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在殿,鴉雀無聲。
除了秦王和魏冉之外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個穰侯,是真敢說啊。
割地求和當然不是不行,這時代哪個國家都沒少幹過這種事情,暫時認慫不可恥,將來咱們東山再起就是。
從秦國來說,這新鮮給讓給楚國的兩個郡還擺在那呢,如果不是魏國突然發生內亂的話,這河東郡也是結結實實的歸了魏國去了。
所以割地真不是問題,問題是在於這個時機。
大王這纔剛剛被趙國人氣得吐血,你穰侯馬上就立刻提出要割地……你這是嫌大王血吐得少了吧,是不是還想讓大王再給你吐兩斤裝盤,回去再給你整點下酒菜?
話雖如此,但也沒有任何人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接魏冉的這個話,甚至連反駁的人都沒有。
秦王看着魏冉,臉色有些複雜。
過了好一會以後,秦王才道:“說說你的理由。”
魏冉嘆了一口氣:“理由很簡單,大秦……已經沒有任何可戰之兵能夠對抗趙國了。大王,如果再不割地的話,等到趙王打到咸陽來,怕是關中都要沒了啊!”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這句話其實提醒了在場的所有人。
除了吐血暈倒的秦王和當時就在場的魏冉兩人之外,其他人其實在進宮之前都不知道函谷關大敗、趙軍入關中的消息。
而在進宮得知消息之後,在場之人其實更加關心的還是秦王吐血暈倒這件事情。
秦王吐血了,會不會死?穰侯會不會趁機奪權?還是太后重新聽政?或者是另立新君比如涇陽君或者高陵君?或者大王一吐不起但是沒有馬上死亡?還是大王最終痊癒?
這些問題對於面前的這些秦國大臣們來說纔是真正迫在眉睫的事情,因爲它就在眼前實實在在的發生了。
而白起的失敗雖然也很重要,但對於撲面而來的王位問題來說顯然就不是很夠分量。
直到現在。
直到大殿之中唯一一個提前知曉並且有足夠時間去思考這件事情的穰侯魏冉將這個問題拋出來,直接砸進了所有人的耳朵之中,大家才突然發現——
原來趙國人馬上就要打到咸陽城下了!
而且這一次可不是像二十多年前的藍田之戰那樣,當時的楚國雖然打到了關中藍田但秦國同樣也是有大軍應對,可現在趙國傾巢而來,秦國的蒙驁和白起兩支軍隊卻都已經被打散掉了。
別說是什麼大軍了,如今的大秦甚至連一支像樣的軍隊都組織不起來了。
一想到這裡,所有人的心就是同時一沉。
要知道就在去年的時候,大秦還是攻破了楚國鄢郢二都,在東南方向上擴地千里,風頭比起滅掉燕國的趙國而言也就是稍弱一籌,奪取的土地和人口甚至比趙國獲得的還要更多更富庶。
怎麼才一轉眼的時間,大秦就已經被趙國逼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了呢?
幾名大臣面面相覷,臉色之中帶着極其明顯的茫然和不解。
唯二沒有茫然和迷惘的,只有剛剛提出建議的魏冉和躺在牀上的秦王。
秦王沉默了好一會,突然開口道:“你覺得趙王會答應求和嗎?”
魏冉道:“如果是割讓義渠和河東這種條件的話,趙王答應大秦求和的可能性只有一成。”
幾名大臣聞言一震,看向魏冉的目光不由變得怪異起來。
一成的可能性,幾乎就等於是沒有。你這還說個什麼勁?怕不是在消遣大王和我們呢。
然而秦王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秦王突然道:“扶寡人起來。”
衆人吃了一驚,七嘴八舌的想要勸阻:“大王剛剛氣血受損,還是先躺着休息爲好。”
“大王,此刻不宜動怒動腦,不如我等先行退下,等到明日……”
秦王擡高了聲調:“扶寡人起來!”
衆人七手八腳的將秦王扶起,斜倚在榻上。
秦王長出了一口氣,環視了衆人一圈。
這一刻,衆人突然有一種感覺,那位平日裡威嚴無比的大王又回來了。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沒有任何人敢和秦王對視。
秦王緩聲道:“爲何趙王不會答應割讓河東以及義渠的條件?”
