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
已經是夜晚了,高大的宮牆之上每隔幾十步就插着一個火把,昏黃的火光隨風輕輕搖曳,影子在地上輕舞。
每過一刻鐘的時間,就有一隊全副武裝的甲士沿着宮牆巡邏而過,鏗鏘的甲片摩擦聲短暫的打破這片寧靜,然後又慢慢的重歸原點。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一名信使疾馳而至,身後插着明晃晃的旗幟,高聲喝道:“快開宮門,隴西加急軍情!”
秦王嬴稷,這個龐大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此刻還沒有睡下。
自從開戰之後,衆多相關的繁忙事務就撲面而來,許多都是相當瑣碎的具體事項,讓秦王每天都要工作到子時之後才能夠考慮入睡的事情。
但秦王對此不但沒有任何的怨言,反而還有着幾分甘之如飴的模樣。
每一個決定的做出都代表着他對自己治下的這個強大帝國掌控力更強一分,代表着魏冉手中的權力被削弱一分。
當得知隴西軍情傳來的時候,秦王正面對一份彈劾白起的奏章,陷入了思考之中。
這份奏章之中明確的指出白起作爲秦軍的最高指揮官卻無法固守宜陽,導致大秦丟掉了河內的大片土地,應該啓用其他將軍替代白起的職位。
從秦王思考之時那緊皺的眉頭來看,他似乎並沒有做出決斷。
這份緊急軍情的到來正好打斷了秦王的思考,他放下了筆,淡淡的說道:“把軍情呈上來吧。”
片刻之後,信使出現在了大殿的宮門旁邊,一名寺人迎了上去,從信使的手中接過了封有軍情的竹簡,畢恭畢敬的放在了秦王的桌案面前。
秦王拆開火漆,從裡面拿出了一份竹簡。
真沉,或許寡人應該考慮一下將趙王發明的那個趙王紙完全的在大秦之中推廣起來……
秦王一邊轉着莫名其妙的念頭,一邊拆開竹簡,隨後拿在手裡,展開閱讀。
上面就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就是這句話好像雷霆一般瞬間擊中了秦王,讓他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蒼白。
錯愕、震驚、憤怒、不敢置信、無法理解……一瞬間,衆多表情交替在秦王的臉上閃過,最終歸於沉寂。
他握着竹簡的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明顯泛白,身體明顯的顫抖了起來。
足足過了半盞茶時間之後,秦王才放下了面前的這份緊急軍情,一字一頓的開口說道:“速招穰侯等人入宮議事!”
半個時辰之內,包括穰侯魏冉在內,所有還在咸陽城之中的秦國重臣悉數到齊。
這些大臣們在接到通知的時候有些人還在飲宴,有些人已經摟着美妾準備睡下,但沒有任何人對於這一次的議事心生不滿,因爲他們都知道這種情況下的突然召集肯定代表着有大事發生。
穰侯魏冉的心中有些不安,悄悄的打量着秦王的臉色。
當發現秦王的臉色無比鐵青的時候,魏冉心中的不安就越發的濃郁了。
看來,這一次的緊急會議上應該是聽不到什麼好消息了。
魏冉再一想,覺得應該是哪裡吃了敗仗。
否則的話,以秦王的涵養不至於如此明顯的失態,連表情都這麼直白的外露了出來。
究竟是哪呢?
在魏冉想來,眼下函谷關、宛城、隴西三大戰場之中,最可能出事的顯然是宛城,畢竟羋戎手中的兵力實在是太少了,而且又完全得不到補充。
再下來可能出事的則是函谷關,雖然說函谷關的白起手中握有重兵,但對面的趙軍同樣也是傾國之師來伐,甚至還有王駕親征這麼一個很漲士氣的行爲在裡面。
匡章當年就攻破了函谷關,而趙國正是那個把匡章打得兵敗身亡的對手,所以趙國攻克函谷關理論上來說需要的時間似乎比匡章還會更少一些。
可偏偏無論是羋戎也好白起也罷,都是和魏冉關係十分密切的人。
至於剩下來的隴西戰場,蒙驁倒是跟魏冉不對付了,但蒙驁手中可是有整整七萬人呢,而蒙驁的對手只不過才區區三萬趙國騎兵。
平心而論,魏冉對於秦王加派兩萬兵馬給蒙驁的行爲多少是有些不以爲然的,在魏冉看來這還不如直接支援到宛城那邊,或者去函谷關都更好。
只不過鑑於魏冉自己面對趙國三連敗的戰績,這一次魏冉十分機智的選擇了閉口不言,反正說了也沒有人會信他的。
就在魏冉心中亂七八糟的轉着諸多念頭的時候,上首的秦王已經開口了。
“寡人剛剛收到了一份來自隴西的戰報,蒙驁……敗了!”
