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大半個時辰後,惠盎與蒙仲離開了王宮。
臨上馬車返回驛館時,惠盎笑着對蒙仲說道:“你看,無需擔心什麼。”
蒙仲苦笑兩聲,同時也暗暗佩服眼前這位義兄。
這不,在這位義兄的出色口才下,魏王遫再次賜予了他蒙仲一片封邑,還封他爲郾城君,而關鍵在於,惠盎還讓秦國爲此背了鍋,使討封的行爲有理有據,對此蒙仲只能表示,這位義兄不愧是從二十幾歲就當上宋國國相的逸才,這種手段伎倆信手拈來,而且絲毫也不突兀。
這不,在他倆告辭的時候,魏王遫對待惠盎的態度比之之前更加熱切,只因爲惠盎表示宋國會堅定地站在魏國這邊。
“多謝兄長。”蒙仲由衷地拱手謝道。
見此,惠盎哈哈大笑,拍拍蒙仲臂膀笑着說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更何況,此番愚兄最多隻是一個說客,真正幫你討到封爵的,另有其人。”
說着,他眨了眨眼睛。
蒙仲當然知道惠盎指的是誰,無非就是宋國的君主宋王偃。
沒有宋王偃在這件事背後推波助瀾,哪怕惠盎說破嘴皮子也沒用,畢竟魏王遫真正顧忌的,還是宋王偃的態度。
見蒙仲神色有異,惠盎也不爲難,笑着說道:“行了,不必如此。大王原本就不指望你會因此感謝他,況且,大王也不需要你當面感謝,他這麼做,只是覺得你乃我宋國的忠良……”
這話倒也不是惠盎胡謅,畢竟宋王偃心高氣傲,除非蒙仲心甘情願、滿心誠意地向他道謝,否則,倘若蒙仲心不甘、情不願,只是出於禮數才前往表示謝意,反而會遭到宋王偃的呵斥。
君主的想法,往往難以推測,更何況是像宋王偃那種介乎於明君與暴君之間的君主,幾乎很難揣測這類人的想法。
對於這類君主,遵從本心即可,越是誠實越能得到這類君主的喜愛,相反,倘若是一味的阿諛奉承,當年被宋王偃隨手殺死的唐鞅,就是一個很好的反例。
步上馬車,趁着返回驛館的途中,蒙仲問惠盎道:“兄長,接下來你有何打算?去趙國,還是就此回宋國?”
惠盎捋着鬍鬚想了想,說道:“趙國……還是由魏國先出面吧,在魏國出面之後,我宋國再派使者前往趙國。”
蒙仲恍然地點了點頭。
爲了針對來自秦齊互帝的威脅,他們準備組成魏、趙、宋、韓四國聯盟,趙國的態度姑且不論,但在魏、宋、韓三國內,魏國肯定是當之無愧的盟長,因此拉攏趙國這件事,理當由魏國出面。
待回到驛館後,蒙仲便驚訝地看到田黯正坐在驛館的堂屋內。
他驚訝地上前見禮:“田叔,您怎麼在這裡?”
此時田黯也已注意到了蒙仲,故意責怪道:“既然回到大梁,何以卻在驛館落腳呀?”
蒙仲正要解釋,卻見田黯擺擺手,笑着說道:“好了好了,與你開個玩笑而已,我此來是受你段幹叔之託,邀你到其府上赴宴……”
說罷,他轉頭看向惠盎,笑着說道:“惠相,別來無恙。”
惠盎微微一笑,拱手拜道:“惠盎拜見田先生。”
此時蒙仲也明白過來了,笑着拆穿田黯道:“田叔,我就奇怪你怎麼親自前來,原來是來邀請我義兄的……”
可不是嘛,按理來說邀請蒙仲要府上赴宴,段幹一族只會讓與蒙仲同輩的段幹崇出面,而不是作爲叔父輩的田黯親自出馬,這跟看不看重蒙仲沒關係,只是禮數問題——哪有長輩去迎晚輩的道理?