魏冉道:“不瞞大王說,這種條件若是趙主父的話,只要大秦再附上一些金錢美人,以說客說動趙國大臣再答應奉趙國爲盟主,想必趙主父也就答應了。但趙王此人野心勃勃,一心想的就是併吞天下消滅其他諸侯,這幾年來齊國燕國盡遭其毒手,此次既然有機會全取關中那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甚至若有機會的話,他說不定還會想着直接併吞整個大秦!”
魏冉話音落下,衆人齊齊失色。
如果說剛纔大家沒有想到的是關中面臨巨大危機的話,那麼現在大家才發現原來更加沒有想到的還在後頭。
怎麼纔打了兩次敗仗,聽起來大秦居然就要亡國了呢?
這也太離譜了吧!
終於有人忍不住提出了質疑:“穰侯此言也未免過於危言聳聽了一些吧。”
“危言聳聽?”魏冉冷笑道:“三年前,也是同樣的四國伐齊,有誰想過當時還是當世霸主的齊國竟然僅僅是因爲輸掉了一場陶邑之戰和一場高唐之戰,然後就被趙國打得國家都亡了嗎?那現在同樣也是趙國率領的四國伐秦,大秦在東邊輸了函谷關,在西邊輸了冀縣,趙國兩路進軍夾擊關中之勢已成,你且說說,大秦究竟有沒有可能走齊國的老路!”
魏冉這番話有理有據,加上他的目光實在銳利,頓時讓質疑之人啞口無言。
秦王開口道:“那麼,若是趙王不願意答應大秦的條件,又該如何呢?”
魏冉第一次出現了猶豫,欲言又止。
秦王道:“穰侯儘管道來,寡人自會考量。”
魏冉這才下定了決心,沉聲道:“大王,爲今之計只有兩條選擇。其一,集合蒙驁和白起兩部殘兵,應該還能有個七八萬人左右,再加上咸陽城之中的數十萬軍民拼湊一下,怎麼樣也能夠拼湊得出十四五萬的部隊,大秦可以憑藉着這十五萬人據守咸陽,抵禦趙軍兵鋒。”
秦王道:“那麼以穰侯之見,這條路如何?”
魏冉環視一圈在場衆人,露出了一絲苦笑:“恕臣之言,此路怕是死路一條。”
衆人又是一陣騷動,雖然明知道會被懟,但依舊有人再次開口了:“穰侯此言未免過於誇大趙軍的戰鬥力了吧?咸陽乃是大秦都城,難道就這麼不堪一擊?”
“就是,咸陽又不是郢都!”
“咸陽之中數十萬軍民一心,難道還抵擋不住那趙國人不成!”
魏冉擡起手,象徵性的壓了一下。
“諸卿,你們的道理聽起來都很有道理。但是本侯在這裡只問一個問題,和函谷關相比,咸陽是更容易攻克還是更難攻克?”
就這麼一個問題,頓時讓大殿之中鴉雀無聲。
咸陽更難攻克還是函谷關更難攻克?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是非常明顯的。
在商鞅建立咸陽城的時候,這位雄心勃勃的秦國左庶長滿腦子想的都是開拓進取,所以他在選址的時候壓根就沒有考慮什麼易守難攻這種事情,他完全就是衝着咸陽能夠更加方便的作爲關中統治核心以及東出基地這麼一個目標去考量的。
咸陽城就位於渭水以北的平原之上,這是一片極爲平坦的開闊地,雖然面前確實有着涇渭合流作爲阻擋,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沒有人會覺得區區兩條河流就能夠阻攔趙國大軍的腳步,畢竟那又不是黃河長江。
反觀函谷關,那是北有黃河南有崤山,正面的通道極其狹窄,是真正的易守難攻地形,否則的話也不會弄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麼一個詞來了。
但是,就是這麼難以攻打的函谷關都被趙國人攻破了。
雖然眼下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趙國人是怎麼攻破的函谷關,但只要智商正常一點的人就會明白,能夠攻破函谷關的趙軍就一定能夠攻破咸陽,因爲咸陽城的城牆比不過函谷關的關隘,而咸陽城之中的所謂數十萬軍民也遠遠無法和白起手中鎮守函谷關的二十萬秦國精銳相提並論。
魏冉看着鴉雀無聲的衆人,正色道:“不是我魏冉在這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若是真的採取死守咸陽之計的話,那麼咸陽就會成爲第二個臨淄!而大秦……”
魏冉說到這裡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因爲他知道在場的所有人都肯定能夠明白自己接下來想說的是什麼。
秦王長出了一口氣,道:“所以依照穰侯的意思,若是寡人不想要成爲第二個齊王田地的話,就只能夠採納你的第二個計策了?”
