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浦地處徐城東南,泗水進入這片窪地之後,就匯入了淮水。
長久以來,這一片沼澤溼地,都是物產極爲豐富的地方。
只是隨着徐國的敗落,以及吳楚大戰的有意擺爛,這才導致曾經的天下雄城,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邊邑中轉站。
不過隨着淮水伯府的成立,徐城短短半年時間,就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儘管人口駁雜,但那種熱鬧,是作不得假的。
“伐楚大捷!伐楚大捷!伐楚大捷——”
淮水伯府特有的騎傳,馬蹄聲由遠及近,急促而有力,秦國輸送進來的良駒,李解還沒有奢侈到給自己當坐騎用,基本都是優先配給騎傳和哨騎。
郢都陷落的消息,早就讓整個淮中城陷入了狂歡,打雞血的幕府走狗們,忙不迭將這個勁爆消息傳播到淮水南北。
荊蠻也好,夷虎也罷,本就已經服服帖帖,此刻更是低眉順耳,半點反心都沒有,幕府的行政命令,有着空前的效力。
一線官吏的執行能力,也得到了了釋放。
“伐楚?!”
“大王不曾伐楚啊?”
“愚昧!乃是淮水伯伐楚!郢都已破,渚宮陷落,楚國太后還有楚王,都已成囚禁在夏首!”
“啊?!”
忽地,有人一聲驚呼:“這……這讓姑蘇如何是好?!”
“……”
“……”
作爲兩頭跑的吳人,此時都是懵了,不錯,這讓姑蘇,如何是好?
這樣的大功,太叔卯不可能阻攔淮水伯前往姑蘇朝覲大王。
至於淮水伯會不會獻俘於先王靈前,那都不需要多想,誰都知道淮水伯對先王忠心耿耿,先王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從不猶疑。
只是先王已去,現在的大王,連姑蘇都擺不平,連五湖大夫都不能降服,還能說什麼?!
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王命猛男,又怎可能聽命於這樣的君王。
換他們自己是李解,手握重兵,又是獨立於姑蘇之外,怎可能賣你一個少年君王的面子。
更要命的是,五湖大夫們正在互相攻打,連吳甲、健旅都摻和到了其中,王師面對淮水伯府的鱷人、勇夫,到底有多少勝算?
當年先王在位時,吳甲也未必就強過楚軍陵師。
同樣一批人,也是要看誰來率領的。
先王在位,人人如虎。
便是臨終之前,照樣滅亡越國,震懾天下!
如今的大王,年少無知又沒有根基,他父親又是公子寅,自戕於先王跟前。
至於公子寅曾經的部下,現在不過是重新被提拔了起來,他們會給吳王姬虒賣命,但不代表就不會爭權奪利。
人生經歷了大起大落,又怎麼可能輕易地任由太叔卯擺佈?
“天下紛爭……就在此時啊。”
有人一聲嘆息,旋即又道,“若太宰起在朝,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太宰起不知所終,如今姑蘇權貴,無人能治。”
“呵,縱使太宰起返回姑蘇又如何?所謂君賢則臣良;君昏則臣佞。王上年幼,如今由太叔卯攝政,試問,太叔卯執政至今,有何表率?”
言罷,那人更是冷笑,“‘南巢氏’尚在;越人不服作亂;淮夷屢拒入貢;五湖大夫互相攻打……饒是沙野之地,也好過五湖之濱!”
“良人所言,倒也不無道理。”
徐城中大多都是軍頭或者商賈,離開了政治中心,自然是想怎麼噴就怎麼噴。
尤其是很多中小型家族,他們能夠跟大家族比肩的,也就是在財力上,還能靠着拼搏冒險,稍微拉近一點差距。
但是現在,因爲姑蘇王畿地區的動盪,很多生意都大大衰敗,甚至直接銷往。
而這一切,都是從新王上臺開始的。
他們不怪新王,因爲大王是個少年,他懂個屁?他還是個孩子。
執政的是太叔卯,這位在鳩茲蓋草廬的先王之子,原本的美德品行,在此時都被消耗得一乾二淨。
路人緣,大概也是快敗光。
“爾等拭目以待吧!呵……”那人又是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環視四周,“若某所料不差,此次淮水伯縱使再提返轉姑蘇,以祭先王,只怕也是爲太叔卯回絕。”
“這是爲何?”