秦王話音落下,滿殿皆驚。
在場的都是人精,都能夠從這一次突然的緊急召見之中察覺出一些東西並且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正如魏冉一般,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出事的方向要麼是函谷關要麼就是宛城,可現在答案揭曉之後……卻是隴西?
要知道,隴西戰場可是唯一的一處秦軍主動迎戰的方向啊,甚至不少人還寄希望於蒙驁能夠在打贏廉頗之後乘勝回援,改變其他戰場的被動戰局呢。
或許正是因爲答案是如此的出人意外而且需要消化,所以在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大殿之中整整安靜了好一會。
片刻之後,魏冉才率先打破了沉默:“臣斗膽,不知戰況究竟如何?”
秦王面無表情的說道:“昨日下午,蒙驁和廉頗正面遭遇,被擊敗,如今只有大約兩萬餘殘部聚攏在他身邊。至於具體的戰況,寡人如今也無從知曉。”
包括魏冉在內,秦國衆臣再度露出了驚容。
七萬大軍對戰廉頗三萬騎兵,而且還是正面相遇的情況下,竟然被硬碰硬的擊敗了?
不僅如此,還付出了高達四萬多人的死傷?
魏冉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雖然和蒙驁不對付,但是蒙驁的領兵才能魏冉還是瞭解的,此人雖然遠不如白起,但也絕非是什麼庸才,怎麼就如此輕易的被趙國人打出這樣的一場大勝?
對騎兵、尤其是大兵團騎兵作戰缺乏足夠了解的秦國君臣們不知道的是,騎兵在勝利之後追擊擴大戰果的能力是遠遠強於步兵的,誰讓人家騎兵有四條腿呢?
如果廉頗手中是三萬步兵的話,那麼蒙驁至少能帶着超過一半、也就是三萬五以上的部隊成功逃命——當然,對於眼下的情況來說這也完全算不上什麼幫助就是了。
大殿之中又一次的陷入了安靜之中。
這一次,是秦王主動的打破了沉默:“事已至此,多說已然無異。諸卿還是說說接下來大秦要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面吧。”
衆多秦國大臣的心中翻江倒海,一時間完全無人做聲。
足足過了好一會,纔有一名大臣澀聲道:“大王,如今蒙驁擊敗,恐怕……廉頗將入關中了!”
所有人頓時爲之一驚。
隨後他們突然又發現……事情好像還真就是這樣的。
廉頗這支偏師的作用就是襲擾,這一點秦趙雙方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但現在,這支偏師不但成功的將秦國的義渠和隴西兩郡搞得幾近癱瘓,更是正面擊敗了秦國蒙驁的七萬大軍,放眼整個秦國,竟然已經沒有任何一支部隊可以去阻止廉頗這支騎兵肆虐關中了!
這下子,氣氛頓時變得越發的凝重了起來。
無論是義渠也好隴西也罷,對於大秦來說其實都只是剛剛征服的邊地,就算是有所損失也還在接受範圍。
但是……想想吧,如果廉頗和趙奢這兩個缺德冒煙、活該天打雷劈的傢伙帶着三萬無敵的趙國騎兵衝進關中,把關中的農田全部踩踏啃食,把關中的村莊全部摧毀,再把路上大大小小的城邑攻破並且劫掠一空,讓關中到處都是流民的話……
在場的都是秦國重臣,而以他們的地位而言,他們的家族理所當然都在關中擁有大批的良田、莊園等產業,而這些產業之中的大部分可都是在城外的!
到那個時候,這些產業怎麼去抵擋來自於趙軍和流民的雙重衝擊?
突然,所有人的心態一下子就變了。
一名白髮蒼蒼的秦國老臣十分果斷的說道:“大王,必須要想辦法阻止廉頗所部入寇關中啊!”
又一名秦國大臣開口道:“大王,關中乃是大秦立國數百年之地,若是被廉頗這般肆虐的話,那麼大秦的國本都要動搖了!”
一名又一名的秦國大臣站了起來,慷慨陳詞,將保衛關中的重要性說得明明白白。
秦王眉頭越皺越緊,終於忍無可忍,拍了桌子。
“寡人需要你們來和寡人講關中對於大秦的重要性嗎?寡人現在想要知道的是,究竟怎麼樣才能夠保住關中,讓廉頗那個混賬東西少造一些孽!”
