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
長達數日的風雪終於短暫的停歇了。
一輛馬車緩緩的駛出了宮城,在十名護衛的保護下,朝着不遠處的郭城而去。
在馬車之中坐着一老一大一小三名男子,他們的衣服頗爲華貴,絲綢質地細密款式華麗,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
正是趙雍、趙何以及趙謙祖孫三代。
這一次是主父趙雍心血來潮,突然提議要白龍魚服(微服私訪)一番,作爲人盡皆知的大孝子,趙何自然也就帶着大兒子跟出來了。
小趙謙也已經三歲多了,說話的時候已經能夠十分完整的表達出了自己的意思,在馬車的車廂之中又蹦又跳,顯然對於這一次的外出之旅極爲期待。
趙何看着趙謙這種高興的表情,心中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感慨,說起來這好像還是自己這個大兒子長這麼大第一次出宮呢。
趙何笑道:“謙兒啊,這一次出來你想幹什麼?”
趙謙仰着頭,十分響亮的說道:“要打雪仗!大父說了,在外面可有好多好多和我一樣的小孩,可以一起打雪仗!”
趙何啞然失笑,好一會才道:“好,那等會你可要好好的打,被別人打中了可不許哭啊。”
趙謙嘟起小嘴,十分不服的說道:“父王,謙兒纔不會輸!”
一旁的主父饒有興致看着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過了好一會才道:“今天我們去見一見寡父的老相識。”
趙何微微一愣,隨後笑道:“唯。”
反正就是當陪老爺子出來散心了,至於去見誰,趙何本身是無所謂的。
別看這馬車旁邊只有十名護衛,實際上週圍暗中保護的人超過三百人,任何十人以上的武裝分子接近到兩百步之內都會立刻被發覺,更有一支千人精銳隨時待命能夠在兩分鐘內趕到。
對於自己的命,趙何可是從來都不開玩笑的。
馬車轔轔,很快駛入了邯鄲的郭城之中,一路朝着東邊而去。
由於周朝最開始的都城鎬京位於關中,所以大部分的諸侯們都選擇將宮城建在了西南方向,東邊一般都屬於平民居住的地方,越往東和北的地方就越偏僻,也越窮。
馬車行駛了好久都沒有停下來,這讓趙何不免有些意外,不知道主父所說的那個老相識究竟是誰,竟然還住在這種平民區?
很快,趙何就得到了答案。
邯鄲是在西周時代就建立的城市,所以城市的佈局也是很有周朝的風格,那就是“坊市分明”。
坊,有居住的,也有手工業的,也有冶煉的,市的話顧名思義自然就是市集了。
邯鄲之中有三十三個坊和六個市,總共三十九個坊市,在這個時代也算是規模非常大的了。
而且隨着趙國的不斷勝利和擴張,邯鄲城的擴建計劃也被提上了日程,趙何雄心勃勃的提出了要把邯鄲擴建到九十九坊市的計劃,已經開始讓肥義下命令給邯鄲府去做具體的驗證和規劃了。
在他的歷史知識中,唐代的長安城可是超過了一百個坊市了,就連同時代的臨淄都有三百閭,晏嬰兩百年前都能夠在楚靈王面前吹比說什麼“張袂成陰揮汗成雨”,邯鄲也不能落後太多不是?
言歸正傳,這一次主父帶着趙何和趙謙來的這一處坊市位於邯鄲東北部,它的名字叫做“鎮國坊”。
看着坊門上這龍飛鳳舞的鎮國坊三個字,趙何先是眉頭一皺覺得有點眼熟,隨後馬上就想了起來——這不是主父的字跡嗎?
這個坊市居然能被主父親筆題名,看起來不簡單啊。
剛剛駛入坊門,主父就讓馬車停了下來,抱着趙謙,帶着趙何走下了馬車。
趙何有些好奇的左右大量着面前的鎮國坊,很簡單的裝修風格,看上去和邯鄲的其他坊市並沒有太多區別,偶爾也有一兩家看上去稍微大一些的宅邸,看得出來要麼是有一點爵位的要麼是有幾個錢的,但那也就僅此而已了。
很平平無奇的一個地方。
主父顯然看出了趙何的疑惑,笑了笑,也沒有解釋,快步向前。
趙何跟隨着主父在坊中七拐八繞,心中好奇越發濃重。
怎麼主父好像還對這個地方挺熟的?
冬天時分,整個鎮國坊之中冷冷清清的,行人也看不到幾個,偶爾有那麼三兩個迎面而來,看到了主父和趙何一行之後也慌忙讓到了一旁。
走着走着,主父突然在一棟頗爲喧鬧的宅子外面停了下來,敲響了房門。
有些陳舊的木門被打開了,一個扎着總角辮的小男孩從門縫之中露出了一雙眼睛,滴溜溜的打量了一下主父和趙何三祖孫。
砰的一聲,木門被關上了。
趙何:“……”
門內傳來一聲驚呼:“外面有人!”
一連串驚呼隨之響起。
“是不是秦國人來了?”
“二三子,做好準備,拿好武器!”
“打死秦國人!”
