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雖然斷了趙雍的口糧,但是沒有斷他的飲水。宮中的幾口井裡都能打出清冽的泉水。聽着趙雍笨拙地一次次甩桶打水,我仔細傾聽着周圍的聲音,確定沒有人在偷窺監視。突然之間,我聽到枝葉劇烈晃動,甚至引起了樹幹的震動,下意識仰頭尋找聲源。
水桶落地,濺出的水聲告訴我其實並沒有打上來多少水。趙雍嘆了口氣,道:“那是前些天來的一頭白毛巨猿,羣臣都道是吉兆。”
彷彿是爲了應和趙雍的話,樹上的那頭白猿發出一聲尖銳的啼鳴,跳到另一棵樹上,震得枝葉亂顫。
“它上次用果子砸我,我差點想讓人把他射殺。”趙雍笑道,“誰想現在它還留在這裡陪我。”
我不再去理會那白猿,道:“你晚上吃什麼?”
趙雍笑道:“只有看這位猿兄能否接濟我一點果子了。”
“我真心討厭你這種樂觀豁達的精神。”我道,“說白了就是死皮!”
趙雍沒說話,很快又傳來木桶入水的聲音。
“唉,”我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寢宮的牀笫之下是空心的。”
“空心的?”趙雍一愣,“不會吧?”
“我讓人用粟米填實,封死,你躺上面當然不會發覺。”我道,“不過你可別白天做飯,小心把他們引來。”
“不起炊煙,這點我還是懂得。”趙雍帶着欣喜的口吻道,“我就不信你只伏了這一手。”
我道,“寢宮二樓朝南窗下的木磚裡全是肉乾,你可以泡在水裡化軟了吃。還有正殿的樑柱,我挖取了一部分,填以肉醢,你鑿孔就能喝了。還有樹上這麼多鳥巢,裡面都放了鹽醃過的鹹蛋,不會壞。”
風聲大作,趙雍撲過來抓住我的雙肩:“你準備了這麼多吃的,就沒挖一條密道麼!”
“怎麼可能?”我嘲笑道,“怎麼可能沒備下密道。”
“那我們還等什麼?快走吧!”
“第一,追兵怎麼辦?”有時候趙雍的頭顱裡就像是裝着肌肉,我掰着手指算給他聽,“第二,去哪裡?第三,現在能否看出誰是可靠的忠臣,誰是牆頭草?第四,你沒有虎符,孤身一人,怎麼調動趙國精兵?”這就是當初我預備讓趙雍在行宮裡待上兩個月,等敵人懈怠了方能出去東山再起。
趙雍的手緩緩放鬆。
我伸出另一隻手,給他不能出去的最新理由,而且也是最主要的——“第六,你現在還不配出去。”我道。
“什麼?”趙雍不解道。
“爲了你,爲了你的血脈得享此土,”我道,“我的母親撞死在我面前。我的妻子血崩而死。我的長子還沒出世就死在了母親的腹中……更多的人爲此身首異處,葬溝壑,陷京觀。你卻都視之理所當然!”
“並非……”
“閉嘴!”我喝道,“今天我來這裡,本想聽到你的懺悔,但是我很失望。”
我不知道趙雍是什麼樣的表情,反正與我無關。我輕輕敲打着地面,往外走去。
“你走反了。”趙雍的聲音裡充滿了焦躁和不安。
隨便哪個方向都一樣。
我站住腳步,撮脣長嘯。
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給我只有血紅的世界帶來一片寧靜的黑暗。巨大的落地聲中,一聲尖銳的猿啼在我耳邊響起,飽含警告的意味,似乎是要喝止趙雍靠近。我只覺得腰間一緊,身子一輕,轉眼間就被白猿扛在了肩上。它扛着我幾步就上了樹,枝葉劃過我的面龐,雖然有些疼,更多的卻是清涼和馨香。從白猿肩膀的闊度和我手臂垂下丈量出的上身身高來算,這白猿起碼在一米九以上,難得他體態輕盈,居然能在樹間跳躍無礙。
白猿並沒有扛着我馬上離開,反倒從樹上跳到了宮牆上。它沿着宮牆一直跑到了主父宮的正門口,引來下來兵士的聲聲驚呼。
“它抓走了大司寇!”有人喊道。
“射它下來!”
“這麼大的白猿,定是靈物,射它會有災禍的!”又有人喊道。
白猿站在門上手舞足蹈,顛得我頭暈腦脹。
我本來以爲那白猿是許歷安排的特種兵,只是想讓他們帶我離開才吹口哨示意。誰料居然真的有一隻一米九接近兩米的白猿,或許許歷也是因此纔將樹上的哨卡撤掉的吧。
說起來我還真是時運不濟,居然落到了巨猿手裡。猿類可不是口杯猴那種小巧可愛的靈長類寵物,它們可是能夠生裂虎豹的食肉動物。出於人類和它們的近親關係,所以沒有過度宣揚它們的兇殘一面。
其實它們是猛獸。
白猿許是玩夠了,高啼一聲,扛着我呼嘯着跑了。我只覺得風聲灌耳,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漸漸聞到了森林中混雜着泥土腐朽氣息和草木清馨芳香的味道,想來它是帶我回老巢去了。
在林間穿行了良久,白猿放緩腳步,慢慢將我放在地上。沉悶的呼吸聲從它鼻腔裡傳出,我扶着樹慢慢站了起來。
一陣毛皮摩擦的聲響,劇烈的呼吸突然清晰起來,只聽到一個男聲入耳:“草民拜見大司寇!”
