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懶得讓司寇署立案。
屋內是一對老夫妻,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作爲聯絡人,他們還沒有發揮過一次作用就成爲了屍體,被人乾淨利落地割斷了喉嚨。從屍斑和屍體僵硬程度上看,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昨晚半夜到今早凌晨之間。
是我害死了他們。
兇手早就已經掌握了這對夫妻的存在,之所以早不殺晚不殺,是因爲他們要確保我的消息不能傳遞到樂毅手裡。針對性高到了這種程度,我輕而易舉地將那千人隱兵的消息和聯絡人遇難的事聯繫在了一起。至於泄密點也很容易判斷,昨晚就知道千人隱兵這事的知情者無非趙奢和我派出去的胥徒。那個胥徒如果不是公子成埋伏在我身邊的密探,就是被公子成的人抓了,把我的密信交了出去。無論是哪種情況,我都不可能再看到他。
樂毅那邊肯定也有泄密點,那人跟樂毅關係一定很近,否則不會知道用間的事。如此說來,我跟樂毅的關係恐怕也早就被人暗中傳誦,成爲了衆所周知的秘密。想到這點我就頭皮發麻,不過應該沒有實證,我大可一口咬死自己是無辜的——只是效果如何很難說。
回到沙丘離宮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調整過來了。馮實已經傳完了令,回到了臨時辦公室。爲了防止隨從亂說,我還是派了令史和胥徒過去立案,併發文鉅鹿縣定期破案。現在我只能希望那一千烏合之衆不堪北地精銳一擊,更希望樂毅安排的女死士能夠奏效。
最讓我覺得冤家路窄此言不虛的時候,就是剛在假署坐下沒喝上一口水,就看到公子成一副吊死鬼模樣地站在堂前,等我請他進去。剛好我的侍從去倒水了,沒人通報,我索性就當自己老眼昏花中了暑氣沒有看到,伏在几案上假寐。
這種假寐當然支撐不了多久,很快堂下就有人報道大宗伯來了。我只好假裝疲憊不堪憔悴不已地擡起頭,皺眉不悅道:“怎不早報!待某更衣降階相迎!”
“大司寇不必客氣。”趙成接着我的話茬就進來了。
我連忙起身請趙成坐了主賓,道:“敢問大宗伯此來所爲何事?”
公子成坐定之後,並不急着說話,走足了過場方纔道:“先王十九年,初胡服。主父夜訪寒舍,將老夫罵得無地自容。今日不想又遭此事。”
“大宗伯還請見諒。”我毫無誠意道,“某出臨秋官,不敢不盡言諸君人者。”
“老夫有一事要請教。”公子成道。
“不敢當。”
“自今往後,是否春官再無審判之權?”公子成一雙老眼泛着渾濁的水光,死死地盯着我。
“大宗伯差矣。”我道,“自周室設春官爲王掌邦禮,以佐王和邦國,從未賦予過春官執刑斷案之責。”公子成正要說話,我立馬接着道:“考聖王立天地四時之官,春乃一陽復始,生機初發之時,怎可沾染殺氣?故曰:春官本就不能審判執刑,非自今日始。”
趙成冷場良久,幽幽道:“老夫手上正有一樁棘手的案子,只好麻煩大司寇了。”
“某職分所在,不敢稱煩。”我道。
“有邯鄲民婦告其子不孝。”公子成道,“只是其子身居高位,邯鄲司寇署不予立案,大司寇以爲何如?”
我有些迷惑,這時候扯這麼一樁案子出來,是來給我難堪的?對我這樣的厚臉皮來說,沒什麼效果呀!
“刑官有違法者,罪加一等。”我道,“某也有過,未能申明訴官之門徑。待回到邯鄲,當於四門張榜告示,凡對刑官裁判有異議者,可向本官投訴複議,必有明覆。至於告子不孝,既然其子身居高位,當呈於大王議處。”
公子成面露難色道:“敢請大司寇一同面王。”
我見他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直覺有什麼不利於我的事。不過我身爲最高司法長官,如果不跟他過去也的確有些說不過去。我只好強自振奮精神,跟着公子成再次踏上高車,前往主父宮——趙何應該還在那裡。
剛進宮我就覺得氛圍有些詭異,就連周遭的黑衣衛士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善。我與公子成並排走進正殿,主父和趙王何左右並坐在高座,陛下跪着一個身形瘦小的婦人。
既然人都已經送來了,公子成剛纔去找我是什麼意思?