武器?
趙何的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正想讓主父後退一下以防萬一,卻看到主父笑着搖頭。
木門再一次的被打開了。
這一次打開的縫隙變得更大了一些,幾顆小腦袋一顆疊一顆的出現在了門縫裡,一雙雙眼睛從趙謙再看向趙何,然後是主父。
“秦國人的衣服好漂亮!”
咚的一聲,最下面的那顆小腦袋被敲了一下,瞬間縮了回去。
一名大約七八歲的女童從門縫後面跳了出來,手中拿着一根木棒,老氣橫秋的說道:“爾等何人,爲何要來犯我趙國地界!”
趙何:“……”
主父笑了起來:“你大父呢?我去年還來看過他的,身體還好吧?”
女童明顯楞了一下:“你認識我大父?”
主父正色道:“當然認識,我也認識你。對了,去年我來的時候,你大父正拿板子滿院子找你,讓你不要揪你弟弟的小雀雀。”
剛剛消失的那顆小腦袋又一次的出現了,叫道:“大姐是個壞蛋,揪人可疼了!”
小女孩的臉明顯紅了一下,手中的棍子啪一下就拍到了弟弟的屁股上,小男孩瞬間哇哇叫着跑屋裡去了。
女孩重重的哼了一聲,道:“誰、誰說的!我看你就像是秦國間諜,我聽說秦國間諜都是很會騙人的,還喜歡躲在陰暗的角落偷看小孩子!”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老邁的聲音傳來:“姜兒別鬧!貴人來了,都閃開!”
一名年紀和主父相當的老者帶着還有淚痕的小男孩急急忙忙的走了出來,看到了主父之後頓時又驚又喜,當場就要跪下。
主父似乎早有預料,上前一步扶住了老者,笑道:“好了,不必多禮。”
站在後面的趙何咦了一聲,終於認出了這名老者。
這是主父的一名親衛,不過似乎已經離開宮城很多年了。
老者這纔看到了趙何,頓時臉上的驚訝之情更濃,還想要下跪,卻被主父一巴掌拍在了肩膀上:“讓你別跪就是別跪,哪那麼多規矩,找個地方坐下說話!”
老者訕訕一笑,還是朝趙何行了一禮:“山見過大王。”
在門口,一羣小孩嘩的一聲發出了驚呼。
“大王,他是大王!”
“大父真的沒有騙人,他真的見過大王哎!”
“他竟然有兩隻手和兩隻腳!”
“也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唉!”
“穿的也是衣裳哦!”
“好像隔壁的王叔!”
趙何看着這一羣好奇無比的孩子,面帶微笑:“……”
窮人家的孩子不應該都很拘謹的嗎?這幾個熊娃子又是什麼鬼。
還別說,這倒是讓趙何有點沒穿越之前的那種童年感,一時間還有些懷念。
名叫山的老者被孩子們的一番話弄得滿頭大汗,上來就是一人屁股一巴掌:“去去去,都一邊玩去。”
孩子們一鬨而散,分別躲在了桑樹、馬廄、柴房和廚房的後面,只有一顆顆小腦袋伸出來,好奇的眨巴着眼睛。
看着有些惶恐的老者,趙何哈哈一笑,道:“無妨,好了,謙兒,和這些哥哥姐姐去玩吧。”
主父早就已經熟門熟路在一旁的樹樁子上坐了下來,笑道:“行了,讓他們小孩子玩去,對了,老兄弟們呢,都叫來和寡……和我聊聊天。”
山楞了一下,隨後臉色有些黯然:“主父,那些老兄弟們啊,都沒了。”
主父愣住了:“沒了?去年還有十來個呢,怎麼都沒了?”
趙何在後面聽着,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主父是看這些曾經的親衛來了。
山答道:“他們啊,都去燕地定居啦!”
主父:“……”
過了好一會之後,主父才嘆道:“唉,這又是何必呢,好好的在邯鄲當一個地主不好嗎?寡人沒有記錯的話,你們退伍的時候,寡人一人也給了你們兩千畝田地,總該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了吧。”
山乾咳一聲,道:“這個嘛……我要是說實話,主父你可別生氣。”
主父道:“你說便是。”
山道:“其實主要是因爲那個一比十的軍功田地,您也知道,咱們這些老傢伙的孩子們都是參軍去的,打燕國那一戰……死了一些,但好歹運氣不錯,也掙了一些軍功。老傢伙們一合計,要是全部人的土地都拿來置換了,再一起搬到燕國去,不但能夠有個照應,而且至少三五代應該是不愁的。而且他們去了那邊還能給主父和大趙看住燕國人,不要讓那些燕國人鬧事!”
主父沉默半晌,道:“究竟死了多少。”
山撓了撓頭,似乎有些猶豫,但是在主父嚴厲的逼視下,還是開口道:“我們十幾個老傢伙大概有三四十個孩子去打了燕國,回來的……二十多個吧。”
主父臉色一變,道:“十幾個,這麼多?”