“倘若淮水伯率軍前往,試問,太叔卯是出城相迎呢,還是不出城相迎?”
“這……”
兩難的事情,而且風險極大。
實際上不管太叔卯怎麼做,他都是錯的。
而放任李解就這麼大搖大擺返回姑蘇,還要承擔額外的風險。
萬一李解真的突然發難,太叔卯和吳王,還真的沒有什麼辦法,只能逃。
現在的王師,根本不可靠,經過長久的滲透、拉攏、分離,軍方的大佬們,也早就放棄治療,該撈的時候就撈。
五湖大夫紛爭,從紛爭演變成戰爭,就有軍方大佬們的推波助瀾。
不打仗,他們哪有飯吃?
不揮舞手中你的吳鉤,怎麼獲得土地?
至於飯怎麼來的,土地怎麼得的,他們這些軍頭需要考慮嗎?
真正能被吳王指揮的王師大軍,現在還剩下一萬五千左右。除此之外,就是公子寅遺留下來的老部下,這些人,可以在王師中替換軍官,也算是讓吳王姬虒,依舊能夠成爲王畿地區最大的勢力。
但這些都是紙面數據,真要是幹起來,絕無可能是鱷人的對手。
別人不清楚,軍方的人心知肚明,如今每射出去十支鷹羽箭,可能六七支都是江陰邑特產。
這幾乎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甚至很多武士,都差遣自己的家人,前往陰鄉採購裝備,除了武器之外,還有大量鐵甲。
五湖地區引發出來的大亂鬥,讓那些與世無爭的武士們,也不得不重新武裝到牙齒。
不但要武裝到牙齒,還要拉攏大量“庶常吉士”,在自己的土地周圍,進行拓荒和兼併。
武士們能做的,就是利用自己“免稅”特權,來吸引“庶常吉士”大膽地加入,然後進一步兼併自耕農和小地主。
很多五湖地區的小氏族,在這一段時期中,大量外逃,實在是沒辦法逃的,就選擇找個武士投靠。
從具區澤到盛澤,事情的發展,早就失控,姑蘇王都名義上的主人,也只是吳國核心地區這個小“天下”的共主。
核心問題終究還是中央權威損失得太快,按照老妖怪臨終之前的想法,李解是壓制他死後軍頭不服的利器。
只是萬萬沒想到,事情發展就這麼匪夷所思。
太叔卯不可謂不忠心,但操作卻是將李解隔絕在外,連政治拉攏都沒有。這就使得只要是李解的地盤,其人事管理上,跟姑蘇簡直就是絕緣。
太叔卯太在意歷代吳王積累下來的家當,只盯着眼門前的一畝三分地,反而讓王畿地區“羣雄並起”。
加上又將李解勢力隔絕在外,乃至江陰邑的大量工坊,都是整體搬遷到淮中城,這就進一步加劇了割裂。
要知道,很多江陰邑的特產,跟江陰邑本身無關,什麼白沙村、陰鄉、江陰邑,都是一個殼子。
本質還在李解一個人身上。
於是就發生了很詭異的一件事情,江陰邑搬走了一座工坊,但是跟着這座工坊裡去的,還有幾十上百家完全不是江陰邑所有的商家。
五湖地區的小氏族爲了避禍,第一選擇就是前往江陰邑置業,因爲這裡是淮水伯的地盤,他是王命猛男,戰績彪炳,尋常“庶常吉士”惡棍還有老牌武士,根本不敢隨意招惹。
誰能想得到呢,當年最落後最愚昧最野蠻的“沙野”,竟然成了王道樂土,小氏族居然在這裡,找到了安居樂業的依靠。
這種反差,對太叔卯的執政,是一種空前的打擊,而這又進一步刺激了太叔卯的操作,他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去安撫剩下的王畿土地。
惡性循環就此展開,不管姑蘇王宮出多少新政、良策,到了地方,五湖大夫們立刻換個馬甲,就把國家福利吃個乾乾淨淨,反手又再打一場,能搶多少土地是多少。
