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在指代地理位置時指的是山南、水北,因此顧名思義,華陽即是指華山的南邊。
反過來說,華山的北方,即華陰。
然而在當代,華陰還有一個相對更有名的名字,即陰晉,也就是兵法大家吳起以五萬魏武卒大破秦國五十萬軍隊的戰場。
當然,吳起的功績遠不止如此。
當年在魏文侯任命吳起爲大將後,吳起奉命攻打秦國,第一年攻陷了秦國的臨晉、元裡,次年一路打到秦國境內的鄭縣——即陰晉西邊約八十里處的鄭,佔據了秦國原本所屬的整片大河以西之地,並設立了西河郡,並擔任首任西河守。
流傳至今的魏武卒,也正是首創於吳起擔任西河守的期間,創下了以五萬大破五十萬的驚人戰績。
毫不誇張地說,在魏國建國初期的魏文侯時期,魏國堪稱全面壓制秦國,只不過後來魏國想要稱霸中原,轉移了戰略重心不再針對秦國,而是攻打當時尚擁有中原之地的楚國,且在此期間,魏國的國都也從安邑轉移到了大梁,這纔給了秦國喘氣的機會,給了秦孝公重用衛鞅改革圖強的機會。
但在距今大概四十年前,即馬陵之戰後,秦國便攻破了西河郡,像臨晉、元裡、晉陰等大河以西的土地,皆被秦國所攻取,自此西河郡遭廢,魏國只能死守河東郡,防止秦國繼續擴張。
鑑於龐涓與孫臏初次交鋒的桂陵之戰——即圍魏救趙那次,其實魏國並未受到太嚴重的損失,這對同門師兄弟二度交鋒的馬陵之戰,魏國纔是損失慘重。
那場戰爭,魏國主將龐涓兵敗自刎,魏太子申被俘虜,十萬魏軍精銳被齊軍殺地全軍覆沒,魏國由此一蹶不振,徹徹底底地失去了中原霸主的威嚴。
而在此之後,韜光養晦的秦國這纔開始了東進中原,傾吞了魏國的西河郡。
這一些列的劇變,至今已有四十餘年,魏王遫也沒有趕上,但在他年輕時,他的父親魏襄王卻多次在他面前提過。
這不,當收到蒙仲的書信後,魏王遫很是感慨地對左右說道:“陰晉,多麼令人懷念的一個地名啊。”
侍從中有人不明就裡,不解問道:“莫非是因爲那裡是犀首、犀武與河東守的故鄉?”
他指的公孫衍、公孫喜與公孫豎。
魏王遫笑了笑,沒有解釋過多。
他之所以覺得陰晉令人懷念,那是因爲陰晉是魏國當初強盛的起點,那時的魏國,力壓秦國,壓制地秦國幾乎喘不過氣來——豈像是現如今,反過來被秦國壓制地幾乎喘不過氣。
“來人,去請田相與大司馬前來宮中,寡人有要事與二人相商。”
“喏。”
約大半個時辰後,國相田文與大司馬翟章前後來到殿內,向魏王遫行禮。
待等二人到齊後,魏王遫懷着愉悅的心情,笑着對田文與翟章說道:“寡人剛剛收到郾城君的戰報,此刻聯軍已攻破函谷關、越過門水,並且,還攻取了桃林、柏谷兩座城池……”
聽到這話,翟章與田文皆是面露驚喜之色。
當即,翟章捋着鬍鬚稱讚道:“哈哈哈,蒙仲做得好!……我早就覺得那小子不簡單,沒想到,那小子伐秦的戰果,居然超過了當年的匡章……哈哈哈哈,恭喜大王!”
