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僅與學宮一牆之隔的周室後宮裡又是一番情形。周王后昏睡不醒,周天子守在王后榻邊,大聲呵斥幾個御醫。
長公主姬雪悲傷欲絕,坐在閨房的木榻上抽泣,圓潤的肩膀隨着她的**而微微起伏。姬雨紅着眼睛走到她的身後,兩手搭在她的肩頭,輕叫一聲:“姐——”
姬雪顧自啜泣一陣,聲音嘶啞着說:“雨兒,母后——母后若是醒不過來,阿姐我——我——我真要悔——悔死了——”話未說完,勾頭又是一陣抽噎。
姬雨勸道:“阿姐,快別這樣想。母后之病,全是秦、魏逼出來的,與阿姐何干?”
聽聞此話,姬雪越發哭得傷心,哽咽道:“雨兒,你——你想想看,若是沒有阿姐,秦、魏就不會逼親,父王就不會作難,母后也就不會——”將話頓住,再次抽泣。
“阿姐,你如此責怪自己不公平。不管有沒有阿姐,該來的,是一定要來的!”
“雨兒,你說,母后她——”
“阿姐,方纔雨兒想出一方,或可試試。母后喜歡聽琴,尤愛《高山》、《流水》。我們去請琴師,請他彈奏。母后若是聽到琴聲,或能醒來。”
姬雪打了個激靈,忽地起身,匆匆洗去臉上淚痕,拉上姬雨,出後宮偏門急至太學。進門沒走多久,她們就隱約聽到琴室那邊傳來一波接一波的鬨笑聲。二人一怔,由不得加快腳步,轉過一處牆角,遠遠望見衆學子正在草坪上鬧得不可開交。
姬雪、姬雨不知發生何事,三步並作兩步地急趕過來,待看清楚時,不約而同地止住步子,相視一眼,粉臉微漲,兩道目光不無冷峻地直射過去。
衆學子圍成圈子推搡蘇秦,正在推得起勁,爲首學子陡然打個驚愣,像見貓的耗子似的,做個鬼臉,刷地溜到一邊。這些學子多是洛陽周邊富賈大戶的紈絝子弟,來此就學,爲的根本不是學業,只圖個虛名兒。衆人望見爲首學子的灰溜樣兒,皆吃一驚,回身一看,全如中了邪一般,個個呆若木雞。
蘇秦被他們推搡得頭暈眼花,突然失去推力,一時站立不住,噗的跌倒於草地上。又因兩隻胳膊讓他們綁了個結實,這一跤跌得甚是實在,加上此時他半絲兒氣力也無,哪兒站得起來?
在衆潑皮推搡蘇秦時,張儀心裡雖覺過分,卻也覺得甚是好玩,站在圈外看熱鬧。衆學子於陡然間變成乖乖鳥,張儀甚是不解,見他們皆朝他的方向看,免不得也回頭望去。這一回頭,他也整個兒成了呆鳥,因爲兩個貌如天仙的女子剛好站在他的左邊側後,離他不足五步,滿臉慍色。
琴師回過神來,急迎一步,躬身揖道:“老朽見過二位公——”
話未落地,姬雪急急截住,回一揖道:“小女子姬雪見過先生!”
琴師立即明白過來,知她們不想暴露身份,趕忙再揖:“老朽見過姬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時更是粉臉虎起,不怒自威,手指地上的蘇秦,兩道目光劍一般掃向衆人,厲聲喝道:“你們誰幹的?”
衆學子面面相覷,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張儀身上。
姬雨冷冷的目光直逼張儀,聲色俱厲:“是你嗎?”
張儀一下子傻了,任他巧舌如簧,此時竟無一字兒吐出,退後幾步,囁嚅道:“我——我——”
姬雨杏眉冷豎:“還不快去將這位士子解開?”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張儀二話沒說,疾步走到蘇秦身邊,爲他鬆綁。姬雨的目光掃向衆人,朝他們喝道:“瞧瞧你們這點教養,像是天子太學的學子嗎?還不滾回琴房裡去!”
衆學子個個都如觸電似的,全都軟塌下來,灰溜溜地轉身走回琴室。張儀解完腰帶,仍舊傻愣愣地站在蘇秦身邊,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朝他瞪了一眼:“你還不走?”
張儀打個驚愣,待明白美女是在責他,急急站起身子,溜回琴室。
見衆人皆已走開,姬雪轉向琴師,小聲問道:“請問先生,爲何鬧成這樣?”
“唉,”琴師長嘆一聲:“都怪老朽無能!”指着蘇秦,“這位後生在窗外偷聽老朽講琴,不想卻被這些學子發現,就——鬧成這樣了!”
姬雪心裡一動,凝視蘇秦一眼,徑直走過去,對蘇秦深深一揖,語氣甚是祥和:“這位士子,莫與這幫紈絝子弟一般見識。”迴轉身子,兩隻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師,“先生,自明日始,就讓這位公子坐在教室裡聽吧。”
琴師深鞠一躬:“老朽謹聽姑娘吩咐!”
聽聞此話,蘇秦一翻身爬起,兩膝跪地,連連叩首:“草——草民蘇——蘇秦謝——謝——謝——謝過姑——姑——姑娘!”
姬雪見他是個結巴,輕聲問道:“你叫蘇秦?”
“草——草——草——草民正是城——城——城東軒——軒——軒裡蘇——蘇秦!”
“蘇秦——”姬雪唸叨一聲,然後喃喃重複幾下,似要記牢這個名字,“蘇秦……蘇秦……”
蘇秦仰臉凝視姬雪,似要記牢恩人的容貌。有頃,蘇秦再次叩首,結巴道:“敢問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蘇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報!”
已到這步境地,還要想着回報,姬雪由不得再次望他一眼,見他眉目端正,賤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氣,心中一動,眼光落在被張儀解下後棄在一邊的木劍上,走過去,彎腰拾起,端詳有頃,輕聲問道:“請問蘇子,此劍可是你的?”
見她把玩自己的木劍,蘇秦羞得滿臉通紅,勾下頭去,有頃,微微點頭。
“是你自己做的?”
蘇秦再次點頭。
姬雪將劍抽出,撫摸一會兒,再次插入劍鞘,嘖嘖讚道:“蘇子好用心,好手藝,真是一把好劍啊!”款步走到蘇秦跟前,雙手遞予蘇秦,“姬雪敬重蘇子勤奮上進之心,望蘇子在此好好習讀,早日出人頭地,成就功名!”
蘇秦抱劍於懷,淚水奪眶而出,連連叩拜:“蘇——蘇秦謝——謝——謝姬——姬——姬姑娘!”
看到蘇秦流淚,姬雪輕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彎腰爲他擦拭。蘇秦不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緊閉兩眼,淚水更如斷線的珠子,越發不可止落。
姬雨似是覺得姬雪過分了,走過來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看到蘇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淚珠,姬雪由不得聯想起自己的命運,想到自己受人擺佈,根本無法掌控,命運一如面前這個結巴,姬雪心中一酸,不僅沒有走開,眼中反倒滾出淚來。姬雪的淚水如珠子般滴落下來,落在蘇秦的額頭上。
蘇秦打個驚怔,伸手摸了一下,見是淚水,大是驚詫,擡頭一望,見是姬雪正在落淚,以爲那淚水是爲他流的,不由分說,將頭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聲泣道:“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再也忍禁不住,一個轉身,捂臉快步離去。那塊絲絹飄落於地,不偏不倚,剛好掉在蘇秦懷中。
姬雨見姬雪陡然離開,大聲急叫:“阿姐——”
姬雪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姬雨怔了一下,徑直走到琴師跟前,小聲向琴師說明來意。琴師一聽,連連點頭,跟在姬雨後面,急奔宮裡走去。
琴室裡,張儀與衆學子或隱在門邊,或擠在窗臺上,無不踮着腳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緊盯着草地上發生的這一幕。看到琴師、姬雨也漸去漸遠,衆學子總算緩過神來,七嘴八舌起來:
“天哪,簡直就是天仙下凡!那個臭小子真有豔福!”
“你們評評看,她們二人,哪個更美?”
“這還用說,當然是那個沒罵人的。你們可知她是誰嗎?”
“對對對,她是何人?”
“她就是當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長公主姬雪,人稱雪公主!你們知道不,秦、魏此番爭聘的,就是她!”
那學子話音剛一落地,所有人竟被震呆了,琴室裡靜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頃,大家回過神來,面面相覷,幾乎沒有誰相信他們方纔見到的竟是事實。
好半天,爲首學子咂咂舌頭:“乖乖,怪道方纔在下丟了魂呢!那——另外一個呢?”
那個知情的學子不無得意地朗聲應道:“當然是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稱雨公主!”
爲首學子嚥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環視左右道:“不瞞諸位,本公子來此,名爲學藝,其實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風采!好好好,今兒得償夙願了!”
有學子點頭應道:“嗯,在下也是。挨這頓罵,值!”
有人陡然手指窗外:“看,那個結巴!”
衆人這纔想起蘇秦,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見蘇秦正在緩緩站起,手捧姬雪遺下的絲絹兒呆怔一時,納入袖中,如同換了人似的,倒背木劍,大步走去。
有人道:“你們看清楚沒?方纔雪公主爲這小子落淚了!”
爲首學子恨恨地說:“他姥姥的,便宜這個叫花子了!我說諸位,咱們這就出去,追他回來,揍他一頓,出出這口惡氣!”
前面說話的那人懶洋洋地長嘆一聲:“唉,要去你去,本少爺只想回客棧睡它一覺,夢會兩個小美人兒去!”轉身見張儀仍在圓睜兩眼,直直盯在遠處姬雨的背影上,哂笑一聲,“咦,張兄,人都走遠了,你還發啥愣呢?”
張儀依舊盯住姬雨,不無歎服地說:“唉,到底是公主啊,在下服了!”
看到蘇秦已沿來路走向大門,鬼谷子朝他輕輕點了點頭,緩緩起身,舒展一下四肢,笑對童子道:“小子,看到公子王孫了嗎?”
童子似是仍舊沉浸於方纔的情景之中,小手捏成一個拳頭:“先生,方纔那些人欺侮怪人時,童子欲去救人,先生爲何攔我?”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要是去了,誰救誰可就吃不準了。走吧!”
“去哪兒?”
“去掙一枚布幣啊!沒有這枚布幣,還不把小子你餓扁了?”
自發病以來,王后在牀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體內尚存溫熱,鼻孔尚有氣息,整個就如死人一般。眼見王后日日沉睡,周顯王茶飯不思,日日責令御醫查出病情,抓緊診治。宮中御醫,有能耐的早到他國謀生去了,留下來的多是庸醫,遇到這種怪病,根本無從下手,莫說是瞧出病因,即使脈相,也無一人摸出。當姬雨引領琴師走進靖安宮時,幾個御醫正在宮外扎堆合議,個個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滿面。
姬雨與琴師走進大門,在珠簾外面擺開琴架。宮正見狀,怦然心動,傳令衆御醫暫回太醫院討論,拐回宮裡,安排衆宮女守在宮裡,吩咐琴師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難覓。對於琴師來說,王后不僅是衣食之源,更是難得的知音。但凡有事,無論是喜是憂,王后總要使人請琴師彈奏,且每次必點俞伯牙的《高山流水》。這支曲子,莫說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宮人,多也聽得熟了,因而,只要琴聲響起,只要是這支曲子,大家準知琴師到了。
此刻,面對知他用他、不久前還曾有說有笑、今卻渾然無覺的高貴王后,琴師百感交集,兩手撫琴,將《高山流水》彈奏得淋漓盡致,於清幽中加一絲悲涼,於舒婉中添一分哀怨,聽者無不動容。
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緊母親之手,側耳貼在母后胸上,傾聽她的緩慢心跳。在琴師快要彈完時,姬雨陡然聽到王后心跳加劇,強而有力,當即激動萬分,顫聲叫道:“先生,快,快彈,從頭彈!”