中央政策,根本無法傳達到基層,王畿地區的大大小小官吏,乃是各縣邑的縣師、縣令、縣大夫,也都不得不選擇自保。
誰都無法保證,是不是明天五湖大夫們會打得更兇,一旦形成難民潮,流離失所的場面,最急需的,終究是糧食。
於是太叔卯再進一步給政策,留給地方縣邑更多自主權,以防不測。
這個口子纔開了個口,很多縣邑完全就像脫了繮的野狗一樣,以超出太叔卯想象的方式在膨脹。
整個吳國最矬的縣邑,大概就是時不時被海水浸泡的東奄。
然而就是這個最矬的縣邑,爲了“自保”,爲了維護地方,一口氣擴張“健兒”五千。
甭管是不是實數,哪怕真實數量只有五百,但這個“號稱”只要事實存在,未來東奄城要是發家致富,完全可以化虛報爲實數。
中央顯然不會同意,但同不同意完全沒有意義,東奄城的反饋就一個,如果不擴張“健兒”,本地野人、夷人就要作反,不信大王你派人過來視察啊。
吳王連一隻狗都不可能派到東奄城去,那麼東奄城顯然就可以自娛自樂,是吸收野人進來成爲“健兒”,還是說別的,都足夠讓東奄城有實力有名義有能力去進行掃蕩。
乾死多少倒黴蛋是多少,殺豬吃肉才能過年吶!
至於這種掃蕩產生多少流民,關東奄城的長官屁事?要安撫,找中央啊。
中央沒錢啊,那我也沒辦法。
雙手一攤,拍拍屁股,走人就是。
而且東奄城還不怕被指摘,橫豎比五湖大夫做得要光明磊落不是?他們搶的還只是野人、蠻子,可不像五湖大夫那樣,身上還有王命差使呢,家裡還供着先王遺詔呢,不也是狗腦子都打了出來?
天下晃盪詭異的事情,就是這麼的離譜。
中央權威低落到這個鬼樣子,再放李解回來,到時候李解說大王身邊有奸臣,才把國家搞亂了,這讓太叔卯怎麼辦?
想要活命,只能讓李解繼續在外面窩着。
甭管太叔卯的判斷是不是精準無比,猜對了有屁用?人是有慾望的。
在鳩茲養望做鹹魚的紅利消耗殆盡,也只能後悔當初怎麼不深入官場,先培養一批頂級打手。
可惜,這又是個死循環,當初太叔卯還是公子的時候,敢深入官場,就是死路一條。
公子醜公子寅就是榜樣!
所以從太叔卯的視角看去,李解是忠臣也好,是帶忠臣也罷,總之,不能讓他返回姑蘇。
只要李解回去,忠臣要殺“奸臣”,還是朝中的“大奸臣”;帶忠臣要殺忠臣,還是朝中的大忠臣。
橫豎都是死,讓太叔卯怎麼選?
出城迎接李解?他迎個雞兒迎。
徐城“民間大臣”們的判斷並沒有錯,只要換位思考一下,就知道太叔卯沒得選。
所以哪怕這次李解爆出來驚天大功,但後續影響已經不是“功高震主”了,而是“反客爲主”。
沒人會當姑蘇是回事兒,李解現在的操作,簡直就是當年吳威王的翻版。
而且是精裝版,翻得更好,更加奪人眼球,讓人歎爲觀止。
南方霸主楚國的國際地位、國家形勢,甚至就會從此刻起,發生劇變。
徐城的“民間大臣”們,現在就是吃瓜看戲的心態,他們並不需要騎牆,畢竟騎牆也是要有資格的,他們哪裡有資格,小氏族和地方土族,對吳楚這等霸主級大國的國勢走向,半點影響力都沒有。
只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在預判準確之後,對未來進行佈置,家族的興衰,往往都是一念之間。
“以某之見!”徐城熱鬧的食肆之中,茶水都是江陰邑的特產,比較貴,但口感先苦後甜,回甘滋味,很是受吳人喜愛,此刻,一人手捧茶杯,先是提高了聲量引起了衆人的注意,卻又話到嘴邊嚥了回去,“當某未出此言。”
“茅君何必如此,徐城之地,暢所欲言又有何妨?”