相比較翟章的開懷大笑,田文則是喜中帶憂。
不可否認,田文對於這件事本身確實很歡喜,畢竟他如今在魏國擔任國相,且當年的舊恨而深深恨着秦國,眼下見蒙仲助聯軍攻破函谷關,攻入秦國腹地,他心中自然暢快。
美中不足的是,此番聯軍能攻破函谷關,怎麼想都是蒙仲佔了很大功勞。
此前蒙仲的地位還不及他,雖然他也必須回禮、尊稱蒙仲爲郾城君,但這至少還是蒙仲先向他行禮,可蒙仲如今得了這莫大的功勞,憑此更加受到魏王遫的賞識與器重,搞不好日後,他田文與那蒙仲見面時的禮數得調過來,由他率先向蒙仲行禮。
一想到這裡,田文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魏王遫與翟章當然有注意到田文臉上的神色忽青忽白,忽喜忽憂,但君臣二人識趣地裝作沒看到。
畢竟田文除了脾氣不好、護短、記仇等缺點外,他本身確實很有才能,至少擔任國相之職頗爲稱職,而蒙仲就更不必多說,有越來越多的魏人逐漸接納了這位宋國出身的大將,並將他與公孫喜、龐涓等名將相提並論——別看公孫喜與龐涓皆是兵敗而亡,下場悽慘,但是這兩人在魏國,確實很有名望,原因就在於他們爲魏國多次帶來勝利。
因此對於魏王遫來說,這位君主當然希望田文與蒙仲二人能和睦相處。
內政有田文,外御有蒙仲,魏王遫相信至少在他執國的歲月裡,他魏國將逐漸強盛,再次恢復先祖時期的輝煌。
當然,眼下去想這些還太早了,當務之急,是商量蒙仲在戰報中所提出的那些問題。
示意從旁的侍官將蒙仲的書信遞給翟章與田文二人觀瞧,魏王遫正色說道:“郾城君很出色,此番他非但助聯軍攻破了函谷關,還提前預測了聯軍接下來可能會遭遇的危機……據他所言,秦將白起與司馬錯二人在見勢不妙主動棄守函谷關後,又相繼放棄桃林、柏谷,不戰而退,郾城君懷疑這其中可能有什麼詭計。他猜測,秦軍可能是打算通過收縮防線,來緩解向前線督運糧草的壓力,甚至於,倘若聯軍步步緊逼,還能將這個隱患轉嫁到聯軍身上……”
聽完魏王遫的話,翟章低頭又了一眼手中的戰報,旋即笑着說道:“嚯,‘臣曾與暴鳶商議,其認爲,當下宜借諸國之力而創秦國、利魏韓,臣深以爲然,故繼續討伐秦國’……這小子真有膽氣,正合我的脾氣。”
從旁,田文此時也已擺正了心態。
所謂擺正了心態,其實說白了就是他恨秦國比恨蒙仲多得多罷了。
畢竟蒙仲曾經向他示好過,雖說田文心胸狹隘,對於曾經得罪過自己的人自然不會那般寬宏大度,也就沒有理會蒙仲的示好,但再怎麼說他心中也稍微舒坦了些;而秦國,那可是曾經讓他田文險些喪命的地方。
因此在權衡之後,田文其實倒也希望蒙仲這次能重創秦國。
但蒙仲在戰報中提出的“秦國似有意誘敵深入”的猜測,卻引起了田文的警惕與擔憂。
要知道,此番隨同蒙仲出征的魏軍,無論是隸屬於河東郡的河東武卒,還是方城軍,皆是魏國所剩無幾的精銳,他魏國當前正是靠着這兩支軍隊抵擋來自西境、南境的威脅,倘若因爲貿然深入秦國腹地而遭到覆滅,導致蒙仲敗亡,數萬魏軍精銳全軍覆沒,這豈不是重演了當年的馬陵之戰?
不可否認,田文依舊恨蒙仲,嫉妒蒙仲,但他從未想過讓蒙仲去死,畢竟他也明白,蒙仲具備着公孫喜、龐涓那般的才能,甚至比那兩人更出色,有蒙仲坐鎮魏國,魏國日後對待秦齊不至於低聲下氣、委曲求全。
考慮到這一點,他皺眉說道:“大王,臣認爲蒙仲此舉過於輕率。……倘若是像當年伊闕之戰那般,是我魏韓兩國的聯軍,臣還不至於會如此擔憂,但這次聯合討伐秦國,卻另有趙、齊、燕三國參與。趙國因爲前段時間秦齊互帝一事,稍有些向我魏國靠攏,但齊燕兩國,尤其是齊國,它之所以出兵討伐秦國,只不過怕落下口實,擔心日後被我三晉藉此事而發兵攻打……聯軍內部心思不齊,能攻破函谷關在臣看來已屬難得,談何奢望重創秦國?……臣曾經在秦國住過一段日期,深知秦國民風彪悍,且經過衛鞅變法後,秦人個個願意從軍征戰。兵法雲,上與下同欲者勝,秦國上下正是如此。蒙仲率不合之軍,如何能重創上下一心的秦國?”