琴師得知王后竟有反應,更是激動,抖擻精神,兩手鼓琴,從《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將曲子童彈一遍。《流水》不及彈完,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顫動。姬雨更緊地握住王后,將臉貼在王后臉上,輕聲呢喃:“母后,母后——”
姬雨連叫數聲,王后終於從長睡中緩緩醒來,費力地睜開眼睛。姬雨熱淚盈眶,哽咽道:“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終於醒了,母后——”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閉上眼皮。宮正喜不自禁,急急走出宮門,飛奔至御書房,欲將大好音訊親口稟告陛下。姬雨示意琴師,琴聲隨即大大舒緩,少了一分哀怨,多了一絲欣喜。
又過一會兒,王后再次睜開眼睛,朝姬雨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雨兒——”
姬雨顫聲說道:“母后——”
王后的聲音極其緩慢:“雨兒,母后——母后這是在哪兒?”
“母后,您在宮中。”
“是嗎?”王后轉頭,環視左右,確信無疑,點了點頭,朝姬雨又是一笑,“是的,是在宮中。看來方纔所歷,皆是虛境!”
“是的,母后,您昏睡半月了!”
“半月了?”王后不無驚異地重複一句,似是完全回到現實之中,輕嘆道,“唉——”
姬雨坐到榻沿上,望着珠簾後面的琴師:“母后,是先生彈琴,將您召回來了!”
“是的,”王后笑了笑,“母后聽到了。雨兒,代母后好好謝謝先生!”
姬雨“嗯”了一聲,傾耳聽了一會兒,小聲說道:“母后您聽,先生彈得真好!母后醒來,先生不知多高興呢!”
王后果然傾耳聽琴,琴師正入佳境,兩眼閉合,十指翻飛,將自己完全忘了。王后聽有一時,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姬雨:“雨兒,有件事情,你馬上去辦!”
“謹聽母后吩咐!”
“你到大街上,幫母后尋訪一人。母后估算,他該來了!”
姬雨大是驚異:“尋訪何人?”
“白眉老人!”
“白眉老人?”
王后點了點頭。
“若是見到此人,雨兒是否請他入宮?”
王后輕輕搖頭:“你什麼也不必說,只要見到,馬上回來稟報母后。”
姬雨點了點頭,欲走開,卻又戀戀不捨。
王后催道:“去吧,這事兒要緊。”
姬雨鬆開王后,疾步跨出宮門,遠遠看到周顯王、宮正、內臣三人從御書房處趕來,另一條道上,姬雪及衆御醫也在朝這個方向飛跑。姬雨放下心來,快步回到閨房,喊上貼身侍女春梅,二人換上平民服飾,溜出王宮偏門,經由太學走向大街。
大街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攤位。
姬雨頭戴遮陽斗笠,肩披紗巾,一身商女打扮,肩懸寶劍,沿大街一路走去,兩隻大眼不停地搜索長有白眉的老人。春梅依舊是侍女打扮,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後。
因琴師離開、琴課中止而在街上四處溜達的張儀擡頭望見,頓覺眼前一亮,定睛細看,當即認出是太學裡見到的二公主,一顆心就如跳動的兔子,上下翻騰起來。經過冷靜思考,張儀全力壓住心跳,扯上小順兒的衣角,悄悄尾隨上去。
姬雨的注意力盡在白眉老人身上,莫說是尾隨在身後的張儀,即使在她前面二十步開外的蘇秦,她也未曾注意。
是春梅先看到的。正行之間,春梅失聲叫道:“公——”後面的“主”字尚未出口,陡然意識到走嘴了,趕忙改過來,“小姐,快看那人!”
姬雨順着她的手勢看去,方纔注意到不久前在太學裡遭人羞辱的那個結巴。
蘇秦勾着腦袋緩緩而行,一把木劍被他倒背於肩,看起來甚是好玩。春梅壓低聲音,輕聲說道:“看那人的劍,是倒着背的!”
姬雨第一次注意到蘇秦背劍的樣子,撲哧一笑,放慢腳步,將斗笠拉下一點,免得被蘇秦認出,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後面,兩眼仍在搜索白眉老人。
蘇秦走到丁字路口,站在那兒若有所思。站有一會兒,他從袖中摸出姬雪的絲絹,放在掌心審看一時,放在胸口處,閉眼喃喃幾句,似在祈禱。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摺好,納入袖中,擡頭走去。
前面不遠處高高揚起一個看相的招幡,童子手持旗杆筆直地站在那兒,鬼谷子端坐於地,兩眼微閉,似在打盹。
行人來來往往,有的直走過去,有的掃視招幡一眼,卻沒有人停下來看相。童子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實在憋不住了,低下頭去,輕聲對鬼谷子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來越歡勢了!”
鬼谷子一眼瞥到蘇秦,呵呵一笑:“你小子快點站好,送布幣的這就來了!”
童子打起精神,站直身子,打眼一瞄,望見蘇秦正在朝這杆旗幡張望,身子不打彎兒,聲音卻從口中出來:“先生,可是方纔那個怪人?”
鬼谷子點了點頭。
童子於心不忍,小聲抗辯:“先生,他身上只有一枚布幣。童子看得出,他也餓壞了!”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心腸倒是不錯。不過,好心腸當不得飽飯吃,你小子若是不餓,爲師可就收推子了!”
童子未及說話,蘇秦已走過來。鬼谷子緩緩合上眼睛,童子也忙扶正旗杆。
蘇秦的腳步越來越慢,兩眼直盯盯地望着招幡上的兩行大字:“遠觀萬里鵬程,近判旦夕禍福!”
看樣子,蘇秦並未認出眼前的算卦老小本是前日晚間在小廟裡自己見過的。許是“鵬程”二字太有吸引力,他遲疑半晌,仍是走到鬼谷子跟前,蹲下身子,訥訥說道:“先——先生——”
鬼谷子的眼睛眯成兩道細縫,緩緩說道:“客官請講!”
“晚——晚生欲——欲求先——先生一卦!”
鬼谷子仍舊眯起兩眼:“遠可觀過去未來,近可求旦夕禍福,大可問人生機運,小可見婚喪嫁娶!不知客官欲卦何事?”
“就——就請先——先生觀——觀——觀晚生此生可——可——可——”
不待蘇秦結巴出下文,鬼谷子即截住話頭,緩緩說道:“請客官預付卦金!”
過往路人見有人算命,好事者紛紛圍攏過來。姬雨一眼瞧到鬼谷子的兩道白眉,一陣狂喜,心兒咚咚直跳,長長吁出一氣,攏了攏頭髮,拉過春梅,站在觀衆堆裡。
蘇秦對周圍的觀衆視而不見,一邊伸手入袖摸錢,一邊問道:“晚——晚生請——請問先——先生,該——該付多——多少卦金?”
“欲知人生機運,一金;欲知婚喪嫁娶,十銅!”
蘇秦臉色立變,伸進袖中掏錢的右手陡然僵在那兒:“我——我——”
更多的行人圍攏過來,張儀也引小順兒疾步趨入,擠到前面。蘇秦脫身不得,面呈窘相,不無尷尬地說:“先——先生——晚——晚生沒——沒——”
觀衆見蘇秦結巴不出來,鬨笑起來。蘇秦更加窘迫,正欲起身奪路逃去,鬼谷子緩緩說道:“看客官這樣,必是求問人生機運的,伸出手來!”
鬼谷子的聲音如有一股神力,蘇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一隻老手直搭蘇秦脈搏,微閉兩眼,似在診病。
有人叫道:“嘿,大家看,打的是看相的幡,不想卻是看病的!”
有人附和:“我說各位,你們有誰見過把脈算命的?這叫算命先生變郎中,哈哈哈哈!”
更多的人鬨笑起來。
張儀似已忘記了站在旁邊的姬雨公主,直將兩眼圓睜,緊盯鬼谷子搭脈的老手。
把過一時,鬼谷子鬆手,微閉雙眼,朗聲說道:“客官天賦異秉,貴至卿相,老朽恭賀你了!”
衆人無不驚異,有人手指蘇秦,哈哈笑道:“就他——哈哈哈哈,貴至卿相?哈哈哈哈,大家瞧瞧這個鄉巴佬,還是結巴,哈哈哈哈,你們哪一個見過結巴卿相?”
衆人又是一番鬨笑。
有人認出蘇秦,頓時驚咋起來:“這不是軒裡蘇家的二小子嗎?什麼貴至卿相?出了名的浪蕩子兒,二流子,差一點沒把他的阿大氣死!”
有人應道:“要不怎叫天賦異秉呢?”
鬨笑聲越發響亮。
蘇秦卻是不羞不惱,朝鬼谷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謝——謝先生——吉——吉言!晚——晚生沒——沒有一金——”從袖中摸出在米鋪裡掙到的那枚銅幣,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晚生只——只有這枚銅——銅幣,不——不足以酬——酬報先——先生!”
鬼谷子睜開眼睛,凝視他一會兒,復又閉上,緩緩說道:“客官請起,老朽要的就是這枚布幣,至於餘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之時,再付老朽不遲!”
蘇秦又是三拜:“晚——晚——晚生謝——謝——謝過先生!”
不待鬼谷子發話,人羣中猛地爆出一聲冷笑。衆人齊齊望去,卻是張儀。
姬雨扭頭一看,陡然認出張儀,大吃一驚,忙將斗笠斜在臉上。張儀看出二公主也認出他來,忖知顯示自己才氣的時機就在眼前,當下豪氣攀升,瞥一眼姬雨,朝鬼谷子抱了抱拳,朗聲說道:“看相的,你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點吧!”
鬼谷子微微睜眼,斜睨張儀,早已認出他是學宮裡的那個狂生,當即說道:“客官何出此言?”
張儀手指旗幡:“你那招幡上寫道,‘遠觀萬里鵬程,近判旦夕禍福’。鵬程萬里一時無法驗實,誰都可以胡謅。晚生請問,旦夕禍福,先生可能算準?”
鬼谷子緩緩說道:“當然!”
張儀眼睛一眨:“若說旦夕,晚生有點爲難先生。晚生請問,一月之內,在下可有福禍?”
鬼谷子不再搭脈,睜開眼睛,將張儀仔細打量一番,閉眼道:“你將遭逢人生大悲!”
聽到卦得兇,張儀只道他是故意的,勃然怒道:“你——你一派胡言!好吧,我再問你,依你所說的這位貴至卿相的客官,一月之內可有福禍?”
鬼谷子看也不看蘇秦,隨口應道:“他將遭逢人生大喜!”
張儀徹底震怒了:“什麼?我有大悲,他卻大喜,列位說說,天下可有這等巧事兒?哼,似你這等信口胡謅,不過是爲那枚錢幣而已,張儀我可是一清二楚!”
童子聽到張儀出言不遜,怒目圓睜,直盯張儀。鬼谷子睜開眼睛,又看張儀一眼,再次閉上,以無比肯定的語氣緩緩說道:“命數如此,信與不信,客官自便!”
張儀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大聲叫道:“老先生且慢閉眼!晚生問你,一月之內,如果先生所言並不靈驗,該當如何?”
鬼谷子並不睬他,依舊閉着雙眼。
張儀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話,爲何不敢說話?”
鬼谷子似乎已經入定,口中卻是跳出一句:“年輕人,老朽在此候你一月就是!”
