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全稱是“合力農作之社”,由共濟會牽頭,公室提供物資支持。凡是地少的人家,都可以提出申請,由專人趕牛架犁免費租借給他。考慮到毀損問題,而且這種租借不需要抵押物,所以更重視村鄰互保,承擔連帶責任。
如果加入了共濟會,那麼就由共濟會爲其擔保。
在這條消息傳出之前,共濟會在城市中的勢力明顯要高於鄉野。面對固若金湯的宗法社會,共濟會這種外來組織很難插足。村民在聽了會規和社義之後,大多會很疑惑:“我們村子不是一直這樣麼?”
宗法制社會就和共濟會一樣,一個家族往往就是一個村落,有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者爲族長——就如共濟會的會首。他們一樣守望互助,而且更加徹底。爲了爭奪一塊肥田,一處灘塗,一口泉眼……兩個村子就會像是兩個國家一樣兵戈相向,死傷慘烈。
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私鬥。
只有宗法制社會纔會產生如此殘酷的私鬥,也只有宗法制社會能夠有效地遏制私鬥。
商鞅專門把打擊私鬥作爲整治秦風的重頭戲,然而後來又要拆散穩固的宗法社會,強迫分家析產。怎麼看都是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我很驕傲地說,在沒有像商鞅那樣濫殺的情況下,我在嚴密的宗法社會中打入了一根木楔。
有巨大的利益放在眼前,幾乎所有村子都樂意參加合作社,甚至直接成立共濟會。墨家也十分爽快,只要加入就給好處,所有牲口除了免費使用共濟會擔保,還有各種農術指導。一旦農戶表示不信任這種指導,共濟會就會給出保底收成,雙方立券爲證,多收部分任然歸農戶所有,不足之數由共濟會填補。
整個春天,趙國南部處處響徹“合作社”這個新名詞,而其真正的推行者——共濟會,也在不知不覺中將佔領了一座又一座村莊。
一時間,國內的黑布價格上漲,甚至掛起了一股黑色旋風。
王七年,五月。
趙何對於集體辦公這件事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不難想象,每個老闆都希望自己的屬下能夠竭心盡力給自己幹活。
我當年執掌司寇署的時候,仇允賈政都說我們司寇署是大趙最辛苦的地方,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公事,回到家還要修業,好像沒有一天是休息的。即便那樣,我都覺得簡直對不起自己的俸祿……早九晚三,一共才六個小時,做九休一,居然還好意思喊辛苦?
所以趙何將連瑞的設想推到我面前,希望能夠得到我的意見。我只能說:這些官員太輕鬆,的確應該集中起來,起碼得杜絕“私人公養”。
“不過寡人詢問了其他一些臣僚,”趙何道,“他們都說其實並沒有那麼多事可做。”
其實要是這麼說,也不能算錯。
我剛在司寇署上班的時候,是做好了打“惡仗”的準備!想想就可怖,十萬人的城市,維護治安的力量只有百來人,各種城管加上去也不過兩百人。整個邯鄲的司法從業人員,連帶令史佐府,去除文盲之後連五十人都不到。光是抄錄往來文件都不夠吧?
事實上我錯了,除了開始的時候大家湊熱鬧圖新鮮,後來再也沒有那麼大的訴訟潮。我上任之後,往來文件在相對數量上的確多了數倍,但是絕對數量上依舊不算多——充其量讓大家都覺得辛苦而已。
如果是在兩千五百年後的企業裡,那種文件處理量是會讓人萌生死意的!
所以說,司寇署的事都是我找出來的。
其他部門真的沒事麼?
的確,如果不主動找事,的確沒事,所以才能用臨時委任的行政任命制度。有時候即便有事,拖一拖,也就沒事了。
這不光是趙國,列國都是如此。
除了秦國。
秦國的立法者給所有部門都找了一大堆的事。
五月十六,樓緩送來的全套《秦律》終於在長途跋涉之後送到了邯鄲。
當下魏冉復相,樓緩已經不是秦國的丞相了,但他依舊留在秦國拿着上大夫的待遇,沒有回國。這種事並不罕見,但發生在自己國家頭上總是覺得不爽。好在他還沒有完全敢跟趙國絕情斷義,當趙何讓他收集《秦律》之後,他還是乖乖去做了。
這套秦律有三十二種,共兩百十二卷。因爲每卷字數不同,所以我也無法估算這套法律大典到底有多少字。樓緩用了兩輛牛車,專門拉這些竹簡。而且秦國似乎也很高興趙國研究秦法,另外派出了正兒八經的秦國銳擊之士護衛竹簡。
難道宣太后和秦昭王這就知道了意識形態的重要性了?