這一段有理有據的話,聽得魏王遫微微點頭。
他皺着眉頭問田文道:“國相的意思是,叫寡人阻止郾城君繼續深入秦國?”
田文還來不及說話,翟章便打斷道:“大王,老臣認爲田相言過了。……自我魏國痛失西河郡,距今已有四十餘年,這四十餘年裡,我魏國君臣日思夜想,想要收復西河郡,奈何心有餘而力不瞻,一座函谷關,便將我國的軍隊拒之關外。現如今,蒙仲攻破函谷關,一路猛進,據他在戰報中猜測,考慮到秦國有華陽君羋戎駐大軍於陰晉,白起與司馬錯多半會退兵至陰晉,聯合羋戎的軍隊一同展開反應,這意味着秦國將不得不主動放棄華崤之地近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往年,我魏國派大軍攻取一座秦城而不能得,眼下,不費吹灰之力,我國便能重得近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
他口中的華崤之地,指的即是華山與崤山以北、大河以南的那塊狹長的走廊地帶——姑且就稱作華崤走廊。
華崤走廊西起陰晉、東至函谷關,是秦國東進中原最重要的一條通道,往年秦國正是通過這條通道攻打韓國,繼而威脅魏國的腹地。
反過來說,倘若能佔據這片土地,甚至於讓魏國重新恢復西河郡的舊土,那麼西河郡就能與河東郡分擔來自秦國的壓力,合力阻止秦國東進中原的野心。
聽到翟章的話,田文搖搖頭說道:“大司馬所言,令人嚮往,但很可惜,縱使一時得到了華崤之地,我國目前也守不住那塊土地,必然是得而復失的局面。……爲了一塊註定無法固守的土地,任由蒙仲率領數萬我國精銳之士前往涉險,田某不認爲這是一個明智的抉擇。”
翟章聞言哈哈大笑道:“哈哈,田相之言,恕老夫不敢苟同。……當年吳子以五萬抵禦秦軍五十萬,世人也不認爲能勝,但結果呢?吳子以五萬大破五十萬!……今時今日亦是,此番聯軍討伐秦國,世人皆不看好,但結果,蒙仲那小子卻給我等送來了一個驚喜。老夫想說,戰場局勢,瞬息萬變,相比較立於廟堂之上的田相,老夫認爲此刻正率軍在前線的蒙仲,他的判斷更應該得到支持與信任。”
看着翟章與田文二人當庭爭論,魏王遫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從道理上來說,田文的觀點更令人信服,不像翟章,一大把年紀還毛毛躁躁,但翟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相比較他們遠在戰場千里之外的人,難道不應該是身處戰場最前線的蒙仲更加了解當前的戰爭局勢麼?
可是,田文提出的憂慮,也讓魏王遫感到憂心,生怕蒙仲步上龐涓的後塵,使魏國再經歷一次馬陵之恨。
馬陵之恨,魏國失去的不單單是十萬精銳,還有那位才氣與傲氣兼具的大將,龐涓。
作爲衛國鬼谷子的門徒,魏國曾經對龐涓的期待,可要遠遠超過公孫喜,相反,也正是因爲龐涓的才能,魏惠王才默許、縱容龐涓的某些惡習。
魏國曾經失去了一個龐涓,不能再失去另一個蒙仲!
沉思良久,魏王遫沉聲說道:“從道理上來說,寡人更偏向於國相的觀點,但大司馬說的不錯,郾城君身在戰場,他自然比立於廟堂之上的我等看得更真切,既然他接受了暴鳶的勸說,主張繼續討伐秦國,那麼必然有他的考量,國內必須給予全力支持。……不過國相提出的擔憂也有道理,這樣,不妨發書郾城君,倘若事不可違,便命郾城君渡河退至河東郡,寡人相信,縱使戰局不利,河東郡還是有抵禦秦國的能力。”
“退至河東郡?”