但要邀請惠盎,那就大不相同了,畢竟惠盎身份尊貴,跟段幹氏一族、跟田黯的關係也不如蒙仲關係密切,因此田黯才親自出面。
被蒙仲拆穿了來意,田黯也不在意,哈哈大笑。
也是,彼此都是自己人,也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而就當蒙仲、惠盎在田黯的指引下前往段幹氏的府上時,魏王遫仍在與國相田文在宮殿內商議着。
就像惠盎所認爲的,在秦齊互帝這件威脅面前,魏王遫早已經將被宋國脅迫冊封蒙仲的不快給拋到了腦後,此刻正與田文商議着拉攏趙國的事宜。
而在這件事上,田文亦表現地頗爲積極。
這也難怪,畢竟在田文的憎恨名單上,當年使他在趙國顏面大損的蒙仲,最多隻能排在第三位,這第一位與第二位,恰恰正是秦國與齊國。
如今種種跡象表明,秦國與齊國這兩個仇敵居然要聯合起來,田文豈能坐以待斃?
想到這裡,田文對魏王遫說道:“大王,可立刻派人召回大司馬,使趙國獨恨於秦國……”
他指的,正是秦國與他魏國聯手脅迫趙國罷免奉陽君李兌的這件事。
在脅迫趙國罷免奉陽君李兌的這件事上,魏國起初與秦國的態度是一致的,畢竟奉陽君李兌與齊國親近,倘若任由其繼續坐在趙國國相的位置上,這對於秦魏兩國皆是一種危害,因此,趁着如今魏將翟章與秦將白起兵臨邯鄲城下,秦魏兩國都想着趁機搞掉奉陽君李兌,各憑本事扶持一位親善他們兩國的趙人爲相。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年紀輕輕的趙王何雖然被奉陽君李兌架空多年,可居然仍能沉得住氣,並未趁此機會罷免奉陽君李兌,反而與李兌一同合力抵制秦魏兩國的軍隊,這也是秦魏兩國的計劃遭到了擱淺。
眼下趙國那邊仍僵持着,趙王何雖然表示放棄協助齊國進攻宋國,但卻死咬着不肯罷免奉陽君李兌,這讓翟章與白起亦頗感頭疼,畢竟有些手段,他們可不能用在趙王何身上,這跟與趙國徹底撕破臉皮有什麼區別?
但眼下情況變了,秦國或有與齊國暗中結盟的跡象,倘若魏國再繼續逼迫趙王何罷免奉陽君李兌,這等同於繼續得罪趙王何與李兌二人,因此田文建議他魏國放棄這件事,讓秦國獨自去逼迫趙國,以便將趙國的不滿轉嫁到秦國身上。
不得不說,田文的提議確實不錯。
但魏王遫在聽了這話後,卻產生了幾許顧慮:“倘若秦國亦放棄了此事,以至於李兌繼續擔任趙相……”
彷彿是猜到了魏王遫的心中顧慮,田文輕笑着說道:“大王不必猜疑,雖種種跡象表明秦國或將與齊國暗中結盟,但這並不意味着秦齊兩國會親密無間地聯手,相互防範肯定是必然的,難道秦國就不想將趙國拉攏到自己這邊麼?”
魏王遫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田相所言極是,寡人立刻就派人通知翟章……”
聽聞此言,田文想了想說道:“不如臣親自去一趟趙國吧,在下與李兌還有幾分交情……”
說到這裡,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古怪起來,幾番欲言又止。
見此,魏王遫不解問道:“田相有何話不妨直言。”
只見田文臉上閃過一陣青白之色,繼而這才怏怏地說道:“據臣所知,郾城君與趙王何交厚……”
“郾城君?”