我只取了三卷,都是目錄。
光看這些名字就讓我對秦律心生畏懼:田律、廄苑律、倉律、金布律、關市律、工律、均工律、徭律、司空律、軍爵律、置吏律、效率、傳食律……
這還都是一卷中規範人民生活的法律。
至於二卷目錄裡,脫胎於李悝《法經六律》——《盜》、《賊》、《網》、《捕》、《雜》、《具》——的真正秦國刑法學,更是讓我瞠目結舌。
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三卷目錄,就讓人將這兩車秦律送到賈政府上,讓他組織門客進進行抄寫轉錄。雖然有些傷自尊,但是從商鞅開始的秦國立法者們,孜孜不倦地將法律這門技術,擡升到了法學這門科學的高度。
他們的集體智慧,已經遠遠超過了我這個法學碩士單幹所能達到的高度。
所以在趙何說出“他們都覺得沒什麼事做”的時候,我並沒有泛泛而談,而是拿出了準備好的《秦律緯》。
《秦律緯》是我最近的主要作業,業已完成了一卷。所謂“緯”就是織布中的橫線。“經”是縱線,所以被視爲貫穿天人不偏不倚之義。因此“緯”也就是成了橫穿諸子相析而辯之言。《秦律緯》就是我將秦國法律展開,從立法語言、法學思想、法的淵源和部門,最後逐條分析,尋找編撰趙國法律的最佳方案。
在一卷中,主要是分析秦國的行政法。這個說法讓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怪異,原本屬於人力資源範疇的部門職能的確是秦國法律調節的對象。諸如田律、廄苑律、倉律、金布律、關市律、工律、均工律……都是法律直接涉入日常經濟生活的內容。
而且程度之細緻讓我寒毛盡豎。比如《田律》之中,對於天氣、地況、澆水多少都有詳細的規定!
“大王,可見秦國之強,不是沒有緣故的。”我道,“世人只看到商鞅攜帶《法經》入秦,日殺八百,秦國大治。誰又看到了商鞅死後,其法非但沒有被廢,反而愈發壯實?這是什麼緣故?因爲每個位置上的秦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竭精殆慮,不厭其煩地從自己手下做起,尋找讓秦國強大的法子。兩相比較,那些說無事可幹的人,算什麼呢?”
趙何手裡拿着《秦律緯》,臉上越來越凝重。
“寡人要將這些庸人,統統逐出朝堂!”趙何突然怒氣勃發,將竹卷重重拍在筵几上。
我微微有些心疼,道:“大王,臣以爲不可取。”
現在趙國的官僚有多少人?根據連瑞做出的統計,整個趙國的王命官員加勳爵在五百人左右。對於趙國三郡另十五縣的行政區域而言,平均每地官員不足二十八人。這還不算邯鄲作爲首都,獨佔了將近五分之一的行政人員資源。
如果是個庸官就開除,那君王通過誰去統治國家呢?
“官爵者只有五百人?”趙何被我列出的數字震驚了。
這不能怪他。我們說起國家來,總是人口百萬,甲士數十萬云云。這固然有縱橫之士信口開河的成分,也有我們不重視精確數字的傳統。在百萬、數十萬如此巨大的基數之上,作爲“率土之濱”的王臣只有區區五百人。傻子都知道他們忙不過來。
當然,趙何沒想到他們會有門客、有胥徒、有雜役。
我沒有糾正他,遺憾道:“據臣行走列國的推測,天下官爵者不過三千人,這已經有多無少了。”
從我走過的地方來看,現在全天下大約有三千官員,雖然沒有精確的統計學,不過基本還算可靠的。因爲趙、秦、齊三國的數據比較靠譜,都是有一手資料,而且三個國家都是官僚大國,佔了大頭。
尤其是秦國,我對於秦國的人事變更一向很留心。
“不過反正也沒什麼事需要他們做……”趙何突然萎了,這麼極端的反應讓我十分驚訝。
莫非是因爲秦國這個龐然大物給了他太大的壓力麼?
我只好安慰他道:“不是沒事可做,而是人太少無法做事。”
比如秦國的田律,在我們趙國可能實施麼?誰去監督檢查?誰去管理教育?上面動動嘴一句話,下面跑腿三千里啊!
注:三千官員這個數字是西漢時代的數據,考慮到兩者人口數量、政治制度的類似性,所以拿到小說中使用。敬請關注小說情節,謝勿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