山也嘆了一口氣,道:“是啊,不過這都沒什麼,上了戰場哪有不死人的,我們都習慣了。”
說着,山一指那幾名已經好奇的將小趙謙圍住指指點點的孩子,道:“這幾個啊,都是我那兩個丟在燕國孩子留下來的娃。他們的娘也苦,我就讓她兩個改嫁了,剩這幾個就跟着我。”
主父打量了一眼幾名小孩子,突然笑了起來:“打起架來還是有模有樣的。”
山嘿的一聲,一挺胸膛:“那必須的。已經開始練習武技了,等他們長大了,那還得繼續爲大趙征戰呢!”
主父大手一揮,道:“行,以後都進謙兒的親衛隊,寡父準了!”
山急了,忙道:“主父,這不太好吧。”
主父眼睛一瞪,道:“有什麼不好的,難道你還擔心有人敢反對?”
說完,主父瞪了趙何一眼,趙何直接擡頭看天,示意不關我事。
山訕笑道:“主父誤會了,倒不是說跟大公子不好,實在是……這跟了大公子就和跟在您身邊一樣,安全是安全,可也拿不到戰功啊!”
趙何嘴角狠狠一抽,差點當場笑了出來。
主父:“……”
過了好一會之後,主父才無語的搖了搖頭,道:“行了,那就隨便你們這些老東西吧。對了,燕國那邊可是比較亂的,你們怎麼這就過去了?等個三五年再去不好嗎?”
山嘿嘿的笑道:“主父這話說的,咱們老兄弟當年跟着主父也是馳騁天下的,區區一些燕人毛賊能怕了?不瞞您說,我也就是怕您來了找不到我們,所以才留在這裡,等到開春了,我把這宅子賣了,也北上燕地去找那些老兄弟們了。到那個時候啊,我也讓燕人知道一下大趙禁衛軍百將的本事!”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山的老臉上露出了明顯的自豪。
主父看着面前的山,良久之後才嘆了一口氣:“唉,都走了,以後和寡父說話的人都沒了。”
山正想要說些什麼,但馬上就被主父給打斷了:“對了,我看坊裡面都沒什麼人了,這又是怎麼回事?”
山笑道:“主父有所不知啊,咱們鎮國坊那可是一等一的軍功坊,坊裡出去的子弟大多都在大趙軍功撈了不少戰功,現在一個個不是在齊地就是在燕地當着地主呢,這些房子啊都賣出去了,所以就沒什麼人了。”
“賣出去了?”趙何忍不住好奇的插了一句嘴,道:“能賣給誰?”
山看着趙何,下意識的端正了坐姿,賠笑道:“回大王,主要是賣給了外地的商人,還有一些想要在大趙出仕的士人。不滿您說,這些年咱們大趙打了很多勝仗,這邯鄲裡的房子啊那賣得可貴,別看就這麼一棟普普通通的宅子都值不少錢呢,我都有些捨不得賣掉了。”
趙何一聽,好傢伙,這房價都開始炒起來了?回去得關注一下。
主父又和山聊了好一會,十分仔細的詢問了山最近的生活。
山笑道:“沒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真的。現在大趙強大了,咱們大趙的子民腰桿也硬了,都盼着自家孩子去參軍,早點掙到軍功回來修大宅子。哦不,以前是想着回來修大宅子,現在都是想着去外地了,就是關中那邊的軍功換田地比例是一畝換八畝,燕國還一畝換十畝呢,您說這是不是有點少了……”說着還不忘偷看一眼趙何。
趙何:“……”
燕國那種冰天雪地的邊陲之地能和秦國關中這種地方比嗎?
主父瞪了趙何一眼,道:“聽到了嗎?回去就改了!”
趙何無可奈何的攤開雙手:“改,馬上改!”
遠處,小趙謙已經開始蒙上了眼睛,認真的計數起來,衆多的小孩子們則一鬨而散,躲到了各種各樣奇怪的地方,其中一個小孩子跑得太急在雪地之中跌了一跤腦袋直接撞到了牆角,也顧不得再捉什麼迷藏,抱着腫起來的額頭就哇哇大哭了起來。
一旁,主父和山看着這一幕,同時會心一笑,繼續自顧自的聊起天來。
“糧食夠嗎?”
“夠,多着呢!別看家裡人少,但去年僱了幾個人幫忙,收的糧食太多了,還去賣了一些,換了幾匹布做了不少新衣服。”
“這還可以,官府那邊有沒有什麼仗勢欺人的傢伙?”
“有是有幾個,不過咱們反應到中尉那邊去了之後,一個兩個都乖乖的來道歉了,也沒惹什麼事。對了主父,就是隔壁那戶人家的二媳婦偷人了,結果那啥司寇的人只讓她家賠了錢,你說這偷人就應該浸豬籠啊,咋能說什麼法律不法律的……”
就在這個時候,已經變得好像一個泥猴子一樣的趙謙興高采烈的跳進了茅房之中:“抓到你了!”
……
趙何靜靜的看着這一幕,突然明白主父爲什麼今天會帶着自己和趙謙來到這裡了。
如果,將來有一天整個趙國之中家家戶戶都是這一幕的話,那麼趙何大概,也就能夠被稱得上一句世之明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