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很快就結束了,趙成被命爲大宗伯,並且全權負責沙丘大朝事宜。王命中沒有提到虎符的事,不過看趙成胸有成竹的模樣,似乎已經想好了對策。我怕夜長夢多,散朝之後就直接去覲見主父,希望能夠儘早將虎符發給我。
“虎符倒不是不能給你。”趙雍身穿勁裝,拄着手中的長劍,坐在臺階上。剛纔與人鬥劍產生的熱氣從頭頂蒸出,凝成一粒粒晶瑩的汗水,在黝黑的臉上顯得無比耀眼。
“然後呢?”大凡這麼說話,總有個轉折,所以我直接問後面的話了。
“可是已經賜給了高信。”趙雍道。
高信?這名字倒是很喜慶,爲什麼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無論是以前從歷史書裡,還是這輩子在朝堂上,我從未聽說過這麼一個人。他好像就是從地裡冒出來的一樣,不聲不響地取走了各方垂涎已久的人蔘果。
我不悅道:“國君拜將就這麼草率麼?虎符是國家重寶,豈可輕授予人?”
趙雍輕笑一聲,站起身耍了個劍花,道:“高信可不輕。”
高氏本來是齊國的望族,後來因爲田氏代姜,齊國國內大洗牌,高信這一支就遷徙到了趙國。在趙國寓居了三代之後,高氏沒能擠入趙國朝堂,但是在軍中有了一定的地位,子孫多能以黑衣衛士充任各級將校尉佐。高信就是典型的高氏子弟,弱冠之後充任黑衣衛士,隨着趙雍南征北戰,深得信任,命爲期門中郎將,掌管宮禁宿衛、隨行護駕,考覈選拔從官。
高信的俸祿是“比千石”,比我高。僅此可見一斑。
趙雍雖然信任我,但並不是只信任我。高信也是他信任的人選之一,並且將這位將軍派到了趙何身邊,貼身保護趙何的安全。趙雍將虎符給這位將軍,顯然又是他舉棋不定的一個佐證。
“主父,您是真心想讓安陽君和大王死戰一番?”我皺眉問道。如果他要想國內安定,最好的辦法就是全力支持一方,另一方自然很快就會落敗。像現在這樣平衡勢力,只會打得難解難分。
趙雍抿了抿嘴脣,冷聲道:“不管他們怎麼鬧,難道還能殺了我這個做父親的?”
“難說得很。”我的聲音也冷了下來。
一國雄主被活活餓死的確是五千年裡所罕見,你不相信也很正常,可偏偏發生在你身上,這算不算是人品不好?我看趙雍這個態度,心頭不免沉甸甸的。以趙雍的自信乃至自負,我就算把歷史書帶來給他看他也不會相信。
高信既不是公子成一黨,也不是安陽君一黨。由他執掌虎符,總好過交給公子成或者平原君。
從趙雍那兒出來之後,我第一時間讓寧姜和小翼將觸手伸向高信,最好能夠得到他所有情報。然後我才換了衣服,帶着蘇西幫我準備好的禮物,帶上了馮實和一干隨從,前往公子成府上。他升任宗伯,今晚要在府中飲宴,請了朝中大小官員。我本來不想去的,但是現在撕破臉皮也沒什麼意義,徒然讓朝臣牴觸。
一般來說,關係與主人越近的,地位越低的,去的越早。我故意拖到了天黑,算算宴會應該差不多開始了,這才上車過去。雖然我的車是素車,但因爲是王家的規格,走在邯鄲街頭也是十分拉風。到了公子成府上,門人光看我的車就打開了中門,恭敬地向馮實詢問我的來歷。
過了一會兒,公子成門下的迎客疾趨而出,向我賠罪,扶我下車。在門子的朗聲通報之中,我帶着一干隨從由中門而入。穿過天井就看到了正堂上燈火輝煌,滿坑滿谷都是人。
我早就讓小翼將耳目佈置到公子成府上,可惜這老傢伙一直韜光養晦,六年來都沒有采買過一個僕役。好不容易趕上機會安插了兩個人,還沒等發揮作用就被髮配去了城外的別業。
我一腳踏上正堂,耳邊喧譁的交談聲頓時消匿,所有人都靜悄悄地看着我。我掃視堂上,公子成高坐主座,蠟黃色的臉上帶着紅暈,手裡握着金色的酒樽。趙奢已經到了,朝我微微點頭,並沒有表現出更多的親近。主賓席還空着,那應該是肥義的位置。次賓席上坐着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我認識,正是志大才疏的平原君趙勝。另一個只有十來歲模樣,應該是趙雍的幼子公子豹。
他們之所以停下交談看着我,是想看我出醜吧。堂上正席之中除了肥義的位置空着,其他席位都已經坐了人。如果我按照空席的順序坐,得坐到副席去了。噢,旁邊那人倒是相識,乃是肆師劇方。
讓我坐在劇方旁邊,這是對我的侮辱麼?