“好!”張儀轉向衆人,左右拱手道,“諸位看客,你們權且做個見證。三十日之內,若是靈驗,晚生向這位老先生磕三個響頭!若是不靈驗,哈哈哈哈——”瞟一眼童子身邊的招幡兒,“先生的這個小招幡兒,只怕要成布條條兒!”
童子朝他怒瞪一眼:“你敢——”
觀衆再爆鬨笑。
鬼谷子再次送出一句:“年輕人,待到那時,只怕你早沒了這份心氣兒。”
張儀又是一陣長笑:“好,我們君子一言!”
說完此話,張儀如同鬥勝的公雞似的,昂首挺胸,轉頭去看姬雨,見她與婢女早已扭身遠去。張儀甚覺失望,正欲尾追上去,眼角瞥到蘇秦正沿大街朝相反方向走去。張儀心中一動,顧不上二公主,拉上小順兒,遠遠跟在蘇秦身後。
正如童子所言,蘇秦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直響。夕陽西下,正值晚飯時候,街頭面攤上面香撲鼻,攤主招徠客人的聲音此起彼落。蘇秦停下步子,望着坐在那兒的大小食客,嚥了一下口水,想要離開,兩腿卻重似千斤。
蘇秦再咽一下口水,狠心正欲走開,肩上被人輕拍一掌。蘇秦陡然一驚,扭頭一看,身後站着兩人,正是張儀和小順兒。
因有前面兩次交道,蘇秦馬上認出,彎腰深揖一禮:“蘇——蘇——蘇秦見——見過士——士子!”
張儀不無譏諷地說:“是該稱呼蘇子蘇卿呢,還是蘇相?蘇卿相吧,這樣就都齊全了。在下姓張名儀,魏人。”動作誇張地還了一禮,“魏人張儀見過卿相大人!”
蘇秦臉色漲紅:“張——張子莫——莫開玩——玩笑!蘇——蘇秦——吃——吃罪不——不起!”
張儀調侃他道:“咦,蘇卿相說的是哪兒話?我見蘇卿相在此流連忘返,可是餓了?”
蘇秦的窘境被張儀一語道破,頓時臉色紫漲:“在——在下——”
張儀哈哈大笑:“卿相大人,屈天屈地,屈人屈己,萬不可屈了肚皮。只是——這些麪攤上的飯食實在太差,只配下人填填皮囊。依蘇卿相之尊,自當換個高雅所在纔是。”扭頭看一眼小順兒,“你小子,可知王城裡面,何處可配蘇卿相進膳?”
小順兒眼珠兒一轉:“回少爺的話,文廟附近有家萬邦膳館,聽說是專門招待列國使臣、達官顯貴的,在王城首屈一指!”
張儀點了點頭:“嗯,萬邦膳館,名字不錯,正配卿相大人進膳。蘇卿相,在下就在萬邦膳館請大人小酌一杯,還望大人賞臉!”
蘇秦聽出是反話,面色羞紅,連聲推辭:“我——我——不——不——”
張儀卻是不依不饒:“蘇卿相,在下誠意相請,大人您就賞個臉,算是在下賠罪好了!”
蘇秦甚是詫異:“賠——賠罪?”
張儀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方纔在太學裡,是張儀讓卿相大人難堪了!”
蘇秦見張儀說出此話,不免感動,囁嚅道:“蘇——蘇秦不——不怪士——士子!”
張儀連連搖頭:“卿相大人可以不怪,張儀之禮卻是要賠的。蘇卿相,請!”
小順兒也走上去,一把扯住蘇秦胳膊,嘻嘻笑道:“蘇大人,少爺請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餓着肚子逞能呢?走吧,萬邦膳館就在前面。”
蘇秦感覺二人不似在拿他取笑,只道張儀真心賠禮,深鞠一躬:“張——張子盛——盛情,蘇——蘇秦謝——謝了!”
張儀朝他呵呵一笑,挽住他的手道:“嗯,這纔像個卿相!走!”
不一會兒,三人來到萬邦膳館。一眼瞧見膳館裡面的華麗裝飾,蘇秦揉揉眼睛,像是做夢一般。
見張儀衣着華麗,小二滿臉堆笑,引領他們走進二樓雅室。張儀伸手禮讓:“卿相大人,請!”
早已暈頭的蘇秦亦伸手道:“張子,請!”
張儀朝小順兒喝道:“還不快扶卿相大人上座!”
小順兒扶蘇秦坐於首位,張儀於陪位坐下。
小二趨前一步,跪地道:“小人恭請二位爺點菜!”
張儀將手一擺:“不用點了,你自去配吧,要八熱八涼。嗯,記住,熊掌、魚翅、豹脣、麋心四品,不可缺少!”
小二聽到此話,滿心歡喜,朗聲應道:“爺放心,這些均是本館招牌菜,誤不了的!幾位爺欲飲何釀?”
張儀眯起眼皮:“你家都有何釀?”
“回爺的話,全是大周陳釀!”
“大周陳釀?”張儀思忖有頃,“多少年陳?”
“有三年陳、五年陳、七年陳、十年陳、二十年陳、五十年陳,還有一罈八十年陳釀,天下少有,是極品了!”
“好!”張儀朗聲說道,“就來那壇八十年陳釀!”
小二抖擻精神,高聲唱道:“好咧!”
不多一時,衆夥計開始上菜,一盤接一盤,直把眼前的几案擺得滿滿的。蘇秦也不知上的是些什麼,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些美味佳餚,結巴道:“張——張子,這——這麼多菜,豈——豈不糟——糟踐了?”
張儀將夥計擡來的一罈陳釀打開,果見酒香四溢。張儀斟滿兩隻酒爵,朗笑一聲,接住話頭:“蘇卿相何等貴人,幾碟小菜,一罈老酒,如何能是糟踐?”朝小順兒喝道,“我和卿相大人在此喝酒,你小子在此幹啥?去,外面守着!”
小順兒見張儀朝他連使眼色,心中明白,只好嚥下口水,巴巴走出門去。
蘇秦急忙說道:“張——張子,這——這麼多菜,我——我們又吃——吃不完,何——何不讓——讓他也吃?”
張儀呵呵笑道:“此等下人,豈能與卿相大人共席?”舉起一爵,將另一爵推至蘇秦面前,“卿相大人,請!”
蘇秦遲疑一下,舉爵道:“張——張子,請!”
張儀不停勸酒,兩人一爵接一爵,不多一時,便將一罈陳酒喝得見了底。如此陳釀,酒勁自是奇大,平時很少喝酒的蘇秦哪裡經受得住,眼見已是酩酊大醉。
張儀端起酒罈,將酒罈子翻底兒倒上,滴滿最後一爵,遞予蘇秦:“最後一爵了,請卿相大人品嚐!”
蘇秦面色紫紅,膽子早讓酒精鼓舞起來,伸手一把奪過酒爵,朗聲說道:“張——張子,你——你真——真是人——人中豪——豪傑!看——看我的!”舉爵一飲而下。
張儀覺得差不多了,咳嗽三聲。候在門外的小順兒聽到信號,推門進來,在張儀耳邊低語幾句。張儀聽畢,朝蘇秦抱拳說道:“外面有人找在下議事,卿相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在下去去就來,待會兒再開一罈!”
蘇秦起身,拱手讓道:“張——張子只——只管前——前去,蘇——蘇秦等——等你再——再開一罈!”
張儀裝作醉狀,在小順兒的攙扶下走出雅室,下樓而去。
門外,天早黑定,已交二更。小二見張儀走出大門,急追幾步,攔住他道:“這位爺,您哪兒去?”
張儀噴着酒氣:“爺方便一下,去去就來!”
小二忙賠笑臉:“爺,館內就有方便之處,小人領您去!”
張儀臉色一變,破口罵道:“本少爺想到哪兒方便,是你管的嗎?”
小順兒急忙拉過小二,輕聲說道:“少爺喝多了,想到外面吹口涼風,醒醒酒去,遲一會就來!你若是惹惱少爺,他敢砸了你家館子!”
小二想到樓上還有一人,諒他們逃不了,趕忙賠笑:“爺要方便,儘管去就是!”
張儀指着樓上,噴着酒氣:“小二聽着,那位爺喝多了,你小子替本少爺好——好生照看着些!”
“爺放心,小人這就讓他喝碗醒酒湯去,保管沒事兒!”
張儀點了點頭,在小順兒的攙扶下,步態踉蹌地出門而去。
兩人出門,走到暗處,見小二並未盯梢,撒腿即走。不一會兒,回到張儀租住的客棧,小二打開房門,張儀一頭倒在榻上,哈哈狂笑。
笑過一陣,張儀吩咐道:“小子,你得再去一趟,探探風聲!”
小順兒點了點頭,開門出去。過有半個時辰,小順兒疾步回來,張儀聽出腳步,迎上問道:“那小子怎樣了?”
小順兒氣喘吁吁道:“回稟少爺,兩個壯漢守在雅室門口,立逼結巴付賬!”
“結巴在幹什麼?”
“正在雅室裡坐等少爺您呢,聽人說,他仍舊嚷嚷着要與少爺再開一罈,說要一醉方休!”
張儀思忖有頃,點了點頭:“嗯,再去打探!”
小順兒轉身跑去。又過半個時辰,小順兒再跑回來,急急說道:“回稟少爺,掌櫃動粗了,將那結巴吊在樑上,說是明早就要押他送官。”
張儀微微一笑,鼻孔裡哼出一聲:“哼,什麼貴至卿相?什麼人生大喜?本公子倒要看看,這個結巴喜從何來?貴在何處?”
小順兒試探道:“少爺,還要小人幹什麼?”
張儀打聲哈欠:“去,端洗腳水去!”
天色大亮,街上現出不少行人。萬邦膳館裡,一個壯漢打開大門,掌櫃與小二走進大廳,兩個漢子跟在身後。掌櫃掃一眼在樑上吊了一整夜的蘇秦,朝一漢子努了下嘴。那漢子直走過去,解開拴在柱子上的繩頭,猛地鬆開。蘇秦像只麻袋一般,“咚”地掉在地上,疼得“哎呀”慘叫一聲。
小二徑走過去,朝蘇秦身上狠啐一口,破口罵道:“臭結巴,敢到萬邦膳館吃白食,還要淨挑山珍海味,活得膩味了你!”
蘇秦此刻的酒勁早已過去,聽到罵聲,臉色漲紅,垂下頭去,一語不發。
小二厲聲喝道:“快拿金子來,不然的話,掌櫃立馬送你見官,大牢裡關你三年不說,還要在你臉上黥字,讓你一輩子做人不成!”
聞聽此話,蘇秦大是窘急:“我——我——我沒——沒吃——吃——吃白食!”
掌櫃冷冷說道:“哼,到此境地了,還在嘴硬,掌嘴!”
一漢子聞聲走出,幾步跨到蘇秦跟前,拉開架勢,正要掌嘴,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慢!”
衆人皆吃一驚,扭頭一看,是張儀和小順兒站在門口。
見是張儀,蘇秦甚是激動:“張——張子,你——你可——可來了!”
張儀冷起面孔,緩緩走到掌櫃跟前,指着蘇秦,聲色俱厲地斥道:“你們怎麼將這位爺弄成這樣?”
掌櫃一見他來,早已眉開眼笑:“這位爺,在下——”轉對漢子厲聲罵道,“愣個什麼?還不快爲這位爺鬆綁?”
漢子急急解開蘇秦手臂上的繩子。
張儀依舊冷冷問道:“共是多少金子?”
掌櫃轉對小二:“聾了?爺問你呢,共是多少金子?”
