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來自底層的普通士子,通過自己的不斷努力一舉成名天下知,嬌妻美人納入懷,還有比這更加被普羅大衆喜聞樂見的事情嗎?
然而在趙國的學宮之中卻是另外一種光景。
由於有着九流十家的入住,所以學宮也就分成了十個“堂”,每一個堂都供其中一個學派使用。
作爲學宮之中排名穩居前二並且和法家多次就第一之位進行激烈爭奪的大學派,儒家無疑是十分興盛的,單單從這一次儒堂之中濟濟一堂的數十名當世大儒就能夠看得出來。
坐在最上方的滿頭白髮,氣質儒雅的老者便是儒堂的領袖,出自孟子親傳一脈,是現在學宮的祭酒之一,也是下一任大祭酒的有力競爭者。
儒家祭酒環視衆人一眼,緩緩說道:“諸位想必都已經知道,我儒家士子荀況連中兩元,連續獲得初試和學宮試頭名的事情了。”
衆人紛紛點頭,這事情現在已經是人盡皆知,你要是不在這事情上發表一點見解,你都不好意思說你是邯鄲人。
儒家祭酒緩緩說道:“照理來說,我儒家能夠有此優秀人才,乃是儒家之幸,更是我學宮之幸。但是……唉!”
儒家祭酒突然長嘆一聲。
底下有人頓時忍不住開口道:“祭酒爲何如此?在座又無外人,明說便是。”
祭酒點了點頭,道:“這裡有一份荀況在學宮試之中寫出來的考卷,諸位一聽便知。”
祭酒一揮手,當即有一人站了起來,拿着一份抄寫卷,將荀況的考卷抑揚頓挫的高聲唸了一遍。
初時,衆多在場的大儒倒也還沒有什麼,有幾人還微微點頭對這位後輩的文采表示贊同,然而念着念着,大家的表情慢慢就不對了。
還沒有等到唸完這份考卷,一名脾氣火爆的大儒就忍不住拍案而起:“簡直是胡言亂語,何爲‘人性惡也’?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此子竟然敢逆孟子之言,說此性惡之論,分明便是那法家之劣等學說,吾不能忍也!”
另外一名大儒沉聲道:“孟子,乃孔子之後我儒家之文宗也。此子年紀不過剛剛及冠,竟如此反對孟子之言,又將我儒家先賢置於何地,將我儒家所講之禮置於何地?”
第三名大儒冷冷的說道:“吾觀此子‘隆禮’之論,雖有儒家之論,但細而觀之,實質皆爲法家之言,乃是儒皮法骨,簡直可恨!”
一時間,大堂之中羣情洶涌,充滿了對荀況的斥責。
爲何剛剛還是儒家驕傲的荀況,在這短短時間內就引起衆怒了呢?
這還得從儒家的現狀說起。
儒家的創始者是孔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孔子乃是魯人,在孔子死後他的弟子們就開始產生了分裂,其中一部分以子夏爲首的儒者前往魏國西河,也就是所謂的“西河學派”。
西河學派在戰國初期最爲興盛,不但幫助魏文侯建立了魏國霸業讓魏國獨霸中原,更從中衍生後世儒家最大的兩個派別——公羊派和谷糧派,人稱“經世致用之儒”。
除去西河學派之外,孔子的另外一部分弟子以曾參爲首留在了魯國之中,這一派更加貼近孔子的思想,可以看做是孔子的原教旨主義者。但歷史證明了孔子那一套確實是不符合春秋戰國時代的爭霸國情,所以這一派直到春秋戰國結束爲止都沒有什麼大的發展,只能困守魯國之地。這一派就是有名的“守禮之儒”,又稱“魯儒”。
孔子死後,西河學派和魯儒就是儒家的兩大流派,直到孟子的出現。
被後世尊稱爲亞聖孟子的孟軻以其天才的頭腦和想法繼承和發展了孔子的學說,雖然孟子的思想並沒有得到國君們的重用,但他的出現讓儒家在著名的稷下學宮“百家爭鳴”之中壓倒了包括齊國法家在內的所有流派,可謂一枝獨秀。
兩年前,孟子去世。也就是在當年,趙國學宮成立。
趙何對孟子是極爲重視的,在滅齊之後就親自命蘇代作爲代表以上卿之禮延請孟子,但是被孟子以年老體衰不願離家而婉拒。
作爲對趙何善意的回報,稷下學宮之中大部分孟子的追隨者們在孟子臨終前的要求下來到了邯鄲的學宮之中,成爲了邯鄲學宮中儒家的中堅力量。
也就是說,如今在場的這幾十名大儒要麼是孟子的小弟要麼就是孟子的徒子徒孫,完全可以稱爲是“孟氏之儒”。
而孟子恰恰又是提出了“性善論”的人,現在突然跳出來一個荀況說什麼和孟子完全相反的“性惡論”,這可不就讓在場這些孟子傳人直接炸開了鍋?