衆多秦國大臣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的閉上了嘴巴。
怎麼保?那肯定是要調兵才行,總不能指望廉頗良心發現自行退去吧。
可是,哪裡來的兵呢?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秦王眉宇之間的怒火漸漸積蓄起來,就在他的怒火即將達到頂峰的時候,魏冉的聲音突然響起了。
“大王,老臣……倒是有一個辦法。”
秦王擡起頭來,有些意外的看着魏冉,顯然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給自己解圍的竟然是魏冉。
“穰侯有何建議,儘管道來。”
魏冉臉色無比的嚴肅,沉聲道:“大王,事已至此,大秦想要依照事前的對策去保全所有國土已然是無法做到的了。爲今之計,只有壯士斷腕一途!”
秦王看着魏冉,道:“如何壯士斷腕?”
魏冉顯然已經想好了對策,道:“將南陽郡、南郡歸還給楚國,條件是楚國放棄和趙國的同盟,出兵援助大秦。再將河東郡歸還給魏國,條件是讓魏國撤出三晉同盟。再承認韓國對宜陽的佔領,派遣使者對韓王曉之以情動之以利,承諾戰後幫助韓王除掉暴鳶,以讓韓國撤軍。如此一來,趙國盟友盡去,而大秦能夠得到楚國之援手,趙國必然無功而返,則大秦無憂矣!”
魏冉話音落下,大殿之中瞬間炸開。
無他,實在是魏冉這個所謂的“壯士斷腕”,實在是斷的也太狠了一些。
南陽郡、南郡、河東郡再加上宜陽,這一下子秦國就將差不多四個郡的土地全部送了出去。
這可是秦國在過去的二十年裡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啊!
二十年之功,就這麼全部的送出去了?
秦王藏在袖子之中的雙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有那麼一瞬間,秦王幾乎要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想要跳起來直接一拳打在魏冉那張臉上,將這張自己無比厭憎的老臉打一個稀巴爛。
但秦王並沒有這麼做,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他只是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好像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尊雕塑。
有秦國大臣忍不住開口質問道:“穰侯,雖然大秦或許是需要讓步,但是你這讓步條件也未免……”
魏冉冷冷的打斷了對方的話:“未免太多了?簡直是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本侯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麼,河東郡的土地,在場的某些人拿了至少兩成還多吧?郢都附近的百萬畝良田落到了誰的手裡本侯也不直接指出了吧?宜陽城之中的韓國工匠有一部分人莫名其妙的在押送咸陽的過程之中銷聲匿跡,一年後某人家族之中一座原本寂寂無名的冶煉坊突然崛起的事情又是怎麼回事,想必大家心裡也有數吧?”
魏冉目光如電,在大殿之中的衆人臉上看了一圈,衆人紛紛低下頭來,竟無一人敢和魏冉對視。
魏冉顯然也是動了真火,越說聲調就越高:“現在的局勢難道還沒有看清楚嗎?大秦如今是舉世皆敵啊,明白嗎!割讓這些土地本侯就不心痛了?河東郡有沒有本侯的封地?穰邑又是不是在南陽郡之中?只有你們心痛,難道本侯就不心痛,大王就不心痛!”
“區區幾個郡算什麼,只要關中還在大秦手中,大秦就永遠都有和趙國、和任何國家繼續對抗下去的本錢!有了關中的大秦能夠打下河東南陽宜陽一次,就能夠打下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無數次!”
“可是,如果這樣的局面繼續下去呢?”
“本侯今天就可以在這裡告訴爾等,只要再來幾次行差踏錯,大秦就要和幾年前的齊國一樣——萬劫不復了!”
魏冉突如其來的一番爆發,使得滿殿皆靜,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在慢慢的咀嚼着魏冉的話,想着想着,突然覺得……
其實,還是很有道理的。
大秦,真的已經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了!
可是,這種無比屈辱的割地求和,當真是大秦的最好選擇嗎?
或許大秦還有最後一條路,那就是在絕境之中奮戰到底,以爭取那最後的一絲希望。
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秦王一聲長嘆,十分疲憊的開口了。
“一切,就依照穰侯所言去做吧。穰侯,你來具體負責此事……要快!”
魏冉長身而起,朝着秦王端正一禮,語氣無比的認真而恭敬。
“臣,遵命!”
或許秦王和魏冉在平日裡會因爲爭奪權力而相互算計傾軋,但他們兩個都十分清楚什麼是主次什麼是輕重。
在如今這種大敵當前的局面之下,只有拋開成見聯合起來,才能夠真正的救大秦於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