咳咳,雖然我沒有看不起劇方的意思,但是大司寇應當有相應的禮遇。我執掌趙國刑政以來,一直秉持着“只拍蒼蠅不打老虎”,儘量維護這幫統治階級的面子和裡子。現在你們居然敢欺負我是沒有根底的外來戶,很好,蒼狼不發威,你們還當我是哈士奇啊!
我闊步走到趙成面前,道:“聽聞華族大氏舉止有禮,動靜守矩,小子乃山林野人,於此一竅不通,故敢問一句,這位次是按什麼排的?”
堂上寂靜無聲,都盯着我和公子成。
公子成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做出一副老態道:“司寇儘可隨意。”
我好不客氣地坐在了主賓席上,長揖道:“恭賀大宗伯履任春閣。”
“大司寇客氣。”公子成舉了舉酒樽,再次仗着自己年紀大,無禮答道。
我回想着師父的教誨,平息心中怒意,環顧一週,大笑一聲道:“爲何一鳥入林,百鳥壓聲啊?”
這則典故在當下並不陌生,周室以鳳鳴岐山而興,故而以鳳鳥爲百鳥之王,有很多鳳鳥題材的俗語詩歌。有什麼鳥能夠壓住百鳥之聲呢?自然只有鳳鳥。我把自己比作鳳鳥,一不小心又開了羣嘲,將所有人的仇恨都拉到了我身上。好在這裡是趙國,我不用擔心他們暴起把我砍死。不得不承認,羣嘲的確很爽,難怪有那麼多人喜歡玩坦克。
“傳聞狐子乃山中高士,怎地今日咄咄也逼人?”一個賓客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像是在指責我。
我瞪了他一眼,道:“這位先生如何稱呼?”
“我乃小司馬趙俊。”
哦,公子成的老部下了。我微微拱手,道:“原來是政官,失敬。敢問先生,狐某如何咄咄逼人了?”
“狐子以鳳鳥自詡,置大宗伯於何地啊?”趙俊依舊顫顫巍巍說道,好像很容易就會暈倒一樣。
“你的意思是大宗伯不配作爲鳳鳥麼?”我故作驚訝道,“大宗伯是趙室宗親,先候嫡子,當然也是鳳鳥!”趙室以鳳鳥爲圖騰,故而可以說是玄鳥之後。
“你……”趙俊一時語噎,說不出整話來。他一開始就被“一鳥入林”帶進了邏輯誤區,以爲鳳鳥只有一位,呵呵,我還想把“雛鳳清於老鳳聲”甩出來呢。
“不過你沒說錯,大宗伯的確不配。”我微笑道。
這裡雖然不是我的主場,但是趙成敗在請的閒雜人等太多。他多年不親自走動朝堂,朝堂上只有他的傳說。今天來的官員之中絕大部分是應景敷衍一下,真心的鐵桿少之又少。我這麼帶有侮辱性的話一出口,大部分人面帶笑意,想看熱鬧,還有一部分人無動於衷,漠不關心,只有極少一部分人面露憤懣之色。
“大宗伯在大司馬任上,不能整軍經武,籌備兵械,連累先王七伐中山方纔克盡全功。”我面不改色,依舊陽春溫煦般笑道,“現在做了大宗伯,請來客人卻不能妥善安置。呵,怎麼看都只是一隻麻雀。”
公子成舉起酒樽一飲而盡,突然指着我笑了。他笑得聲嘶力竭,使得滿堂皆驚。幾個侍從上前扶住公子成,卻止不住他的狂笑。笑是很耗費體力的,對於趙成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笑死”並不是誇張的修辭。
我從內心中是希望他能笑死的,這樣大家都省了很多事。
上次在巫弓那裡見到趙成的替身,看上去和武靈王差不多大,我還以爲本尊也是那麼善於保養。誰知道本尊和替身的差距就像是兩代人,這個趙成還真是不講究。或者是他以爲自己看上去還跟二十年前一樣?
等公子成笑完,他重重地喘了兩口氣,滿臉通紅,伏倒在桌上,不一時就響起了呼呼的鼾聲。
這手“醉遁”玩得還真漂亮。非但解決了當前的困窘,明天還可以說昨天喝多了,什麼事都不記得。想想也是,他這個年紀和地位,和我一個後進的晚輩在私宴上爭吵起來,傳出去怎麼都是在自己臉上抹黑,還不如一醉解千愁。
“主人既然醉了,那我也告辭吧。”我不等隨侍出來扶公子成進去休息,先行起身告辭。
這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吃沒喝,氣醉了主人,驚呆了賓客,我揮了揮衣袖走出了正堂之門。還沒等我下臺階,身後就爆起了一陣喧譁聲,隱約可以聽出是在議論我的無禮。
於是我決定做一件更驚世駭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