小二拿過一條竹簡,呈予張儀:“回爺的話,昨夜餐飲,共是八金又二十八銅,此爲明細,請爺審看!”
張儀擺了擺手,朝小順兒道:“付賬!”
小順兒掏出九金,交予小二。小二正要找零,張儀又一擺手:“不用找了!”
掌櫃見狀,點頭哈腰道:“士子爺,今日之事,在下有所得罪,請爺包涵!”
張儀白他一眼,冷冷說道:“得罪本少爺倒無關係,得罪這位蘇大人,掌櫃總得有個交代吧!”
掌櫃眼珠兒一轉,轉對小二與兩個漢子:“昨兒晚上,你們當中是誰吊了蘇爺的?”
小二與兩個漢子面面相覷。掌櫃的眼珠子再轉一下,手指小二罵道:“就知道是你!來人,將他吊到樑上,爲蘇大人出氣!”
兩個漢子不由分說,跨前架起小二,在他的號叫聲中,三下兩下將他吊到樑上。
掌櫃滿意地看了一眼,朝張儀再鞠一躬,賠笑道:“這位爺,如此可否解氣?”
張儀點了點頭,冷冷說道:“好!你們吊蘇爺多久,也吊他多久!”轉對蘇秦,“蘇大人,走吧!”
蘇秦欲走,兩腿卻是困麻,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張儀示意,小順兒扶起蘇秦,三人緩緩走出。
趕至街上,張儀轉對蘇秦,拱了拱手:“蘇卿相,昨日在下有點急事,本欲去去就來,不想卻喝高了,出門迎風一吹,竟如一攤爛泥,直待天亮,酒勁兒方過。唉,誰想這一醉酒,卻是苦了卿相大人!”
蘇秦拱手還禮,心中已如明鏡兒似的,口中卻道:“士——士子莫——莫要自——自責!士子讓蘇——蘇秦領——領略何——何爲人——人間富——富貴,何——何苦之有?”
張儀呵呵一笑:“蘇卿相寬宏大度,張儀佩服!”
蘇秦再次拱手:“謝——謝張——張子美——美食,蘇——蘇秦告——告辭!”
張儀亦拱手道:“蘇卿相慢走!”
蘇秦扭身,踉蹌着緩緩走去。望着蘇秦的背影,張儀眼珠兒又是一轉,自語道:“不行,此人若是走失,如何驗實那個老白眉的胡言亂語?”眼睛一眨,揚手道,“卿相大人留步!”
蘇秦頓住步子,回望張儀:“張——張子有——有何吩——吩咐?”
“在下甚想知道,蘇卿相家住何處?”
“城——城東軒——軒裡!”
“蘇卿相此去,是要回家嗎?”
蘇秦思忖有頃,搖了搖頭。
張儀不無詫異:“不是回家,卿相大人慾去何處?”
想到天下之大,自己竟然無個歸處,蘇秦不覺茫然,咬了會兒嘴脣,長嘆一聲,搖頭道:“在——在下也——也是不——不知!”
張儀似乎明白過來,思忖有頃,打定主意,拱手道:“在下居處倒還寬綽,卿相大人若不嫌棄,可與在下同住!”
蘇秦大喜,朝張儀深鞠一躬:“蘇——蘇秦謝——謝士子美——美意!”
姬雨回到靖安宮時,王后身邊只有宮正一人,太醫、姬雪均已離開,連顯王也不在身邊。姬雨覺得奇怪,見宮正迎上來,趕忙問他:“父王、姐姐和御醫呢?”
宮正稟道:“娘娘需要靜養,讓他們離去了!”
姬雨急道:“母后如何?”
宮正悄聲說道:“娘娘好多了,正在候你呢!”
姬雨點了點頭,走到榻前。王后微閉雙眼,身體仍很虛弱,不過,一眼看上去,氣色已有明顯恢復。
姬雨走到榻前,輕道:“母后,雨兒回來了!”
王后緩緩睜開眼睛:“快,扶母后起來!”
姬雨扶王后起來,在她背後墊上枕頭,一臉興奮:“母后,雨兒找到他了!”
“哦?”王后的臉上浮出微笑,點了點頭,慈愛地撫摸姬雨的秀髮,“來,坐母后身邊,細細說予母后!”
姬雨在王后身邊坐下,依偎在母后懷裡,將街上一幕從頭至尾細述一遍。王后聽畢,長舒一氣,微微笑道:“聽你這麼說來,此人必是了。”
姬雨一臉迷茫:“母后,白眉老丈是誰?母后爲何要去訪他?”
王后思忖有頃,緩緩說道:“他是一位得道高人,住在雲夢山,叫鬼谷子。”
姬雨失聲叫道:“他就是鬼谷子?”
輪到王后驚訝了:“怎麼,你知道他?”
姬雨點了點頭:“嗯。常聽琴師提說此人,說他是當今琴聖。琴師還說,即使俞伯牙再世,只怕也要低他半頭!”
王后微微一笑:“鬼谷先生豈止是個琴聖。”
姬雨眼睛大睜,更是詫異:“母后,難道他是神仙?”
王后點了點頭:“在母后眼中,他就是神仙!”
“嗯,”姬雨笑起來,“那人看起來真還有點兒道骨仙風。母后,您怎會知道他來洛陽?是他託夢予您嗎?”
王后搖了搖頭道:“不,是母后求他來的。”
姬雨不可置信:“母后認識他?”
王后點了點頭。
姬雨頓時來勁了:“母后,您快說說,您怎麼會認識這位神仙?”
“唉,”王后拍了拍姬雨的腦袋,似是回到過去,“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母后年幼時,膚粗發黃,是宮裡出了名的醜丫頭。可你外公晚年得女,對母后甚是疼愛。十二歲那年,母后突患一場奇病,高熱不退,黃髮脫落,神志不清,連續昏睡四十八日。你外公甚是焦急,遍請名醫,皆不能治。第四十九日,宮外有位白眉老丈求見,說是專治此病。你外公聞訊大喜,降階迎請老丈。老丈提出要求,說母后是天生道器,病癒之後,須隨老丈進山修道。你外公求治心切,當即應允。老丈在母后身上連扎數針,留下十包草藥,拜辭而去。臨行之際,老丈言稱自己是鬼谷子,百日之後即來迎接母后。母后按時服藥,又過四十九日,不但康復如常,而且長出黑髮,全身蛻皮,重新生出一身光滑細嫩的皮膚,後來聽人說,這叫脫胎換骨。這且不說,自此母后遍體生香,甚是奇異。”說到此處突然打住話頭。
姬雨聽得入神,急問:“後來呢?母后爲何沒有隨鬼谷先生進山修道?”
“唉,”王后又嘆一聲,“全都怪你外公。百日之後,鬼谷先生如約來接,你外公卻又心生悔意,再三推託,說讓鬼谷先生再候三年。三年之後,鬼谷先生踐約再來,你外公愈加不肯,不顧母后再三懇求,硬將母后獻予周室。母后出嫁那日,鬼谷先生站在宮外,眼睜睜地看着母后含淚走進迎親的王輦。鬼谷先生長嘆數聲,揚長而去。僅過三年,楚人興兵滅蔡,你外公他——也就死於戰禍了!”
“那——再後呢?”
“鬼谷先生自此再未露面。後來,母后生下你們姐妹二人,漸也斷去修道念想。三年前,母后突然夢見鬼谷先生,先生說,他仍舊記掛母后,只要母后願意,他隨時可來接母后進山。母后醒來,想到此生所失,甚是嘆喟!”
“母后,您——您還想修道嗎?”
王后又是一聲長嘆:“唉,修道首要拋卻凡俗之念。母后雖有此心,一是割捨不下你們的父王,二是割捨不下你們姐妹二人。眼下秦、魏逼聘雪兒,你的父王左右爲難,母后苦無良策,方纔求助於鬼谷先生,誰想他——”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倒是真還記掛母后,竟然來了!”
“母后,這——鬼谷先生真的能幫咱們渡過難關嗎?”
王后點了點頭,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母后相信,這個天底下,沒有先生辦不成的事兒。只要他在這裡,母后之心就踏實了!”重新躺回榻上,“雨兒,去吧,母后累了,甚想歇息一會兒。記住,此事不可說予他人知道!”
姬雨點了點頭,叩首退出。
第二日,正當顯王、姬雪、姬雨前來探望王后,一家四人盡享天倫之樂時,東周公突然引領陳軫和魏惠侯特派御醫闖入宮中。
內宰攔住他們,進宮稟報:“啓稟陛下,東周公帶魏使陳軫前來探視娘娘病情!”
周顯王心頭一震,目視王后,王后沉思有頃,從枕下摸出那粒青玄色藥丸,和水服下,過了一會兒,朝顯王點了點頭。
宮正垂下珠簾,周顯王沉下面孔,緩緩說道:“宣魏使覲見!”
不一會兒,西周公、顏太師引領陳軫及三名醫師趨進宮中,在簾外叩首。陳軫朗聲叩道:“大魏陛下聽聞娘娘病重,特派御醫前來診治,請大周陛下允准!”
陳軫在大周正宮裡公然嚷嚷大魏陛下,氣焰之囂張令人瞠目。周顯王臉色鐵青,姬雪杏眉冷豎,姬雨的纖手慢慢按向劍柄。
一陣可怕的沉寂過後,跪於陳軫一側的顏太師緩緩出語,沉聲斥責:“魏使閣下,此處是大周宮室,不可妄語!”
陳軫略略一頓,語氣中仍帶嘲諷:“陳軫知罪!”接着朝簾子努一下嘴,叩於地上的兩位女醫會意,隨即起身,內宰帶她們走進簾後,爲王后診病。
王后依舊躺在榻上,神態祥和,兩眼微閉。兩女醫先是摸脈,然後察看舌苔,細細診看許久,面上皆現驚異不定之色,茫然相視一眼,緩緩退出。
見二人退出,陳軫叩道:“魏使陳軫告退!”
周顯王冷冷送出一句:“送客!”
陳軫諸人回至館驛,兩個女醫向一個年歲稍長的御醫細述了脈相和舌苔,御醫聽畢,似也陷入茫然。陳軫見三人各自低頭思忖,小聲問道:“娘娘所患何病?”
御醫拱手應道:“回稟上卿,娘娘所患之病甚是怪異,疑是寒症,又似熱症,下官——下官難以決——”
他的“斷”字尚未說出,就被陳軫打斷:“什麼熱症、寒症?我只問你,娘娘是真病還是假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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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醫毫不遲疑:“真病!”
陳軫大怔,輕輕揮手:“知道了,去吧!”
三人退出。
陳軫的眉頭漸漸擰起。
魏使的蠻橫無禮顯然將周顯王惹火了。魏使走後,顯王一臉怒容,緩緩起身,步態沉重地走向宮門。臨出門時,扭身轉向宮正,語調冰冷,一字一頓:“自今日始,無論何人,若是再來後宮,須以大周禮儀覲見,違旨者以大周律令治罪!”
“老奴領旨!”
周顯王氣呼呼地回到御書房,屁股剛剛落定,秦使樗裡疾就又領着一個女巫醫進宮求見。女巫醫是寒泉子的弟子之一,名喚林仙姑,自幼跟隨寒泉子修習醫道,醫術了得。原來,公孫鞅得知樗裡疾急報,特別進山懇請,寒泉子派仙姑前往洛陽,爲大周王后診病。
內宰稟道:“陛下,秦使樗裡疾宮外求見!”
周顯王眉頭陡橫:“曉諭秦使,娘娘玉體欠安,寡人概不會客!”
“老奴也是這麼回的,可秦使堅持說,他們正是爲此而來。秦公聽聞娘娘玉體欠安,特從終南山請來一位道姑,說是神通廣大,或能診治娘娘之病!”
