口,剛好遇到童子抱着一罈老酒出來。

童子興奮地說:“蟬兒姐,你可回來了。快點,張師弟他們弄來許多好吃的!”

玉蟬兒淡淡應道:“你先去吧。”

童子答應一聲,走出草堂,遠遠望到張儀拿着那隻破碎的花環,耷拉了腦袋走回來,大聲叫道:“張師弟,美酒來了!”

張儀卻不理他,只管陰着臉,一步一挪地走到草坪上,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

蘇秦看他一眼:“賢弟,你怎麼了?”

張儀搖搖頭:“鬼知道怎麼了!”

蘇秦怔了一下:“咦,蟬兒在那兒傷心,你在這兒也拉了個長臉,你們二人彈的這是哪一曲呀!”

張儀嘆道:“唉,若是知道彈的是哪一曲兒,我——我——”

見孫賓從草堂裡走過來,蘇秦急問:“孫兄,問過師姐了嗎?”

孫賓點點頭,走到近前,將羽扇放在石几上,對張儀道:“師姐讓在下將此扇還與張兄!張兄,這是怎麼回事兒?”

張儀猛地拿過扇子,反覆觀看,越看越是愣怔:“奇怪,我的扇子,怎麼會在師姐手中?怎麼回事呢?”擡頭望着童子,“師兄,我的扇子爲何會在師姐那兒?”

童子反問道:“嗬,此事該問你呢,你倒問起我來了!”

張儀正自納悶,一直在十幾步外草坪上躺着的龐涓忽身爬起,打着唿哨,慢悠悠地走過來,瞧一眼張儀,嘻嘻笑道:“咋回事兒?叫在下來說,看師姐傷心那樣子,八成是遭人欺負了!”

張儀忽地站起,手指龐涓:“龐涓,你——”

龐涓白他一眼:“咦,在下只是說句實話,又沒有說是張仁兄做的,你激動個啥?”

張儀氣道:“你——”

張儀轉向孫賓、蘇秦:“孫兄,蘇兄,張儀對天盟誓,如果對師姐有過半點兒不恥之舉,張儀定——定遭天雷轟頂!”

孫賓勸道:“張兄,我們相信你不是無恥之人!”

龐涓陰陽怪氣地說:“無恥不無恥,又未寫在臉上!人吶,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個君子,暗中可就說不清嘍!”

張儀大叫:“龐涓,你——你血口噴人!”

龐涓哈哈笑道:“血口噴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張仁兄又沒做下不恥之事,在下不過說句實話,張兄爲何受不住呢?”

張儀大吼一聲,一頭撲向龐涓:“你這奸詐小人,我跟你拼了!”

龐涓猝不及防,被張儀衝倒於地。緊接着,二人在草地上一翻一滾,扭打成一團。蘇秦、孫賓急忙上前,竟是拉扯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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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急了,飛快跑回草堂,剛到門口,見玉蟬兒身披一襲輕紗,緩緩走出草堂。

童子叫道:“蟬兒姐,你看他們——”

玉蟬兒沒有說話,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坪。

童子大聲叫道:“張士子、龐士子,蟬兒姐來了!”

兩人正扭打着,聽到童子的喊聲,陡然鬆開。

玉蟬兒冷冷的目光直射過來:“打呀,爲何不打了呢!”

張儀、龐涓爬起來,各自垂了頭,訕訕站在一邊。

玉蟬兒向前又走幾步,在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緩緩鬆掉身上的白紗,着身子站在草坪上。冷冷的月光直射下來,傾瀉在這具剛滿十六歲的處子上,使她越發純潔柔媚,如仙女下凡。

四人驚得呆了,急急背過臉去。

玉蟬兒冷冷地說道:“看呀。你們中有人不是想看蟬兒的身體嗎?看呀,爲什麼扭頭了呢?如果有誰看不清楚,可以走近前來。再看不清楚,可以打上火把。”

整個場地寂靜無聲。

玉蟬兒靜靜說道:“你們爲何背過臉去呢?這是光明正大之事,蟬兒讓你們看,你們爲何不看呀?”

四人將頭垂得更低,完全被玉蟬兒的凌人氣勢震懾了。

玉蟬兒一字一頓:“諸位士子,你們不是自視爲當世英雄嗎?你們不是小視天下嗎?你們不是將治國安邦的雄心壯志掛在嘴邊嗎?你們這些大英雄,爲何連一個小女子的身體也不敢看呢?”

更長時間的靜寂。

童子從地上撿起白紗,急步走到玉蟬兒跟前,披在她的身上。

玉蟬兒的眼中流出淚水,聲音哽咽:“諸位士子,自從踏入這條山谷,自從跟隨先生走上求道之路,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於蟬兒了。屬於蟬兒的,只有這具。如果哪位公子迷戀這具,蟬兒願意獻出。諸位士子,蟬兒是真心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爲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挽救黎民於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又有何惜哉!”