一番羣情激奮之中,儒家祭酒咳嗽一聲,示意衆人安靜。
衆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儒家祭酒緩緩說道:“諸位覺得,應該如何處理此事?”
一名大儒憤憤的說道:“當然是將其開革出門牆,讓天下皆知此子之醜陋面目!”
出人意料的,這個意見說出來反而變得有些冷場。
另外一名大儒道:“這……不合適吧?別的且不說,荀況怎麼說也是爲了我儒家擊敗了法家等其他流派連續拿下頭名,若是因此而將其開革,那不是白白丟了我儒家的名聲?”
又有一名大儒道:“荀況此子連中兩元,足見朝中對其十分賞識,如今大王初創科舉,我等反而將科舉頭名給開革,豈不是和大王作對?”
還有一名大儒道:“荀況剛剛和當朝相邦高唐君肥義之嫡孫女聯姻,若我等將其開革,豈不是和高唐君作對?”
三個問題拋出,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這教義歸教義,可是……大家終究還是要在趙國混下去的,也得看看現實情況啊。
現在趙國名義上當然是主父最牛,但誰都知道真正說了算的是大王,真正管事做事的是肥義,一下子把大王和肥義都得罪了,儒家還能在邯鄲和趙國繼續混下去?
再考慮到趙國現在已經明顯展露出來的併吞天下之勢,這個問題就越發的引人深思了。
最先提出要開革荀況的那位大儒憤憤的說道:“開革又開革不了,那你們要如何?難道就這麼捏着鼻子認了,讓荀況在天下人面前挖我們的道統?傳出去了讓西河之儒怎麼看,讓魯儒怎麼看?最後得利的是荀況,被天下人笑話的是我們學宮之儒!”
又是一陣沉默。
在場的儒者一個個心中都頗爲難受,搞荀況吧好像又搞不動,可是不搞荀況吧這小子又猛在挖學宮儒家這邊的理論牆角。
須知性善論乃是孟子一脈的理論根基道統之一,這要是被荀況搞三搞四從內部攻破了,沒有了理論支持的學宮儒者一派將來還如何自圓其說,還如何去繼承和發展理論,還怎麼去讓國君和天下人相信自己這一脈的理論?
道統是萬萬不能丟的啊。
就在衆人一時間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一位儒家祭酒的心腹闖了進來,高聲道:“大事不好了祭酒,方纔有人看到法家祭酒帶着一羣人,去了荀況家中拜訪!”
大堂之中頓時一片譁然。
“什麼拜訪,我看根本就是看了荀況的考卷,知道里面有許多東西和法家不謀而合,想要讓荀況當法家人去了!”
“豈有此理,荀況如何是我儒家的事,怎輪到他法家人來摻和?”
“不要臉的東西,真想就這麼把我儒家之人誘騙過去?”
“彼其娘之,絕對不能讓法家賊子得逞!”
儒家祭酒霍然起立,一張老臉烏雲密佈,原先的淡然和風度瞬間蕩然無存:“好你個慎到徒子徒孫,鼻子倒是真靈,都想要來挖我儒家的牆角了?諸位,且隨我往荀況家中一行!”
幾十名大儒聞風而動,呼啦啦一羣人涌出了儒堂,急急忙忙的朝着荀況家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