魏王遫起初沒反應過來,愣了數息後,他這才意識到田文指的正是他剛剛冊封爲郾城君的蒙仲,心中若有所思。
作爲魏國的君主,被臣子變着法子討要封賞,這誠然叫人惱火,可考慮到事出有因,再考慮到蒙仲對他魏國確實功勞巨大,且此人才能卓越,魏王遫倒也不是並不是很在意。
畢竟魏王遫也明白,當年蒙仲替他魏國打贏伊闕之戰,這場仗背後的意義並不僅僅只是幫韓國奪回了新城與宜陽,更重要的,是讓秦國再次對他魏國心生忌憚,短時間內不敢染指他魏國的河東郡。
以區區郾城,以及一個郾城君的爵位爲代價,換取蒙仲對他魏國的忠誠,繼續留在他魏國,使秦國對此忌憚三分,不敢貿然染指他魏國的河東郡,這怎麼看都是一件穩賺不賠的事。
更別說,蒙仲還跟趙國的君主趙何交情深厚,剛好能作爲拉攏趙國的使者之一,陪同田文一起出使趙國。
問題是,田文與蒙仲彼此不合,這着實是一個難題。
『不知能否趁此次機會,使二人言歸於好呢?』
魏王遫心下暗暗想道。
不過就他看來,這件事的可能性並不高,畢竟他太清楚田文的性格了。
想了想,他對田文說道:“田相啊,寡人知道你與蒙仲當初有些誤會,但你也知道,當年蒙仲在趙國時還甚年輕,年輕人嘛,做事難免衝動,眼下,你與蒙仲皆乃我魏國的要臣,倘若你二人能聯起手來,寡人自忖便可不懼秦齊……”
“大王說的是……”田文勉強擠出了幾分笑容。
半個時刻後,田文羞憤地走出了王宮,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幕僚馮諼見到田文那般模樣,便奇怪地說道:“薛公,不知發生了何事?”
見此,田文便將今日發生在宮殿內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馮諼,隨即又是羞惱又是憤懣地說道:“臨別前,大王希望我與蒙仲言歸於好……簡直是豈有此理!”
聽完田文的講述,馮諼眨了眨眼睛,臉上亦難免露出幾許驚訝。
他對蒙仲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仍記得當年在趙國時,那個不顧薛公田文盛名,站出來公然頂撞的少年。
一晃數年過去了,當初那位頂撞薛公的少年,如今居然已被魏王封爲郾城君。
而諷刺的是,日後田文看到當年曾頂撞冒犯過他的蒙仲,出於禮數還得尊稱對方一聲郾城君,從此不能再直呼蒙仲的姓名。
或許,這正是田文最最不甘心的地方。
但就這件事而言,馮諼並不想發表什麼看法,畢竟在他看來,蒙仲的確已逐漸成爲了魏國無可取代的將帥,田文繼續與其結怨,說實話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然而這樣的意見,他知道眼前這位薛公是不會聽從的。
想了想,馮諼對田文說道:“薛公,其實在下一直以來都頗爲不解,您對蒙仲的偏見,當真是怨恨麼?”
“什麼?”田文皺了皺眉,不解地看向馮諼:“不是怨恨,你以爲是什麼?”
馮諼微微一笑,搖頭說道:“可能您自己沒注意,自當年蒙仲代宋王偃獻上薛邑的封賞狀,自此之後您再見到蒙仲時,眼中便再無恨意……在外人看來,彷彿只是單純地厭惡此人……”
聽到這話,田文頓時一愣。
畢竟事實正如馮諼所言,自當年蒙仲代宋王偃獻上薛邑的封賞狀之後,他再見到蒙仲時,就不是那種恨不得殺了蒙仲的態度了,最多隻是針對蒙仲,打壓蒙仲。
搖了搖頭,他冷哼道:“那只是我信守當年的承諾而已!我仍恨不得……你提這個做什麼?”
見田文無端惱怒起來,馮諼微微一笑。
從田文的反應他就能看出,田文很清楚蒙仲對魏國的重要性,這不,連那句“我仍恨不得殺了蒙仲”都說不出口,可見這位薛公在對待蒙仲的事上,已越來越理智。
當然,依舊不喜蒙仲。
至於原因……
馮諼認爲還是田文對蒙仲有偏見。
看了一眼田文,馮諼或有深意地徐徐說道:“想不到當年趙主父身邊的一名近衛,如今居然快要與薛公平起平坐了……很難想象一介平民,居然能爬到這等地位,而且還如此年輕……最不可思議的是,明明是宋人出身的蒙仲,到魏國沒多久就得到了段幹寅、田黯等本土家族勢力的接納,而薛公……”
“夠了!”
