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那一天,樑小櫻與景虎和睦相處的日子裡,頭一次起了衝突。
原因說簡單,似乎也不甚簡單,她希望景虎能答應她,讓她喬裝打扮,去相模探望氏康,她不希望自己連故人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景虎終究是景虎,他不是黑白不分、不顧任何利益的人。如果,樑小櫻只是自己去相模,他不會不答應,還會派忍者暗中保護,保證她不出任何事。但令他無法接受的是,她竟提出要帶着氏秀一同前往相模,是可忍,孰不可忍。
樑小櫻懇求景虎,氏康終歸是氏秀的親爹,在氏秀來越後時,那孩子仍然很想念他爹,至少該讓氏康在臨終前親口和兒子說聲對不起,免得孩子將來對親爹產生怨恨。
“小櫻,我給你面子,不等於給北條家面子。”景虎的目光又恢復了從前的銳利,這種眼神,她已經好久沒看到過了。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你覺得我這次帶氏秀去看他爹,孩子就不會再回來,難道你連我都信不過?再說,兩國結盟爲何就一定要用人質來作保證呢?你並沒有給北條家任何人質,就算氏秀真的回不來,你不也沒什麼損失嗎?”她不明白,爲何景虎也會對這些事計較。
“這與損失無關。”
景虎的表情極其堅定。
“我本來就不喜歡跟別國結盟,北條把氏秀送過來,本就是有求於我,他們沒有再見氏秀的權利,這便是這個時代的規矩。再說,當初氏康北上來犯我越後國境,妄圖統治整個關東,已是對我這個關東管領的不敬,同樣是在藐視將軍家。如今就算他多想見氏秀都好,他都沒有那個資格,有邪惡之心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是理所當然,斷不值得同情。”
景虎的語調斬釘截鐵,樑小櫻凝視着他的臉龐,終於才明白,除了和自己相關的事能讓這個男人變得溫柔、通情達理之外,凡是涉及到與別國利害關係的,他仍然堅持原則,雷打不動。但她不能怪責他,因爲這就是“越後之龍”的個性,他眼睛裡容不得半點沙子,凡是被他看作邪惡的東西,永遠都不會由於某種原因而改觀。而景虎對她的好,對她的一切寬容,已是他極限中的極限,她又怎麼能再勉強他改變更多?若是他連那些也變了,越後這個領國怕是就要完蛋。
她怏怏地走回內庭,卻看見花園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伏在石橋的欄杆旁邊啼哭,竟是氏秀。
那孩子……他該不會聽到了她和景虎說的那些話吧?
樑小櫻正欲上前去詢問,卻見仙桃院從石橋另一端走來,似乎沒看見她,她趕緊躲到樹後面。
只見慈眉善目的仙桃院走到氏秀跟前,一面撫摸着孩子的頭,一面溫柔地呵護着,儼然那孩子的親孃。樑小櫻不覺吸了口氣,仙桃院是喜平次的生母,卻能對可能在將來威脅到兒子地位的氏秀那樣好,的確是菩薩心腸。
“仙桃院夫人……輝虎爹爹是不是很討厭我的親爹?他是不是也討厭氏秀,纔不要小櫻姐姐帶我回相模啊?”孩子抽噎着,撲在仙桃院懷裡,說出了方纔聽見的一切,哭得可憐兮兮的。
“氏秀乖,輝虎爹爹怎麼會討厭氏秀呢?你還記不記得,每次你和喜平次一起讀書,他都是誇你的?還有騎馬射箭,他教你不是比教喜平次更有耐心嗎?不要哭了,孩子,其實你親爹的病並沒有那麼重,再說相模那邊有你很多哥哥姐姐照顧他,他一定會好起來的。但你要是走了,你輝虎爹爹就只有喜平次一個孩子在身邊,他會很孤獨、很寂寞的。”
“是嗎?”
聽了仙桃院的話,氏秀擡起小腦袋,望着這位夫人望了好久,忽然提着袖子擦乾眼淚。
“夫人,我懂了,我聽話,我留在這裡陪輝虎爹爹,他那麼疼我,我不該讓他爲我傷心。”
躲在樹後面的樑小櫻悄悄離開了,她不知道氏秀的這種反應,應該稱之爲懂事還是天真。擡首,卻看見景虎站在她面前,她本能地低下了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聽到氏秀親口說要留在春日山城,你是不是已經改變了主意呢?”
景虎輕聲問着,樑小櫻卻遲遲沒有回答。
“小櫻,如今的你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你爲何一時之間還不懂該如何對孩子才公平呢?不,也許我此刻說的話,你聽不進去,但我依然很想對你說。在我看來,這個時代出生在大名家族的孩子都是不幸的,既然事實就是如此,爲何非要孩子在承受了一次傷痛過後,再去承受一次?”
“景虎……”她恍然大悟,原來景虎的心思,有時竟比她這個女人還要更加細膩。
的確,仔細想來,景虎並沒有對氏秀不好,反而是她之前想把氏秀帶去相模,被氏秀得知,把那孩子的心多傷了一次。回想氏秀當初在相模,北條家孩子太多,父母親難免會忽略幾個,自從到了春日山城,那孩子才找回了被父親疼愛的感覺。她不由得想給自己一巴掌,她剛纔和景虎起衝突,到底是在做一件什麼樣的傻事?
“別自責了,你要是想去看北條氏康,我就給你安排忍者,趕緊去吧。記住,儘量避開北條氏政的眼線,也儘量別和那小子照面。”
“我知道,謝謝你,景虎。”
她笑了。
“不過,你就這麼放心讓我去相模?”
“怎麼不放心?這裡不還有兩個小鬼叫我爹的嗎?你要不喜歡他們,就別怪我教他們不認娘。”景虎也笑了。
園中,風吹動着滿樹櫻花,粉紅的花瓣隨風飄舞,樑小櫻丟棄了羞澀,和景虎來了個大大方方的擁抱。做不成夫婦又如何呢?人生能得一知己,便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