“就是,茅君大膽說話便是。”
那人猶豫了一下,這才道:“某在商丘、夏城,皆聽聞一事。”
“何事?”
“聽聞淮水伯曾接見天子使者,相約若是克楚,便封漢子。”
“嘶……”
“當真?!”
“茅君適才所言,實不相瞞,某在新鄭,亦有耳聞。”
“咦?某在洛邑,亦是聽說有這等密謀。”
“若如此……淮水伯豈不成周室之臣?”
“哈……楚子亦是周室之臣,如何問鼎於中原?”
“懟王在位時,曾言‘周室雖衰,鼎之輕重,未可問’。”
“自‘一視同仁’之後,懟王豈敢再有這等豪言?”
當初周懟王玩“一視同仁”,大家都是“猴兒”,有好有壞,好處是重新摟了不少貢賦。
一家可能不多,幾十家湊起來,那就多了。
而且刷存在感的好處,就是讓國際上的大佬們收斂了許多。
畢竟說到底,大家都是周室之臣,至少面子上,就是這麼回事兒。
這也讓周懟王時期,周室很是打了一點雞血,軍備重整不說,還像模像樣地搞了車陣出來,還介入過鄭國克許的事件中,還爲宋魯相爭做過調停。
可以說,這一段時間,周天子相當的活躍,也讓不少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只不過“天授”這個年號,有點毒,周懟王承受不起,最終玩崩了。
霸主級大國暗地裡隨便搗了兩下,就把周懟王那點影響力搞得煙消雲散。
國際社會,誰吃肉,誰不吃肉,就看拳頭,就看弓弩,就看戰車,就看甲具!
不行就是不行,吹出來的影響力,軟實力,在絕對的硬實力面前,那就是個屁。
自此之後,年號就成了“代受”,有沒有別樣心思,不知道,但列國君主,也不去理會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
玩小心眼兒沒用,列強此起彼伏,最終都開始背地裡稱王,就是看準了“代受”天子簡直跟代孕一樣,已經完全地出賣了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理智。
誠如“賣官鬻爵”一樣,“代受”天子現在搞得,無非就是叫賣自己的法統、法理、天命……
廢物天子敢賣,那誰還不敢買不是?
獫狁人敢買,李某人也敢買,買了旁人還沒話說。
獫狁人掏出來的是牛羊奴隸,李某人比較闊綽,什麼“大紅01”“大紫01”,什麼陶器瓷器玻璃器,只要周天子覺得還行,那就沒問題。
甚至洛邑說要兵器,李某人也爽快的很,加個零扔過去都行。
一條龍服務,到位之後,剩下的就是看李某人自己發揮。
當然李某人也沒想那麼多,當初就是覺得,閒着也是閒着,既然洛邑的使者都到了,見一見又何妨?
至於說“漢子”這個頭銜,他不打到漢水,他就不是漢子了?
他李某人穿越之前就是擼鐵真漢子。
只是這一回,一通兇猛操作之後,讓後知後覺的人重新梳理前因後果,只覺得吳國王命猛男簡直就是騷到爆棚,早早地就埋下了這麼一個大坑。
“若如此,淮水伯縱使不返回姑蘇,亦是無妨啊。”
“何止是無妨……”
有個齊國人更是眼睛微微一眯,拿起茶杯幽幽地說了一句,“‘尊王攘夷’,何曾過時?”
列強國內的權臣,現在搞事也是這麼操作的,先弄個“忠君愛國”的大義,然後做着坑蒙拐騙的勾當。
齊國人來了這麼一個神吐槽,頓時讓不少吳人身軀一顫。
這“尊王攘夷”,還真是他孃的好用。
倘若吳國內亂,李解完全可以用“夷人作亂”“匡扶姬姓”來用兵,從漢水打到浙水,這一套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