田文面色一沉,不悅地斥責馮諼道:“你是想說,我田文居然是在妒忌那蒙仲麼?!”
“在下並沒有這麼說。”
雖然這樣解釋着,但馮諼那面帶微笑的表情,卻怎麼也不像是在否認的樣子。
“你……”
田文氣急敗壞般瞪着馮諼,旋即懊惱地說道:“行了,你立刻派人到城內的驛館去,叫蒙仲前來見我,大王命他作爲副使,隨同我前往趙國,我有些事要對他交代!”
聽聞此言,馮諼勸道:“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派人去請。”
“叫他來就是了!”田文不滿地說道:“我會吩咐庖廚準備一些酒菜。”
見此,馮諼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在下親自去請。”
然而遺憾的是,蒙仲此刻早已被段幹寅請到了府上,馮諼撲了個空,只好回來稟報田文:“薛公,據驛館的士卒言,蒙仲與宋相皆被請到了其府上。”
田文愣了愣,神色似惱非惱、似怒非怒,半響後這才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對了,叫夏侯章過來。”
馮諼依言而退,片刻後,門客夏侯章便來到了府上。
“薛公,您召見在下?”
“唔。”田文面色陰沉地點了點頭,問道:“我叫你尋找精通兵法的奇才,你有何收穫?”
“這……”
夏侯章的臉上露出了幾許尷尬之色。
他當然明白田文命他網羅精通兵法的奇才究竟所謂何事,但問題是,近兩年他找遍了魏國,也沒找到足以匹敵蒙仲的奇才。
想想也是,魏國目前正缺將領,別說是匹敵蒙仲本領的奇才,哪怕有那蒙仲一般的本領,魏王遫也會授予一軍司馬的要職,又豈會繼續混跡在市井之間?
見夏侯章面露遲疑尷尬之色,田文頗爲惱怒,恨恨說道:“整個魏國,你竟找不出一人可匹敵那蒙仲麼?”
見田文心怒,夏侯章連忙說道:“薛公息怒,近幾日在下從前來投奔的門客口中打聽到,在河東的臨汾,有一名奇人叫做芒卯,據說他精通武藝、諳熟兵法,常人所不能及……”
“芒卯?”田文聞言問道:“可信麼?河東郡歸公孫豎管轄,若治下有此等良才,公孫豎爲何不派人徵辟?”
夏侯章搖搖頭說道:“在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在下已派人去打探了,倘若此事屬實,且那芒卯確實有真才實學,在下必然會設法說服此人投奔薛公。”
“唔。”
田文滿意地點點頭,吩咐夏侯章道:“過些日子,我將與蒙仲一同出使趙國,你儘快打探清楚那人的底細,倘若此人確實有本事,便將其請到大梁,等我回來。”
“喏。”
夏侯章抱了抱拳,正要退下,卻聽田文又說道:“先別急着走,我方纔命庖廚準備了一些酒菜,你隨我小酌片刻。”
夏侯章本就是嗜酒之徒,當然不會拒絕。
片刻後,待庖廚奉上酒菜,夏侯章臉上便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薛公,既是小酌,菜餚何以這般豐盛?”
“……”
田文也不解釋,沉着臉將酒樽內的酒水一飲而盡。
看他樣子,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不管是記恨也好,嫉恨罷了,田文漸漸意識到,他已經無力再打壓蒙仲了。
甚至於,明日他見到蒙仲時,出自禮數還得稱對方一聲郾城君,就連魏王遫也開始暗示他,希望他與蒙仲言歸於好。
田文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在魏國將逐漸失去地位。
除非,他可以找到一個能匹敵蒙仲的將帥之才,將其推薦給魏王,使魏王不至於越發器重蒙仲。
『芒卯……但願那是一位奇才,足以匹敵蒙仲的奇才。』
與夏侯章一起喝着悶酒,田文心下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