魏冉道:“臣不敢。但臣在一番思慮之後認爲,如今對於大秦能夠起到最大幫助的確實就是臣的這個第二計了。”
秦王道:“那就說來聽聽吧。”
魏冉深吸一口氣,道:“臣的第二計也很簡單,請大王立刻帶着太后、諸公子公主離開咸陽,南巡成都!”
即便是做好了魏冉必然語出驚人的準備,但是衆人還是切切實實的被魏冉的這句話給驚住了。
就連一直以來十分平靜的秦王,臉色也出現了極爲明顯的變化。
所謂的南巡只是說起來好聽,真正的意思大家當然都很明白。
那就是讓秦王趕緊放棄咸陽,逃到成都去!
魏冉還在繼續:“巴蜀和關中之間有漢中相隔,而且蜀道險峻,只要大王能夠南巡到成都,休養生息一段時間,一旦天下時局有變,大秦完全可以再度北上……”
終於,秦王第一次的打斷了魏冉的話:“好了,穰侯。”
魏冉停下了自己的話語。
其餘的衆人因爲震驚,一時間甚至都忘了出言反駁魏冉。
秦王目光十分深邃的看着魏冉:“穰侯,你真的覺得這個拋棄關中無數老秦人,拋棄大秦幾百年基業逃跑的計策是如今大秦能夠採取的唯一上策?”
魏冉十分坦然的點頭:“大王,這確實是唯一的辦法。”
砰的一聲,突然旁邊一名秦國大臣直接跪了下來。
“大王,此計萬萬不可啊!關中乃是大秦立國之地,若是沒了關中,大秦……還怎麼辦啊!”
砰砰砰,接連好幾名秦國大臣都跪了下來:“大王,臣等願意死守關中,和咸陽共存亡!”
“大王,臣雖不才,但也是個關中老秦人,就是死在這咸陽城內,也不想要像一隻喪家之犬般逃去巴蜀!”
“大王,臣認爲必須死守咸陽,守住關中,等待東邊楚國等盟軍帶來的轉機!其他國家不會坐視不理的!”
魏冉厲聲道:“愚蠢!看看楚國吧,楚國去年才丟了郢都,今年還不是都打回來了!只是暫時的撤退,又不是大秦永遠和關中無緣了!至於楚國?哼,楚國早就不是當年的楚國了,再給楚王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發兵救援大秦!”
一名跪地的秦國重臣怒視魏冉:“穰侯,你乃是楚人,又如何知道咸陽、關中對我老秦人是何等的重要!”
“就是,若是沒有了關中,大秦還能叫做大秦嗎?”
“老夫不管,就是要死守關中,和趙國人拼了!”
讓魏冉驚訝的事情發生了,明明這些傢伙怎麼都辯不過自己,但卻偏偏在這件事情上他們就是死不鬆口,毫不放棄。
當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也要堅持一種觀點的時候,這種人特麼完全就是無敵的。
更讓魏冉無奈的是,這種人帶起來的氣氛還偏偏十分具有感染力!
短短片刻時間,竟然大部分人都開始臉色赤紅,叫嚷着要死守咸陽,和趙國人幹個你死我活了。
就在魏冉還打算繼續開口勸說一下這些二愣子的時候,秦王終於開口了。
“好了穰侯,今天就到此爲止吧。你在宮中忙了一天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也讓寡人好好的思考一下。”
魏冉一聽就急了:“大王,趙軍馬上就要打到咸陽了,這個時候怎能……”
“穰侯!”秦王擡高聲調又一次的打斷了魏冉的話:“寡人說了,讓寡人好好的想一想!”
魏冉頓住了。
在這一刻,他從面前秦王的臉上看到了衆多極其複雜的神情。
痛苦、無奈、糾結、憤怒……
可以想象,這位秦國的君王此刻心中是多麼的煎熬。
魏冉低下了頭。
“臣……明白了。”
一刻鐘之後,魏冉坐在馬車之上,緩緩的朝着宮門之外駛去。
正好是夕陽時分,太陽就在魏冉的視線之中慢慢的朝着西邊滑落下去。
這一幕突然讓魏冉有所觸動。
曾經輝煌一時的大秦,是不是也已經像這夕陽一般,無法挽回的走到了窮途末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