我摸索着抓到了一手粗厚的毛皮,道:“壯士請起身。”雖然我經歷奇特,但還不至於相信白猿能夠通靈說人話。肯定是山野異士,披了白猿的皮毛,沒讓人看出來。
那人站了起來,笑道:“還請大司寇恕草民驚駕之罪。”
“若不是壯士相救,某恐怕難逃斧鉞之禍。”我笑道,“不知壯士可認得許歷?”
“正是許將軍讓草民扮作白猿,常去主父宮混個臉熟,伺機救人。”那人道,“若不是今日我聽大司寇嘯聲中有歸去之意,也不敢貿然下手。”那壯士道。
許將軍?這是我這幾天聽到的最舒心的話了。許歷這孩子還真的挺有雄心壯志的,若是沒有我來橫插一腳,說不定他也會名垂青史吧。
我搖了搖頭,這個名字我沒有印象,看來就算曆史有書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一定是這兩天接連受到打擊,變得消沉了,什麼莫名其妙的事都往身上攬。我一邊警惕這種想法,一邊道:“能帶我去見……哦,現在見不到了,只能聽聽許將軍了。”
那壯士大笑起來,道:“這林中沒路,還是草民背大司寇過去吧。”
“有勞了。”我沒有拒絕,又問道,“我叫狐嬰,邯鄲里人,不知壯士姓誰名甚?”
“山野之人,有什麼名姓。”壯士道,“我小時候曾被山中巨猿擄走養大,後來被找回來時都已經十幾二十歲了,村人就叫我猿漢。”
猿漢,呵呵,像像猿一樣的漢子。
稱男子爲“漢”在當下可是蔑稱,對於救了我性命的壯士我當然不可以這麼叫。我道:“天之將明爲之晗,太陽星含於內也。沒想到村人中也有高士啊!”
猿漢聞言一愣,道:“其實就是狄人說的漢子,大司寇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取下帶鉤,在地上抹了一把,將“晗”字畫了出來,道:“不是這個字麼?就是天要亮了的意思。”
猿漢狂喜道:“謝大司寇賜名!以後我就叫猿晗了!”我微笑點頭。他又道:“大司寇,不如一同賜個姓吧。”
“養育之恩大於生身之恩,”我道,“你既然是巨猿養大的,不可忘本,還是以袁爲姓氏吧。只是去掉獸旁,也算承自軒轅黃帝一脈。”
袁晗高興道:“多謝大司寇!我這就負您去見許將軍!”
袁晗力大無比,我在他手裡就像是個小孩子。這次他既然去了猿相,自然不能把我扛在肩上。我站了少許,感覺有個厚實的背脊在拱我小腿,知道他已經蹲好了位置,方纔摸索着抓住他肩上的厚毛,趴在他背上。
袁晗雙手繞過我的膝彎,輕鬆跳了起來,只走出去幾步便在林中狂奔起來。我只覺得林風撲面,整個人如同騰雲駕霧一般。他跑得又是極穩,幾乎沒有顛簸。趴在厚厚的巨猿皮毛上雖然有些熱,卻也十分有趣。
“大司寇,您的眼睛是怎麼瞎的?我去爲你報仇!”袁晗奔跑中還能開口說話,氣息不亂,像是絲毫不覺得吃力。
“仇,我自己會報。”我笑道,“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若是報仇都要他人代勞,豈不是太沒用了麼!”
“可是大司寇看都看不見。”
“袁晗,”我笑得更大聲了,“人沒有犀牛的力道,沒有猛虎的尖牙,沒有豺狼的利爪,爲什麼能以犀牛角爲飾品,拆猛虎骨做藥酒,取豺狼皮毛爲牀褥呢?”
“因爲人有腦子唄。”袁晗也笑道,“是我錯了,小看了大司寇。”
“小看我倒沒關係。”我道,“以前有個賢人,他說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人,反倒是不會游泳的人很少被淹死。”
“這是爲啥?”
“因爲不會游泳的人看到水會謹慎小心,生怕掉下去。會游泳的人卻自恃水性好,不加註意,最終會溺死江河。”我頂着風,大聲道。
“我知道了,”袁晗倒是聰明,“大司寇是勸我不要自恃強力,還要多動腦子。”
“不錯,”我很欣慰,“聖人說:勝人者力,自勝者強。你天賦異秉,如果只是個力者,充其量是諸侯帳下的刀斧手。若是能夠知道自勝自強的道理,未來不可限量。”
袁晗放慢了腳步,又道:“大司寇是說,我也能做將軍?”
我將頭靠近他的耳朵,道:“在遇見我之前,不可能。在遇見我之後,封侯拜將乃是必然之事。”
袁晗猛地剎住腳步,將我緩緩放下。只聽到雙膝着地壓斷枯枝的聲音,袁晗已經拜倒在我腳下,粗聲道:“我早就聽說大司寇是神仙中人。今日見大司寇瞎了,以爲世人謠傳,聽大司寇這麼一說,方纔知道我不過是能打架鬥狠的力者,大司寇纔是真正的強者啊!我願追隨大司寇!”
我正要點頭讓他起來,只聽他嘿嘿笑道:“只要大司寇讓我也做個將軍。”
“天地爲證,”我舉起左手,食指指天,“兩不相負。”
“天地爲證!”袁晗高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