聽到是終南山的道姑,周顯王沉思有頃,微微點頭:“轉告秦使,既然是秦公從終南山中請來的神醫,可按大周禮儀,帶神醫到後宮爲娘娘診病!”
內宰走出,將顯王旨意講予樗裡疾。樗裡疾讓林仙姑跟隨內宰前往太醫院,在宮正、內宰、王室太醫的陪同下,共同來到靖安宮。宮正掀開珠簾,引林仙姑趨近王后牀榻。王后頭裹絲巾,似已昏睡。
林仙姑並不搭脈,也不察看舌苔,而是站在離王后約一步遠處,閉目運功,開通天目,自上而下審視王后。林仙姑審視一刻鐘左右,起身告退。
宮正、內宰從未見過此種診病方法,相視一眼,叫住仙姑。
內宰揖道:“請問神醫,可否診出娘娘之病?”
林仙姑既不說診出,也不說沒有診出,只是微微一笑,朝他們回揖一禮,轉身走出。回到館驛,樗裡疾和副使皆迎出來,急切問道:“請問仙姑,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說道:“娘娘無病!”
樗裡疾的嘴角綻出一笑,點頭道:“仙姑果是醫術高超!”思忖有頃,轉對副使,“速將仙姑的話傳揚出去,曉諭魏人!”
“下官遵命!”
魏使從員得到密報,急至陳軫處稟報:“下官從秦使館探來風聲,說是秦公從終南山中請來的仙姑診出娘娘是裝病!”
“嗯,”陳軫微微點頭,臉色轉陰,“我早看出此爲周室緩兵之計,特意請來御醫,不想御醫也被他們瞞哄過去了!”
那從員不無憂慮地說:“秦使診出病因,必至周室詰問天子,周天子必是理屈詞窮,或有可能將長公主嫁予秦室!”
陳軫冷冷一笑:“哼,輪不上他了!備車!”
陳軫驅車直駛周宮,求見顯王。正在宮中守值的御史見陳軫臉色黑沉,不知何事,也不敢多問,當下尋到內宰。
內宰思索有頃,叩見顯王:“魏使陳軫求見!”
周顯王眉頭微皺:“他不是剛剛去過後宮嗎,又來爲何?”
“陛下,聽御史說,陳軫氣色不對,別是尋釁來的!”
“宣他正殿覲見!”
陳軫黑沉着臉走進正殿,徑至朝堂,跪地叩道:“大魏使臣陳軫叩見大周陛下!”
周顯王白他一眼:“魏使平身!”
陳軫依舊跪在地上,朗聲應道:“回稟陛下,陳軫身不能平!”
周顯王略感詫異:“哦,爲何不能平?”
“陳軫奉大魏陛下詔命,前來貴國聘親。今至洛陽已近一月,貴國遲遲未予答覆。陳軫有辱使命,故而再來叩請,無論陛下允與不允,陳軫只求一句準話,這就回朝覆命!”
周顯王臉色黑沉,目光轉向御史。
御史回道:“魏使聽好:按照大周禮儀,陛下龍體、娘娘玉體但有不適,王室概不談婚論嫁。方今娘娘大病未愈,王室上下憂心如焚,如何議定公主婚事?魏使若是誠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娘娘玉體康復,再行聘親不遲!”
陳軫冷笑一聲:“可陳軫聽說,娘娘玉體安然無恙,並無大病!陛下若是不願與我大魏結親,明說就是,大可不必尋此託辭?”
眼見王后病成那樣,魏國使臣卻是如此說話,直把大周天子氣得面孔扭曲,全身顫抖。御史也是聽不下去,正色說道:“魏使不得妄語,請遵行天朝禮儀!”
“好,陳軫這就遵行天朝禮儀!”陳軫嘲諷一句,緩緩叩下頭去,“大魏使臣陳軫最後一次叩請大周陛下,大魏陛下誠心與大周陛下結親,尋求天下和解之道,大周陛下若是執意不肯,陳軫只好回朝覆命。大周陛下應該知道,大魏陛下一向看重面子,萬一陛下——”將話故意打住。
陳軫口口不離“大魏陛下”,御史臉色鐵青,正欲申斥,周顯王早已忍無可忍,拳頭啪的震於几上,語氣雖緩,卻是不無威嚴:“魏侯定要求個準話,就請魏使明日辰時,上殿聽宣!”厲聲喝叫,“送客!”話未落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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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晨,周室突然宣佈大朝,大夫以上諸臣皆集正殿,三國聘親使臣樗裡疾、陳軫、淳于髡皆來朝堂,候於殿前。
周顯王掃視一眼衆臣,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寡人許久未上朝了。今日召請諸位特別上朝,只爲宣讀一道旨意!”轉對御史,“宣旨!”
御史從袖中拿出詔書,朗聲宣道:“……依據大周王制,長公主姬雪去歲及笄,可結婚約。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別遣使聘親,周室諸公秉承天意,主婚長公主姬雪嫁予燕公姬閔,特此頒詔,告示天下……”
周顯王的決定大出陳軫、樗裡疾的意料之外。二人面面相覷,不無吃驚地看着燕國使臣。淳于髡抒了抒衣袖。走至殿前,頓首謝恩:“燕國聘親使臣淳于髡叩謝大周天子恩寵,恭祝天子陛下萬壽無疆,龍體安康!”
周顯王聲音沙啞,一聲“退朝”之後,徑自起身離去,衆臣也各自紛紛散去。陳軫、樗裡疾互望一眼,悻悻走出宮門,並肩走下正殿外面的臺階。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秦、魏兩家爭執不休,可謂是兩敗俱傷,終了卻被老燕公撈得便宜,這個結局是陳軫、樗裡疾誰也不曾料到的。就在走到最下面一道臺階時,陳軫、樗裡疾不約而同地頓住步子,各爆一聲長笑。
樗裡疾朝陳軫長揖一禮,嘲道:“常言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今日之事,此話當是應在上卿身上!”
陳軫亦還一禮,回嘲道:“常言說,弄巧成拙。今日之事,此話當是應在五大夫身上!”
樗裡疾微微一笑:“上卿大人,是巧是拙,現在談論,爲時尚早吧!”
陳軫亦是一笑:“五大夫,熱豆腐能否吃得,現在談論,不也早了點嗎?”
兩人說完,俱是一陣長笑。
笑罷,樗裡疾再度拱手:“上卿大人,在下告辭,河西見!”
陳軫亦拱手道:“五大夫,一言爲定,河西見!”
陳軫回到安邑,將周王后如何裝病、又如何將長公主嫁予燕公一事向魏惠侯細述一遍,末了自責道:“都怪微臣辦事操切,未能玉成好事,請陛下降罪!”
魏惠侯唏噓再三,嗟嘆道:“唉,這樁事兒,真也難爲周天子了!王后裝病,姬扁將寶貝女兒嫁予老燕公,皆是無奈之舉。愛卿此去,未使秦公的如意算盤打成,就是大功!”
陳軫起身再叩:“謝陛下不責之恩!微臣聽說上將軍在河西捷報頻傳,甚是高興。公孫鞅儘管詭計多端,可要在沙場上真刀實槍,哪裡能是上將軍的對手?”
魏惠侯點了點頭:“嗯,近日裡河西倒是日日皆有捷報,也收復不少城邑,不過,寡人總是覺得放心不下。”
“敢問陛下掛念何事?”
“從全局來看,河西捷報頻傳,淨是小勝。秦軍所傷,不過是些皮毛,真正的大戰尚未開啓。寡人憂心的是,卬兒許會在意這些小勝,忘乎所以,誤了大事。”
“陛下聖慮極是,微臣歎服!”
“愛卿今日回來,甚是及時,寡人想讓你赴河西一趟,一來看看前方情勢,二來提醒一下卬兒。你可告訴他,就說寡人口諭,此戰關乎魏國未來命運,叫他務必謹慎,軍務上務必請教龍將軍,穩紮穩打,不求速勝!”
陳軫再拜:“微臣立即動身,將陛下旨意悉數轉呈上將軍。”
魏惠侯呵呵一笑:“倒也沒那麼着急。愛卿此去洛陽,想也辛苦了,可回府中暫歇一宿,明日動身不遲。”
“謝陛下關愛!”
就在這日夜間,設於一片遼闊谷地的魏國中軍大帳裡,夏蟲呦呦,火燭齊明。三軍主將公子卬不無得意地站在沙盤前,看着參將又將兩面魏軍小旗插在長城右端的兩個城池上。他的左邊站着副將龍賈,右邊是先鋒裴英。
遠遠望去,沙盤上星星點點,插滿了藏青色的魏軍小旗,黑色的秦旗則節節退卻,越來越少,秦國近十萬大軍被漸次壓縮於杜平西邊寬僅六十里、縱深三十里的長城防線。秦軍正面是公子卬的六萬中軍,左側是三萬河西武卒,其中兩萬是新兵,由副將龍賈統率,右側是三萬車騎,是大軍鐵軍,由公子卬愛將、左軍先鋒裴英統領。秦軍似已敗局落定,眼下無非在憑藉魏國修建的堅固長城作最後頑抗。
參將插好旗子,閃身退於一側。
公子卬的目光從兩面新插的旗子上移過,不無讚許地望着裴英:“裴將軍,今日你一舉拿下杜平、辛城兩座城邑,徹底卡死長城右側,着實打得好哇!”
裴將軍朗聲應道:“是上將軍運籌有方,末將不敢居功!”
公子卬呵呵笑道:“功就是功,推卻什麼?”轉向龍賈,“龍將軍,該與秦人決戰了吧?”
龍賈遲疑有頃:“回稟主將,末將與秦人對陣多年,未見他們如此不堪!末將以爲,公孫鞅此舉,或爲詐敗,我當小心提防爲上。”
公子卬朗聲大笑數聲,轉問裴英:“裴將軍,龍將軍說秦人是詐敗,你意下如何?”
裴英面孔微漲,侃侃說道:“回稟主將,秦人絕非詐敗。以末將之見,秦人戰力並不像某些人說的那麼可怕。前番秦人因爲玩弄詭計,方纔襲取河西。然而,數萬秦兵,竟連我少樑的五千老弱殘兵也奈何不得,更不用說陰晉和臨晉關了。待我大軍回援,秦兵就如經霜的樹葉,根本不經一碰,近日來更是屢戰屢敗,傷亡慘重。秦人如此不堪一擊,末將初也起疑,後面觀察秦人敗跡,方知不是假敗,完全是潰不成軍,連將軍號旗也被他們踩於腳下!”
公子卬點了點頭:“嗯,裴將軍所言,入情入理。秦兵若是詐敗,總該不會扔掉糧草、輜重和傷兵吧?”
龍賈急道:“正是這樣,我們纔要提防啊!”
公子卬白他一眼,冷笑道:“老將軍,您別是讓秦人嚇破膽,草木皆兵了?”
龍賈萬未料到公子卬會出此話,氣得渾身打顫,嘴脣哆嗦:“上將軍,你——”
公子卬沒有接茬兒,轉對一旁的參將,朗聲下令:“傳令,合圍杜平。明日準備一日,後日與秦決戰長城!”
“末將得令!”
公子卬轉向軍前御史:“以本將語氣,擬戰書!”
“末將遵命!”