空氣竟如凝結了一般。

玉蟬兒又站一時,緩緩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堂。

不遠處的樹影裡,鬼谷子沉重地發出一聲嘆息,轉身離去。

張儀猛然意識到發生過什麼事了,慘叫一聲“天哪”,瘋了般狂奔而去。

蘇秦生怕他出什麼事兒,遠遠跟在後面。

張儀一口氣跑到小溪邊,走到一棵大樹前,將頭重重地撞向樹幹,哽咽道:“師姐,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是真的沒有對不起你啊,師姐——”

蘇秦似乎也已明白過來,緩緩走過來,輕聲說道:“賢弟,對得起也好,對不起也好,這些都不重要了!師姐那番話不是說與你一人聽的,她是說與我們所有人的!不瞞賢弟,就在剛纔,在下臉上就像被人揭去一層皮似的!一個弱女子心中念及的是拯救亂世,是蒼生疾苦,可我——賢弟啊,你知道不,就在昨日,就在雄雞嶺上,我——我——我一個大男人,卻在對她大談功名富貴!天哪,功名富貴——我蘇秦竟然在一個胸懷天下的奇女子面前大言不慚,將富貴功名視爲此生遠志,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蘇秦說着,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哽咽起來。

就在此時,遠處草地上亮起一堆篝火,接着,傳來悠揚的琴聲。

蘇秦豎起耳朵聽了一時,站起來道:“賢弟,你聽,是《流水》,師姐彈的,師姐這是在召喚我們!”

張儀搖頭道:“蘇兄,你去吧,在下沒臉見她!”

“賢弟若是不去,纔是沒臉見她!《流水》不能沒有《高山》,《高山》也永遠離不開《流水》。賢弟,難道你不想爲師姐祝壽嗎?”

張儀緩緩擡起頭來,不無遲疑地望着那團篝火。

蘇秦扯了他的衣襟:“賢弟,我們幾人中,只有你的琴彈得最好,向她獻上一曲《高山》。只要是你的心,她能聽懂的!”

張儀遲疑一下,跟着蘇秦,慢慢向火光走去!

草地上,火焰熊熊。火光中,玉蟬兒一身素裝,端坐於琴前,兩隻纖手有節奏地一起一落,琴音如《流水》一樣,時而潺潺,時而奔涌。

鬼谷子、童子、孫賓、龐涓各自席坐於地,閉目聆聽。

蘇秦、張儀慢慢走近。

玉蟬兒兩手一揮,彈出《流水》的最後一節音符。一片沉寂,然後是歡呼聲和鼓掌聲。玉蟬兒向大家深施一禮。看到張儀走來,玉蟬兒將目光轉向他。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轉向張儀。

張儀走到琴前,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下指,彈起《高山》。

這是張儀彈得最好的一次,他的所有激情、真誠、委屈、祝福全被他傾瀉在這幾根琴絃上。蘇秦聽得感動,拿出竹笛,輕輕吹奏。龐涓情不自禁地敲起梆子,孫賓和童子也在那兒有節奏地擊掌迴應。

玉蟬兒不無感動地望着衆人,淚水滾下臉龐。

鬼谷子緩緩站起,輕聲說道:“蟬兒,取劍來,老朽爲你舞一曲!”

玉蟬兒取出寶劍,鬼谷子接過,隨着節奏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童子,也未見過鬼谷子舞劍,一時間,羣情激動。張儀的眼中流出淚水。龐涓竟是呆了,兩眼一眨不眨地緊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舞得並不快,然而,不一會兒,衆人卻是隻見劍影,不見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連劍從哪兒來,又劈向哪兒,竟都歷歷在目。

在場的人全看呆了。

張儀的雙手按下最後一個音符,鬼谷子也收勢亮相,氣沉神定。

沒有人喝彩,因爲喝彩已經遠不能表達他們內心的情感。

玉蟬兒緩緩走到鬼谷子面前,向他深施一禮:“蟬兒謝過先生。”

鬼谷子張開兩臂:“生辰快樂,孩子。”

玉蟬兒撲過去,將頭靠在他的肩頭,鬼谷子輕輕撫摸她的秀髮。

有頃,玉蟬兒脫身出來,緩緩走到張儀跟前,朝他深鞠一躬:“《高山》是蟬兒的最愛,在此良宵,蟬兒能夠聽到張士子彈奏,心中特別快樂!玉蟬兒謝過張士子了。”從旁邊拿起張儀特別爲她採集的花環,“還有張士子的花環,蟬兒也收下了。蟬兒再謝張士子。”

玉蟬兒將那隻被她踩壞的花環戴在頭上,一雙明澈的眼睛真誠地望着張儀。張儀久久地凝視玉蟬兒頭上的花環,淚水奪眶而出。

孫賓、龐涓、蘇秦圍攏過來,朝玉蟬兒各揖一禮,齊道:“祝師姐生辰快樂!”

玉蟬兒回身向衆人再鞠一躬:“謝謝諸位士子,謝謝,蟬兒今日特別開心,真的,蟬兒特別開心!”

正在此時,天色忽然暗下。童子眼快,叫道:“先生,蟬兒姐,諸位師弟,快看,地母吞月了!”

衆人齊朝天上望去。

果然,掛在東山頭上的圓圓月亮不知何時已是缺了大半,亮度也明顯減弱。原來,方纔他們只顧欣賞鬼谷子舞劍,竟是忘了天有異象之事。

鬼谷子看有一時,緩緩說道:“秦國要出大事了!”

衆人大驚。

龐涓急問:“先生何以知之?”

鬼谷子指着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氣:“看到那道黑氣了嗎?地母吞月,必生殺氣。今日此氣直衝秦國分野,老朽是以知曉秦國要出大事了!”

衆人順手望去,果見一道黑氣從正在被吞沒的半邊月旁放出,劃過夜空,直垂西邊天際。張儀半是驚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這大事是兇是吉?”

“殺氣既出,自是凶兆!”

聽到秦國有大凶,張儀倒是興奮,急忙問道:“敢問先生是何凶事?”

“此爲天機!”

衆人皆知天機不可泄露,因而誰也沒有再問,無不仰頭凝視那道橫貫天宇的黑氣,彷彿它就是一把奪命的利劍。

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