“臣狐嬰,奉詔而來。”
“狐嬰,你可認識此婦?”趙雍一臉凝重,問我道。
心中的警兆再次升起。我緩步上前,那婦人也緩緩擡起頭,瞬間就讓我震驚了。公子成太有才了,居然能夠從我的身世入手,把這位大人找了出來。
“狐嬰,此婦宣稱是你的生身之母,你可還記得?”趙雍自己就是幼年失怙,對親情有些病態的偏執,所以他打仗也要帶着兒子,又不能像後世帝王那樣果決地拋棄某個兒子。
對於自己看重的東西,別人若是不當回事,總會覺得心理不爽。這也就是他對我這副面孔的緣故。我身爲大趙司法首長,受命之後不曾找過生母,這讓趙雍很難接受。
看來這招已經爲我準備很久了呀。
我又端詳了一下那個婦人。其實就是我這輩子的生母。她在我五歲那年的某一天突然消失,以爲我小什麼都不懂,又以爲自己走得很隱蔽,其實我從她跟媒人的交談中就已經知道她要改嫁去一戶小康之家爲妾,人家不要外姓子。
剛出生的時候,眼睛看東西很詭異,色調形狀都不正常,害得我以爲自己這輩子會是瞎子,直到快兩歲了,眼睛發育成熟,我才真正見到了這輩子的父母。這對年輕的小夫妻可以說是廣大勞動人民的縮影,瘦弱、黝黑、半飢不飽。我那時候還沒有從英年早逝的陰影裡走出來,滿腦子都是未報前世父母的養育之恩,怎麼可能對他們有深厚的親情?
而且十幾年下來,生父若是還活着早就該結束服役回邯鄲了。我也不介意爲他養老送終,牀前盡孝,稱他父親。不過這位遺棄兒子改嫁的母親就有些讓我不爽了。當初走的時候她可是連聲“再見”都沒說,能用的東西搬了個精光,家裡別說米糧,就是破布頭都沒給我留一塊。我至今都忘記不了自己光着屁股在騾馬市上撿人家掉落的草料,看人家心情好才能換到半個麪餅。
最讓我難以平復的是,從她改嫁到我被師父收養長達半年多的時間裡,她居然沒有回來看過我一次!我只能跟自己說:誰讓你丫是轉世的呢?老天知道你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索性讓你自生自滅!
呼呼……我深呼吸一下,對趙雍道:“臣開竅記事也晚,父母離去得又早,實在認不得了。聽師父說,臣本是邯鄲孤兒,無父無母。既然此人說是臣的生母,想必有所佐證吧?”
“賤婦本住在邯鄲淘米里,爲人漿洗謀生,生有一子,聽聞人說與大司寇甚肖,故來相認,並無佐證。”那婦人垂首道。
她的確是我生母不錯,但這話卻是鬼扯。居移氣養移體,五歲的容貌和現在二十歲的樣子可能“甚肖”麼?如此一來倒也印證了公子成背後操縱的事實,只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着手對付我。
“既然沒有佐證,可有旁證麼?”我問道。
當然不會有旁證!十年時間,那些街坊鄰居早就換了幾茬了。因爲淘米里本就是給富貴人家打短工的人暫住的貧民窟,要麼攢夠了錢搬走,要麼窮得無立錐之地被房東趕走。不過也難說,說不定公子成連以前鄰居都找到了呢?
“以前四鄰已經沒了音訊,並無旁證。”婦人道。
倒也是,如果你能帶着一票鄰居過來,也顯得太可疑了。
趙雍道:“狐嬰,你不知道自己生母尚在世?”
“臣那時年幼,哪能記得。而且山上都是孤兒,也不曾有過母親在世的念頭。”我道。
“必是鶡冠子怕你在山上生出下山尋母的雜念,故而這麼說。”趙雍倒是替師父找了個理由。真不好意思,讓師父您老人家背了下黑鍋。
“這位……”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混了過去,“既然鄰里不得音訊,您又是從何人聽來我與令郎‘甚肖’的?”是這個邏輯吧?只有見我小時候的人才知道大司寇與小狐同學長得像,姑且不說靠不靠譜,光是這個人的身份就很堪疑。
那婦人語噎半晌,低聲道:“賤婦所言不當,是聽人說外子與大司寇貌似同宗……”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麼。
趙雍有些不悅,一掃之前的剋制,道:“既然什麼都做不了準,你是怎麼想到來告大司寇不孝的!”
婦人一臉惶恐,望向趙成。
趙成面不改色,絲毫不介意讓趙雍知道這是對我的反擊。他道:“聽聞大司寇斷獄如神,能讓死人開口,莫非沒有鑑別是否親身母子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