軍前御史似乎早有準備,不消一刻就將戰書擬好,呈予公子卬。公子卬讀畢,點頭讚道:“嗯,寫得好,書中所列之八條罪狀條條屬實,嬴渠樑、公孫鞅陽奉陰違,出爾反爾,更以見不得人的手段偷取河西,真就是不仁不義、鮮廉寡恥之徒,當人人得而誅之!不過,末尾尚可附加一句,就說秦公雖然寡情薄義,爲人所不齒,但他養出的紫雲公主卻是賢淑,甚得本將歡心,此番出征也割捨不下,隨身帶在中軍帳中。還有公孫鞅,本將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可改凌遲爲腰斬。哈——大魏三軍主將魏卬!”
“這——”御史猶豫一下,“上將軍,戰書上寫出此話,怕是不妥吧!”
公子卬喝道:“有何不妥?就照原話寫上,那聲長笑莫要漏了!”
“末將遵命!”
龍賈回到軍帳,咚咚幾步走至幾前,悶坐有頃,將拳頭重重擂在几上:“豎子得志,氣煞人也!”
正在沙盤上觀察戰場情勢的公孫衍輕聲叫道:“龍將軍!”
龍賈站起身子,陰沉着臉走到沙盤前面。公孫衍手指地圖,緩緩說道:“將軍請看,杜平以西,山地林木茂盛,坎坷不平,既不利於車騎驅馳,也不利於長兵器施展,更不利於排兵佈陣。僅此侷限,我大魏武卒的優勢就會消弭於無形。反觀秦人,在杜平一線沿長城擺開,戰線拉開六十里寬,三十里縱深,退可據守長城,進可與我死戰。天氣炎熱,山地水源多爲秦人所據,武卒多是鐵甲裹身,不出三天,必不戰自亂。此時,秦軍若是趁機——”頓住話頭,目視龍賈。
龍賈倒吸一口涼氣,呆怔半晌,方纔說道:“依公孫兄之見,可有破解?”
公孫衍點了點頭:“此戰不可速勝,只可久拖。再說,我軍東西遠距離來回奔襲,早已疲憊,急需休整。因而,在下以爲,上上之策是後撤五十里,在開闊地帶築壘堅守,與秦人對峙。同時,暗發精兵五萬,出函谷、陰晉,沿洛水插入,奪回洛水沿岸壁壘,尤其是大荔關渡口,築壘設防。此舉一可絕其糧草,斷其退路,二可阻敵後援。眼下適逢夏季,洛水暴漲,可抵十萬雄兵。秦人援兵受阻,主力又被困於長城一線,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再加上山地水資源短缺,糧草無繼,整個就如水牛入井,有力用不上,不出三月,必將不戰自亂!屆時,敵迫於無奈,只能開到平原,與我決戰。”
龍賈聽得連連點頭,顧不得多想,當即拉起公孫衍:“走,面陳上將軍去。”
公孫衍想了一想,搖頭嘆道:“唉,還是將軍去吧。在下無職無爵,如何能進中軍大帳?”
龍賈猛跺一腳,策馬直奔中軍大帳,將公孫衍所言一五一十說予公子卬。公子卬聽畢,心頭一沉,思索有頃,擡頭問道:“龍將軍,你這麼多話,方纔爲何不說?”
龍賈遲疑一下:“不瞞上將軍,末將方纔也是不知。”
“哦?”公子卬暗吃一驚,“聽話音,說此話者另有其人了?”
龍賈決定趁機推舉公孫衍,點了點頭:“是的。末將回到軍中,聽麾下參將公孫衍如此分析。末將認爲甚是在理,急來求見將軍,望將軍當機立斷,全殲秦寇!”
龍賈的分析入情入理,公子卬本也聽得進了。然而,一聽說是公孫衍的主張,公子卬氣血上涌,冷笑一聲:“哼,用兵打仗的事兒,一個相府舍人懂個什麼?如此打法,只怕三年也趕不走秦人!”
龍賈急了:“上將軍,十幾萬大軍,不是兒戲啊!”
聽到“兒戲”兩字,公子卬愈加震怒:“兒戲?本將自幼飽讀兵書,破衛、擊齊、卻趙、退韓,歷戰無數,難道還要讓一個舍人教誨本將如何用兵嗎?”
龍賈苦笑一聲:“歷戰無數?老朽鎮守河西之時,上將軍您尚未出生呢!”
公子卬啪的一拳擂於几案:“好你個龍賈,終於露出心底話了!本將早就知道,父王未讓你當主將,你心中不服!好,既然你成心在本將面前顯擺資質,本將就跟你算算老賬!本將自入河西,與秦人大小三十餘戰,連戰連勝,無一敗績。觀那秦人,整個就是落花流水,丟盔卸甲,根本不堪一擊!而你久居河西,卻三番五次誇大秦人戰力,動機何在?難道不是欲借河西防務之機,向父王要錢要糧、中飽私囊嗎?”
龍賈氣得渾身打顫:“你——你——”
公子卬極是不耐地揮了揮手:“好了好了,龍老將軍,本將念你老邁,暫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玩藝,請回營帳去,看後日本將如何生擒公孫鞅!送客!”
龍賈一個轉身,大步走出營帳,剛到門口,公子卬的聲音再次傳出:“還有——”
龍賈停住步子。
“那個相府舍人何時變成你的麾下參將了?何人任命他的?你可轉告那廝,讓他即刻滾出軍帳,如若不然,本將就以冒充職爵治罪!”
龍賈走到帳外,仰天長嘆:“唉,有此豎子,魏國氣數真是盡了!”
龍賈馳回軍帳,又是一陣悶坐。公孫衍無須再問即知端底,長嘆一聲:“唉,七百里河西、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於這對父子手中,着實讓人心疼!”
龍賈泣道:“公孫兄,別說了!你離開此地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怎麼?”公孫衍不無詫異,“龍將軍難道介意這兒再多一具腐屍嗎?”
龍賈只好實言以告:“是上將軍介意!”
公孫衍沉思半晌,復嘆一聲:“唉,這個混貨,不容在下也就是了,連在下爲國盡忠的機會也要剝奪!好好好,在下成全他,這就離開!”
公孫衍噌噌幾步走到帳邊,從壁上取下子胥劍掛在身上,轉身徑出帳篷。龍賈急追出來:“公孫兄,你——你欲去何處?”
“陰晉!”
聽到這個名字,龍賈心頭一動,當即明白了公孫衍的用意。公孫衍算準河西必失,因而欲去力保陰晉。陰晉是函谷關西門,若是不失,就可爲魏人日後復仇留下一隻踏腳板,一旦元氣恢復,魏人或可由孟津渡河,經崤關、函谷、陰晉一線,進逼秦都咸陽。
想到此處,龍賈不由得一陣感動,急回帳中取過一支令牌,遞予公孫衍:“張猛在那兒。你可拿上這個,萬一事急,他可聽你調遣。”
公孫衍點了點頭,接過令牌,牽出戰馬,朝龍賈抱拳道:“龍將軍,您多保重!”
龍賈含淚抱拳:“公孫兄保重!”
當公子卬的戰書送至秦軍大帳時,公孫鞅仔細看過,叫人取過五金,賞了下戰書的軍尉,叫他回去轉呈上將軍,就說他的回書隨後就到。軍尉前腳剛走,公孫鞅就使參將通知三軍諸將中軍帳議事。
不消一個時辰,三軍諸將皆至中軍,齊刷刷地立於帳前。公孫鞅掃視衆將一眼,緩緩拿出公子卬的戰書,揚了一揚,咳嗽一聲,聲音低沉:“諸位將軍,魏人下戰書了!”
衆將皆是振奮,七嘴八舌地嚷叫起來:
“將軍,魏狗子的戰書咋個寫的?”
“是啊,寫明何時交戰沒?我們早就等不及了!”
“狗日的魏人,老子一退再退,一忍再忍,讓他們美這幾日,他們倒真來勁兒了!”
……
公孫鞅又是一聲輕咳,衆將止住議論。
公孫鞅將戰書擺正,依舊是低沉的中音,緩緩說道:“諸位將軍,既然你們都想知道這戰書是怎麼寫的,本將這就念給諸位。前面那些就省下了,本將只念最後幾句:‘秦公雖然寡情薄義,爲人不恥,但他養出的紫雲公主卻是賢淑,甚得本將歡心,此番出征也割捨不下,隨身帶在中軍帳中。還有公孫鞅,本將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改凌遲爲腰斬。哈——大魏三軍主將魏卬!”
公孫鞅的聲音極其平緩,就像平日裡吟詠詩書一般。公孫鞅唸完,中軍帳裡並未如預期的那樣炸了鍋,反倒靜得出奇,靜得幾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衆將幾乎忘了憤怒,也沒有人七嘴八舌,似乎他們皆在追悼逝者,皆在爲亡靈默哀。副將車英率先跪下,接着,所有將軍盡皆跪下,無不眼中噙淚。
公孫鞅也跪下來,沉沉的聲音再度響起:“諸位將軍,紫雲公主纔是戰士,是衝在最前面的戰士!對紫雲公主,我公孫鞅再無話說,只有拿起寶劍,打敗魏人,光復河西,爲她流下的每一滴淚水,復仇!”
衆將齊吼:“爲紫雲公主復仇!”
“諸位將軍,”公孫鞅緩緩站起,“眼下,紫雲公主就在魏人的中軍大帳。如何復仇,我們這就談談。諸位,請起來吧!”
公孫鞅走到沙盤前面,衆將也都跟過來,圍成一圈。公孫鞅轉向車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車將軍,你先說說魏人情勢!”
車英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諸位將軍,魏軍共分三部分,一是公子卬徵衛時的五萬武卒,從衛境撤回時尚餘四萬;二是龍賈的河西武卒,本有五萬,呂甲一萬被我殲滅,尚餘不足四萬,外加兩萬新兵,當有六萬;三是魏王從安邑等地臨時徵調來的,不足六萬。三路人馬共計一十六萬,四萬鎮守近日收復的河西諸鎮及臨晉關、少樑、陰晉等處,餘下十二萬衆分爲左、中、右三軍。右軍三萬,一萬是武卒,兩萬是新兵,由龍賈統領;左軍三萬,是魏軍戰力最強也最具威懾力的鐵甲車騎,由裴英統領;餘部盡歸中軍,公子卬親自統領!”
這些都是明擺着的,衆將多已知情,車英的介紹,不過是走個程序。待車英講完,公孫鞅拿起一根木棍指着沙盤裡的不同地方,朗聲說道:“諸位請看,從這裡到這裡,是龍賈的右軍;從這裡到這裡,是裴英的左軍,從這裡到這裡,是公子卬的中軍!就目前爲止,誘敵之計已獲成功,十二萬蠢豬已經完全依照我們的意願跳上案板,哼哼着等待諸位將軍前去宰殺。不過,蠢豬雖然跳上案板,卻也不會束手待斃。如何享用它的美味,就看諸位將軍的本領了!”
衆將齊聲吼道:“如何動刀,請主將下令!”
“好,諸將聽令!”
衆將齊齊立定,一雙雙眼睛直盯公孫鞅。
公孫鞅朗聲說道:“本將決定,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豬。司馬錯!”
司馬錯應聲而出:“末將在!”
“魏人倚重的是裴英手下的三萬鐵甲車騎。交戰之時,你帶散騎一萬,迎戰魏軍鐵騎,引其前往葫蘆谷中,即算成功。然後,你部儘可穿谷而過,莫管後面的鐵騎,抄小路直奔杜平,斷去公子卬退路!”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向另一位將軍:“李將軍!”
“末將在!”
“你領榔頭兵兩萬,伏於葫蘆谷左側,待魏軍車騎入谷之後,用鐵蒺藜封牢兩端谷口,專擊馬首!”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向緊挨他的一人:“趙將軍!”
“末將在!”
“你領步卒兩萬,伏於葫蘆谷右側,待戰馬倒地後,專擊落馬甲士!”