翟章與田文愣了愣,繼而臉上露出了幾許古怪之色。
要知道,河東郡位於華崤之地的北方,在大河的北面,倘若此番聯軍果真被秦國的反擊擊敗,且蒙仲爲了避免更大的損失而退至河東郡,魏國的損失自然能降到最低,但韓國就不見得了。
搞不好,因爲擊敗聯軍而士氣大振的秦軍,會一路反攻至韓國境內。
“既是暴鳶提出的主張,那麼,韓國理當擔負起相應的後果。”魏王遫沉聲說了幾句,旋即,他一改口風,笑着說道:“這是最壞的打算,寡人還是相信,秦國未必能擊敗郾城君,畢竟,郾城君的品德可並非龐涓可比,他可沒有一位對其恨之入骨的同門,郾城君的同門,皆在他身邊出力獻策呢!”
見魏王遫難得地開了個玩笑,翟章與田文很配合地培笑了兩聲。
不過還別說,蒙仲與龐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很相似,但論品行,那蒙仲就要比龐涓優秀太多了,至少蒙仲不會去迫害自己的同門師兄弟。
倘若當年龐涓也有蒙仲這樣的品行,孫臏又豈會被逼地裝瘋賣傻、借田忌的力量逃離魏國,且最終藉助了齊國的力量報復了龐涓與魏國?
『單論教導弟子的品行,鬼谷子不如莊子啊。』
魏王遫暗暗想到。
他尋思着,能否想辦法將莊子請到大梁來,幫他教導太子。
不過考慮到莊子連楚國國相之位都棄如敝履,魏王遫實在想不出怎麼才能打動那位大賢的心,哪怕這位大賢的弟子們如今皆在他魏國任官爲將。
當日,魏王遫便以自己的名義派出使者,授權身在前線的蒙仲可以便宜行事。
同時,他命田文與翟章全力配合蒙仲繼續討伐秦國的決定,畢竟有句話暴鳶說得沒錯,秦國確實是魏國目前最大的敵人,正因爲魏國常年陷入與秦國的戰爭,且勝少敗多,魏國纔沒有什麼餘力去恢復舊日中原霸主的威勢。
反之,倘若這次能重創秦國,魏國便能得到寶貴的、發展國力的機會。
九月二十日前後,魏王遫派出的使者日夜兼程趕到了河東郡,然後從河東郡南渡大河來到華崤之地,將君主的書信送到了此時駐紮在陰晉東面約四十里處的聯軍大營,送到了蒙仲手中。
看過魏王遫的書信後,蒙仲着實有些驚訝。
相比較魏王遫授予他便宜行事的權力,他更加有感於魏王遫承諾國內會全力支持他的那句承諾。
至於魏王遫暗示他,在必要之時可以利用其餘聯軍爭取時間退至河東郡,蒙仲笑了笑,轉眼就拋之腦後了。
不難猜測,魏王遫也好,已故的公孫喜也好,他們始終抱着“魏國優先”的想法,凡事以魏國的利益優先考慮,這看上去似乎很好,但問題是別人也不是傻子,就像當年三晉之所以分道揚鑣,不就是因爲趙國在跟隨魏韓兩國攻打鄭國等國家時,因爲攻陷的土地與本土相距遙遠而不得不放棄,以至於趙國空耗國力而難以取得利益麼?
凡事都優先爲自己考慮,慢慢的,身邊的人就不會再跟你玩了,這是至理!
因此,在蒙仲執掌魏國軍隊的期間,他反其道而行,只要抓住大方向,其餘優先確保盟友的利益。
比如韓國。
現如今,韓國是因爲秦國的威脅而不得不依附魏國,但倘若魏國能做到尊重韓國,並且在連同韓國一起征戰時,確保韓國的利益,那麼魏韓之盟的關係就會越來越穩固。
倘若能以這種方式逐步輻射至其他國家,那麼,魏國便能慢慢地取得諸國的支持,哪怕是憑目前的國力,也能用另外一種方式成爲中原的霸主——唔,看上去很眼熟,似乎是宋襄公式的稱霸。
但不得不說,憑魏國目前的實力,這是最佳的方法,能幫助魏國藉助諸國的力量,以最小的損失來面對秦國的威脅。
不過那是日後的事了,當務之急,蒙仲得想辦法擊敗面前的秦軍。
白起、司馬錯、華陽君羋戎,以及數日前纔出現在這片土地的……
義渠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