“末將得令!”
公孫鞅緩緩轉向車英:“車將軍!”
“末將在!”
“你領輕甲步卒五萬,伏於長城一線林地,斷掉一切水源,待魏軍武卒衝殺過來,將其誘至密林深處,避其鋒芒,遊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末將得令!”
公孫鞅掃視其餘諸將:“其他諸將,各帶本部人馬,隨本將迎戰公子卬!”
諸將齊聲吼道:“末將得令!”
衆將散去,公孫鞅特別留下司馬錯,暗囑他道:“司馬將軍,截住公子卬後,務必救回紫雲公主!記住,公主若是有所閃失,本將唯你是問!”
司馬錯朗聲應道:“末將得令!”
送走司馬錯,公孫鞅坐回帳中,略想一想,親筆寫了回書,讓帳前軍尉送呈公子卬。
公子卬接到回書,推予參將,擺手道:“拆開,唸吧!”
參將拆開,朗聲念道:
上將軍戰書收悉,鞅再三讀之,不勝惶恐。將軍於書中歷數秦公及鞅之罪狀,鞅有口莫辯。今借回書一角,容鞅解釋一二。河西本爲秦土,六十年前爲吳起強借。如今兩國已結秦晉之好,形如一家。既爲一家,秦公當然認爲陛下理應歸還河西。秦公派鞅前來接收,亦是分內之事。鞅既受君命,自然不敢懈怠。鞅懇求將軍將鞅之苦衷言於大魏陛下,只要陛下願意歸還河西,秦公保證世代聽憑陛下驅馳。如果將軍執意廝殺,鞅雖不敵將軍虎威,因無退路,也只能操戈相見。鞅不通武學,僅在幼年時讀過一字長蛇陣法,今就擺在長城腳下。明日陣前,鞅率三軍恭迎將軍!
秦三軍主將公孫鞅頓首
公子卬聽畢,哈哈大笑數聲,朗聲對下書的秦尉道:“好,你可回去轉告公孫鞅,就說本將讓他在陣前伸好脖子等着,明日辰時,本將必去砸爛他的蛇頭!”
秦尉轉身退出,公子卬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聲,轉對參將:“哼,一字長蛇陣也敢叫板!傳諸將帳前聽令!”
“末將遵命!”
翌日晨時,杜平西側的開闊地帶,公子卬登上了望高塔,遠遠望見秦國大軍果如公孫鞅所言,在長城前面擺開寬約數裡的一字長蛇陣。
公子卬暗喜,決定亦將魏軍全面展開,從蛇頭到蛇尾全線出擊,將長蛇攔腰斬成三段,分割包圍,各個擊破。
公子卬走下高塔,召來諸將,傳令三軍也呈“一”字兒擺開。
一個時辰過後,魏軍陣勢已成,三萬鐵甲車騎排於左側,一溜兒望去,甲光閃閃,先鋒大將裴英昂首挺槍,站在中間一輛戰車上。與此三萬鐵騎對陣的是司馬錯的一萬輕騎,秦軍先鋒司馬錯橫槍立馬於陣前。相形之下,兩軍強弱立判。
中軍陣上,公孫鞅、公子卬各自站在主軍帥車上。辰時至,兩邊戰鼓同時擂起。戰鼓聲中,兩家主帥各將戰車挺進百步,距一箭之地勒馬停下。
公孫鞅雖然也是甲衣裹身,手中卻無戈矛,空着兩手站在車上,待戰車停穩,抱拳衝公子卬揖道:“公孫鞅見過上將軍!”
公子卬左手提槍,右手指着公孫鞅,大聲喝道:“公孫鞅,明人不做暗事!本將原本敬你是條漢子,今日觀之,不過是個口蜜腹劍、反覆無常的小人!本將奉大魏陛下詔命,特來擒你。提起你的槍來,本將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公孫鞅抱拳再揖一禮:“上將軍武功高強,公孫鞅不敢提槍。”
“既不敢提,就請速速下車受縛!”
公孫鞅哈哈笑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公孫鞅尚有這些兵勇。上將軍若有本事,只需將此一字長蛇陣破了,公孫鞅二話不說,自會下車受縛。”
公子卬仰天長笑:“哈哈哈哈,什麼一字長蛇陣!在本將眼裡,根本就是一條死蛇!公孫鞅,看槍!”話音落處,挺槍放車直衝過來。
公孫鞅的戰車輕輕一轉,徑回本陣。公子卬也不過是做個樣子,趁勢打轉車頭。
時已酷暑,赤日炎炎。兩軍陣上,但見軍旗獵獵,戈戟閃耀,劍拔弓張,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響,靜得幾乎有點沉重。
公子卬大聲叫道:“何人願奪頭功?”
裴英應聲而出:“末將願往!”
一通鼓響,裴英戰車鼓動而出,衝到陣前,挺槍朝秦軍陣上大聲叫道:“大魏先鋒裴英在此,何人敢來受死!”
裴英的話未落地,秦軍陣上,一騎馬衝出,正是秦軍先鋒司馬錯。
兩軍陣上鼓聲大作。不消一時,裴英的戰車就與司馬錯的坐騎攪在一起,一車一騎互相纏鬥起來。
兩人戰有十餘回合,司馬錯敗相畢現,似是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裴英卻是越戰越勇,將一杆銀槍舞得上下飛轉,引得大魏三軍將士陣陣喝彩。
司馬錯抵擋不住,撥馬而走。裴英哪裡肯依,驅車直追。公子卬不失時機,揚手叫道:“左軍進擊!”奪過鼓槌,親自擊鼓。
早已蓄勢待發的魏國左軍鐵騎緊跟裴英,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向秦軍。秦國散騎似乎一下子嚇傻了,待愣過神來,竟是後隊變前隊,落荒而逃。
秦軍主將公孫鞅看到魏國鐵騎已被引走,假作驚惶狀,急令退兵。一時間,秦國步卒竟也未戰自潰,紛紛退卻。
公子卬哪知是計,急忙揮動令旗,喝令龍賈的右軍出擊。秦人不戰自潰,龍賈一雙老眼看得明白,忙叫旗手揮動令旗,用旗語說明敵人是在誘敵深入,萬不可進擊。
看到右軍遲遲不動,公子卬急了,大罵龍賈一句,一車當先,狂追上去。中軍將士見主帥率先士卒,無不爭先恐後,個個奮勇,狂追“狼狽”潰退的秦國步卒。
裴英一心欲殲秦軍輕騎,率三萬鐵甲騎士狂追不捨,將秦兵漸漸“逼”入葫蘆谷裡。裴英畢竟也是久經沙場,見谷內形勢險惡,遲疑有頃,頓在谷口駐馬不前。然而,當他遠遠聽到谷中人喊馬嘶,一片驚慌時,終是未能抵住誘惑,揮軍追入谷中。
魏騎在谷中緊追數裡,但見兩邊高山巍峨,樹木叢生,青藤橫飛,山道上並不見秦人一人一騎。魏將感覺有疑,急令撤退。卻是遲了。兩端谷口突然殺出數以千計的秦兵,將木柵、鐵蒺藜等物盡數拋在谷口,圍成陣勢,將谷外、谷內徹底阻斷。
緊接着,鼓聲大作,殺聲震天,樹叢裡冒出無數榔頭兵,藉着樹木掩護,專擊馬首。戰馬受到重擊,或倒地,或狂奔,魏軍車騎紛紛被摔下車馬。可憐這些鐵甲騎士,多數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應聲衝出的秦軍步卒揮刀抹了脖子。那些未被擊中的,長槍在林地裡難起作用,根本不敵手執短兵器、靈活自如的秦軍步卒。
在谷外接應的裴英聽到谷中殺聲大作,情知不妙,急率餘軍衝入。魏騎連衝數次,戰馬踩在鐵蒺藜上,紛紛倒地。裴英急了,跳下戰馬,拔出短劍。魏騎見狀,無不下馬,車騎變步兵,長槍換短劍,緊跟裴英踢開鐵蒺藜,搬開木柵欄,吶喊着衝向谷中。鎮守谷口的秦人敵不住魏武卒氣勢,竟被他們衝入谷中。
谷中已是一片慘象,到處都是倒地悲鳴的戰馬和非死即傷的魏卒。尚未倒地的魏卒漸漸聚成幾個團兒,拼死搏殺。
裴英死命救出被圍魏兵,一步一步地撤往谷口。待全撤出來,計點軍馬,三萬鐵甲車騎,竟然折去二萬有餘。
且說公子卬驅動中軍掩殺過去,一路追至長城腳下。秦人沿丘陵地帶結成陣勢,開始頑抗。公子卬震怒,再次擂鼓衝擊,秦人再潰,四散奔入叢林。公子卬喜不自禁,喝令將士放開手腳,散開追擊,徹底奪佔長城。
然而,待魏武卒追至林中,果如公孫衍所言,長槍派不上用場不說,反成拖累。加之暑熱難當,魏人因無足夠準備,均未帶水,熱汗一出,個個口渴難耐,奔到溪邊,溪水早被秦人切斷,竟是乾涸。魏人急切之間,竟然尋不到任何水源。魏卒心情煩躁,欲找秦兵搏殺,卻又尋不見一人。欲找地方喘口氣,秦兵卻又突然殺出,簡直是防不勝防。
雙方激戰至中午,裴英引領從葫蘆谷裡倉皇撤出的幾千殘兵匆匆趕來。公子卬一見,大吃一驚,急令鳴金收兵。
然而,此時收兵卻是遲了。聽到魏人鳴金,一直坐在長城城堡裡安然飲茶的公孫鞅傳令擊鼓進軍。秦人鼓聲響起,數以萬計的秦兵紛紛從長城、叢林裡殺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向魏兵。經過大半日折騰的大魏武卒聽聞鳴金,早無戰心,於驚慌中紛紛成爲秦人擊殺的靶子。魏軍潰不成軍,正自危急,龍賈三萬右軍及時殺到,如中流砥柱般擋住秦軍,井然有序地且戰且退。
公子卬也緊急後撤。急切間,帥車的車輪陷入土坑。遠遠望見秦人追近,公子卬不及多想,跳下戰車,割斷轅馬套具,連鞍也不及備上,騎上轅馬,在裴英等將保護下落荒而去。
這場戰鬥從辰時打響,到黃昏時已近尾聲。
夜幕降臨,各部戰報紛紛傳入秦軍大帳,車英統計已畢,樂呵呵地對公孫鞅道:“主戰場戰鬥結束,粗略統計,葫蘆谷中,殲敵鐵騎兩萬二千,其中斬首一萬八千,俘敵四千。沿長城一線,共計斬首魏武卒四萬七千,俘敵一萬一千,繳獲輜重無數。我部傷亡尚在統計中,粗略估計,應不超過三萬!”
公孫鞅點了點頭:“司馬將軍呢?”
“正在追擊公子卬!”
公孫鞅凝眉問道:“說是紫雲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車英小聲稟道:“是司馬將軍親自救出的。下官恐出意外,已使專人護送公主前往洛水,估計此時已與君上、殿下他們骨肉團聚了。”
“哦!”公孫鞅長長地鬆出一口氣,微微閉上眼去,有頃,擡頭吩咐,“打掃完戰場,可讓將士們好好睡一覺,這些日來,他們真也累了。”
“末將得令!”
車英正欲傳令,司馬錯所部參將急急進帳:“報,司馬將軍已在杜平以東圍住公子卬、裴英等人,是要死的還是要活的,司馬將軍特讓末將請令!”
車英不無興奮地一震几案:“傳令司馬將軍,生擒公子卬!”
“末將得令!”
那參將正要退出,公孫鞅睜眼叫道:“慢!”
參將迴轉身來。
“轉告司馬將軍,斬首裴英,放掉公子卬!”
參將卻不動腳,驚異的目光直望向車英。車英雖也不解,仍舊喝道:“愣個什麼?傳主將軍令!”
參將應聲“喏”,急急離帳。見參將上馬馳走,車英這纔不無疑惑地望向公孫鞅:“自古交戰,以擒獲敵方主將視爲完勝。今公子卬已成囊中之物,大良造爲何放他活路?”
公孫鞅應道:“公子卬好歹也是大魏陛下的公子,多少總得留張麪皮嘛!”
車英思忖有頃,似有所悟:“大良造是說——”
公孫鞅呵呵笑出聲來:“如此活寶,還是大魏陛下留着用吧!”
公孫衍趕到陰晉,見過守將張猛。二人不由分說,自然談起河西戰事。公孫衍將敵我情勢粗略講述一遍,張猛聽畢,神色大變,半晌方道:“公孫先生,可有挽救之法?”
公孫衍沉重地搖了搖頭,看看天色,輕嘆一聲:“唉,如果不出所料,眼下秦人已經開始屠殺了!”
張猛急道:“公孫先生,總不能讓末將眼睜睜地看着將士們任人屠戕吧?”
公孫衍又嘆一聲:“這有什麼辦法?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們的陛下和他的寶貝兒子!”
儘管天氣炎熱,張猛還是打了個寒噤,許久方纔岔開話題:“先生此來,是想讓末將保住陰晉嗎?”
公孫衍再次搖頭:“眼下秦人還顧不上陰晉。”
“那——張猛能夠做點什麼?”
“在下想借將軍之力,走一步險棋!”
張猛急道:“先生快說。只要能夠挽回敗勢,莫說是步險棋,縱使來取張猛的腦袋,先生也只管拿去!”
公孫衍從腰中掏出龍賈的令牌:“你爲在下挑選五千精壯,再調一員虎將!”
“先生放心,末將手下,沒有一個不精壯的。至於虎將,末將如何?”
“好,讓將士們即時休息,黃昏開飯,蒼黑出發。還有,每人帶白巾一條。”
“末將得令!”
天色黑定,公孫衍引領五千猛士悄悄打開陰晉西門,沿洛水直插杜平。陰晉距杜平一百五十里,公孫衍等在午夜過後悄然趕到。公孫衍將人馬隱於林中,讓他們原地休息,黎明前出擊。
黎明前的夜最是陰暗。杜平西側,沿長城一線寬約數裡的山坡上,秦軍中軍數萬人馬經過數天緊張和一天激戰,此時完全喪失警惕,睡夢正酣。即使那些站崗的,也都困得連槍也拿不穩了,更有甚者早就抱着槍桿子發出鼾聲。
不遠處的叢林裡,五千魏卒嚴陣以待。
公孫衍拿出一塊白布,綁上左臂,吩咐張猛:“傳令,凡是臂上沒有白布的,格殺勿論!另外,只可猛打猛衝,不可戀戰!天亮之後,以擊鼓爲令,沿原路返回!”
張猛一怔:“擊鼓?”
公孫衍點了點頭:“正是。聽到鼓聲,立即撤兵!”
張猛似也明白過來,連連點頭。
公孫衍手指前面的一大片帳篷,輕聲說道:“張將軍,那片山坡帳篷最密,想必是公孫鞅的大帳了!”
張猛也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布,綁在左臂上,咬牙說道:“傳令,凡臂上沒有白布的,格殺勿論!天亮以後,聞鼓退兵!”
遠處,雄雞啼曉。
公孫衍揮手,五千魏卒如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衝向死寂一片的秦營。不一會兒,連綿十數裡的秦國中軍營帳火光沖天,殺聲貫耳。秦營大亂,互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魏兵四處屠戮,秦兵被殘殺時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中軍帳裡,連日操勞的公孫鞅睡得正死,聽得喊殺聲起,打個激靈,翻身坐起,未及說話,車英已是急急進來:“快,魏兵襲營,隨我衝殺出去!”
公孫鞅本是和衣而臥,聞言即拔劍衝出營帳,早有兵士牽馬在側,公孫鞅翻身上馬,與車英及衆親兵衝殺而出。
衝沒多遠,張猛、公孫衍殺到,見到二人,急追上來。車英回身,躍馬挺槍迎住張猛,口中大叫:“大良造,快走!”
公孫衍聽得清楚,急叫:“將士們,公孫鞅在此!”
正在附近砍殺的數十名魏卒聽到喊聲,呼啦一聲齊衝過來,將公孫鞅等四面圍住。情勢正自危急,也是公孫鞅命不該絕,在杜平看到火光急來救援的司馬錯引軍衝入包圍圈中,護住公孫鞅、車英等急撤而去。
公孫衍見天色放亮,命人擊鼓。黑暗中,司馬錯原也不知魏軍殺來多少人馬,又聽鼓聲緊密,急急組織防禦,待反應過來,魏人已是從容撤離。
天亮後清點人馬,僅此一戰,秦軍竟然折損一萬三千餘人,傷者不計無數。
望着一片狼藉的秦軍營地和橫七豎八的屍骸,公孫鞅久久沒有說話。這些屍骸不是倒在戰場上,而是倒在睡夢中,他身爲主將,此時又能說些什麼呢?
不知過了多久,公孫鞅擡頭問道:“查出是誰劫營了嗎?”
司馬錯沙啞着嗓子低聲應道:“公孫衍!”
公孫鞅頹然坐下,再無言語。
陳軫見過惠侯,依照囑託在家休息一日,於次日晨起趕往臨晉關。因無急事,陳軫一路上不慌不忙,在過黃河浮橋時,竟是突然得知,河西戰局已是塵埃落定。
陳軫急急趕至臨晉關,剛進守將府中,就有逃奔而至的將士將實情稟報於他。陳軫大驚失色,跌坐於地。他的所有賭注盡皆押在這場大戰上,可——唉,這個公子卬,真是一攤扶不起來的爛泥!
次日天明,陳軫正自氣惱,“殺”出重圍的公子卬渾身是血地馳入關中,被守將迎入府中。公子卬見到陳軫,既不見禮,也不說話,徑自坐下,可謂是,默默悽悽兩眼淚,怔怔癡癡一身愁。
兩人悶坐一刻,公孫卬喝叫守將搬來兩罈老酒,也不要菜,顧自坐在那兒,一爵接一爵地揚脖狂灌。陳軫也不加勸,只是雙目微閉,眉頭緊鎖。
許久,陳軫長嘆一聲:“唉,公子此敗,當真是滿盤皆輸啊!”
公子卬瞥他一眼,陡然扔掉空爵,端起酒罈,咕咕咕一氣喝下,猛摔酒罈,拔劍就向脖頸橫去。
陳軫瞧得清楚,一個箭步急衝上去,一把奪下。公子卬擡頭,血紅的眼睛直瞪陳軫:“敗軍之將,唯死而已,你——你爲何攔我?”
陳軫重新坐下來,又嘆一聲:“唉,事已至此,將軍縱然一死,於事何補?”
公子卬放聲悲泣:“大魏三軍——全——全完了,你叫我——叫我有何顏面再見父王?”
陳軫未及說話,臨晉關守將急急進來,不無興奮地朗聲稟報:“報,今日凌晨,陰晉守將張猛率部五千夜襲公孫鞅中軍,暫首萬餘,傷敵不知其數,差一點生擒公孫鞅!”
公子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纔喃喃說道:“張猛?五千人馬?奇襲中軍?傷敵不知其數?”
陳軫大喜,沉思有頃,揮手讓守將出去,長出一口氣,轉對公子卬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公子卬聽出話音,急道:“請問上卿,此話怎講?”
“下官有一計,或可爲公子開脫!”
公子卬如獲一根稻草:“上卿有何妙計?”
陳軫附耳低語。
公子卬翻身叩拜於地:“此乃再造之恩,上卿在上,請受魏卬一拜!”
陳軫拉起公子卬,當即告辭,急急返回安邑,徑至魏宮,見魏惠侯已如雕塑般呆坐於幾前,眼中噙滿淚水。陳軫五體投地,屁股高高地撅在空中,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不一會兒,毗人手拿戰報,緩緩走進書房:“陛下,上將軍戰報!”
毗人將戰報呈於魏惠侯面前,魏惠侯似無任何反應。毗人略略一怔,慢慢退出。剛剛退至門口,傳來魏惠侯沉沉的聲音:“傳旨!”
毗人頓步。
“賜白綾三尺,讓這個敗軍之將永遠留在河西,陪伴寡人的八萬甲士吧!”
毗人似乎沒有聽見,一動不動。
魏惠侯睜開眼睛,厲聲喝道:“還不快去!”
毗人跪下:“陛下——”擡頭又望惠侯一眼,囁嚅道,“老——老奴遵旨!”
毗人正欲退出,陳軫緩緩擡起頭來:“慢!”
毗人站住。
陳軫再拜:“陛下,微臣有話!”
魏惠侯非但沒有睬他,反而將面孔扭向一邊。
陳軫從案上拿起戰報,佯作閱讀一陣,叩首說道:“河西失利,非上將軍之過,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魏惠侯扭過臉來,手指陳軫,渾身打着顫道:“陳軫,你——寡人還未來得及治你的罪呢,你倒先替這個孽子狡辯!寡人問你,短短兩日之內,八萬甲士竟然毀於這個浮誇之徒手中,你說不是他的過錯,難道錯在寡人不成?”
陳軫不急不慌,緩緩叩道:“請陛下聽微臣一言,再治大將軍與微臣之罪不遲。”
魏惠侯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冷冷說道:“說吧!”
“微臣細讀戰報,方知河西之戰原是敗在副將龍賈身上。臨戰之前,龍將軍屢次要求避戰,皆被上將軍駁回。大戰那日,上將軍下令右軍出擊,進擊的鼓聲早已擂起,龍將軍卻因怨氣在心,公然不聽號令,右軍遲遲未動,致使貽誤戰機,全盤皆輸!”
魏惠侯大是震驚:“龍將軍不聽軍令?這不可能!”
“微臣原也不信,親赴三軍查過,三軍將士無不這麼說。陛下,龍將軍按兵不動,皆爲三軍所見,微臣豈敢編謊?”
魏惠侯面色冷峻,似乎在琢磨此話的真實程度。
陳軫侃侃陳詞:“所幸上將軍臨危不亂,指揮若定,首先穩住陣腳,而後密令陰晉守將張猛所部長驅奔襲秦人中軍,火燒連營二十里,斬敵三萬,傷敵不計其數,差一點生擒秦軍主將公孫鞅、副將車英!”
魏惠侯心中一震,急切問道:“快,戰報何在?”
陳軫將戰報呈予惠侯,惠侯急不可待地從頭細讀一遍,震幾怒道:“這個龍賈,果真誤了寡人大事!來人!”
陳軫急急叩道:“微臣還有一請,望陛下恩准!”
“愛卿請講!”
“龍老將軍鎮守河西數十年,也算戎馬一生。此番臨陣怯戰,皆因其殘年老邁之故。微臣斗膽懇請陛下,念在龍老將軍曾有大功於國,權且饒恕他一次!”
魏惠侯沉思有頃,搖頭嘆道:“唉,論起此事,也算錯在寡人。既用卬兒爲主將,就不該再以龍賈副之。好吧,寡人準你所請,許龍賈告老還鄉,永不續用。”
“陛下聖明!”陳軫再拜道,“上將軍奏請暫時撤軍河東,待時機成熟,再與秦人決戰河西,請陛下聖裁!”
“準允上將軍所請!”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