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蒙伯的書信,前幾篇還是很歡樂的,但是當跟隨王師踏足滕國境內,甚至於在跟滕國軍隊打了兩場較大規模的戰爭後,書信中字裡行間的氛圍就逐漸變得沉重起來。
待等到十一月上旬,正值寒冬將近,蒙仲準備再將母親葛氏接到莊子居暫住一個冬季的時候,忽然蒙虎急急忙忙地闖進了院子,大聲叫道:“阿仲,阿仲,有赴戰場的族人回來了。”
蒙仲一聽,便跟着蒙虎一同來到鄉邑的東邊。
遠遠的,蒙仲便聽到了一陣悲慘的哭聲,這讓他心中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在人滿爲患的人羣中,停着十幾輛拉車,拉車上擺滿了一具具屍體,有十幾位族內的嫂嫂與嬸嬸,此刻伏在車上的一具具屍體上,嚎嚎大哭。
“蒙伯阿兄不在其中,我瞧過了。”
蒙虎偷偷告訴蒙仲,看他表情好似是如釋重負,而蒙仲,亦暗自鬆了口氣。
忽然,有一名年紀比蒙仲大概大五六歲的蒙氏子弟走到了蒙仲跟前,問道:“你就是蒙伯的弟弟蒙仲,對吧?”
“你是……”
蒙仲仔細打量着來人,只見對方穿着甲冑,雙目眼眶深凹,一臉灰敗、面無表情。
“我是懞直,你兄託我帶一些家書給你,並且他託我轉告你,那些信,莫要給旁人看到。”說着,那名自稱懞直的族兄,便從馬拉車上取下一個包裹,遞給蒙仲。
『原來他就是那位因爲質疑這場戰爭而與蒙摯叔起過沖突的族兄。』
蒙仲恍然大悟,接過包裹後感謝了一聲。
懞直點點頭,自顧自離去了。
此時蒙仲這才注意到,這位族兄走路時一瘸一拐,似乎是腿上受了重傷。
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蒙仲擡頭又看向那十幾輛裝滿屍體的馬拉車。
在這些馬拉車上的屍體,大概有四十餘具,皆是他蒙氏子弟的屍體——唯有蒙氏子弟的屍體,才被用馬車託着運回鄉邑,至於其餘家奴、流民的屍體,多半已經在滕國一帶就地掩埋了。
因爲蒙仲一具也沒有看到。
此時,族內的長老懞薦、蒙羑等人,正出面安撫那些位痛失兒子、痛失丈夫的族中女子,沒過多久,宗主蒙簞帶着少宗主蒙鶩亦出現了,所有人的心情都很低落,無論是蒙仲、蒙虎,亦或是在旁圍觀的蒙氏族人。
不敢繼續留在那令人感到悲傷的地方,蒙仲來到了自己家的田裡,在田旁的草屋內,拆開了兄長蒙伯託懞直帶來的那隻包裹。
就像他所猜測的那樣,這隻包裹內,亦是厚厚一疊用布作爲載具的家書,顯然是接着上回送到的書信。
第一篇:
「八月十九日,近十日裡,我們摧毀了三片鄉邑,殺死了成千上百名手無寸鐵的滕人,鄉西的族兄蒙春丟下了兵器,說這是暴虐的殺戮,遭到了史啖的呵斥,就是軍司馬(景敾)派來的那個史啖,他要求蒙擎叔懲戒蒙春,族中的年輕人都憤怒地站了出來,嚇得那個史啖面色很難看,最終,蒙擎叔制止了這次變故,但族人的士氣已經越來越低落。」
第二篇:
「八月二十一日,今日我們遭到一支滕國軍隊的襲擊,我殺死了兩名滕國士卒,終於能夠不用昧着良心屠殺無辜的滕國國人,我稍稍鬆了口氣。在戰後檢查屍體的時候,我發現被我殺死的那名滕國士卒,手中死死攥着一束頭髮,心中忽然很難受。這名被我殺死的滕國士卒,在他的家鄉,或許正有一名年輕的女子正爲他日夜祈禱,祈禱他能夠平安回去。」
第三篇:
「八月二十三日,滕國的反抗越來越激烈了,由於我宋人的屠戳,越來越多的滕國國人逃往滕城,在滕虎的率下,一起抵抗我們。滕虎就是滕弘的兒子,現如今滕國的君主。」
第四篇:
「八月二十五日,我們攻打了‘公丘’,守城的是滕國的司馬‘畢戰’,在攻打這座城池時,城內的滕國軍民聯手抵抗我們,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穿布衣、打赤腳的男子,這些赤腳的男子,一個個很厲害,單憑一柄劍就能讓三五名步卒無法靠近,但最終,這些人被我們的弓箭射死了。蒙摯叔稱呼他們爲‘墨者’,那是什麼人?是滕國請來的幫手嗎?」
第五篇:
「八月二十九日,今日我們攻破了公丘,軍司馬下令屠戳城內所有參與過協助守城的男子。我跟着蒙摯叔,遇到了一隊滕人,兩個男人、三個女人,還有一男兩女三個目測年紀不到十歲的孩子,他們被三四名手持利劍的‘墨者’保護着。其中有一名墨者質問蒙摯叔‘何以要助肆虐的宋王屠戳滕國的無辜者’,蒙摯叔沒有回答,只是告訴那幾名墨者,說他們不屬於這場戰爭,可以離開。但是那幾名墨者沒有離開,說是爲了保護那羣滕人願意犧牲自己。最後,我們殺死了那幾名墨者,也殺死了那幾名滕國的男子。從其中一名墨者的屍體上,我找到了幾塊布,上面寫着很多字,大多都是一名叫做‘鉅子’的人的言論,我偷偷藏了起來,沒敢告訴別人。」
第六篇:
「九月初四,原來我前幾日弄錯了,那個‘鉅子’並不是人名,而是指墨家的首領,而那些被稱爲‘墨者’的男子,正是墨家的弟子。這是一羣主張兼愛、反對戰爭的義士,他們得知我宋國正在攻打滕國,便從天下四面八方聚集到滕國,不爲所求地保護滕人抵抗我們。據說墨者最早的首領‘墨子’,他也是我宋國人。」
第七篇:
「九月初六,這兩天我偷偷地看那塊布,就是那塊記錄着‘鉅子’言論的布,墨者真是一羣捨己爲人的義士啊。……方纔我所知的一個消息,原來儒家的聖人‘孟子’,現如今就隱居在他的故鄉‘鄒(zōu)國’,今日他的弟子‘萬章’、‘公孫丑’、‘陳臻(zhēn)’等人來到軍中,好似是勸說軍司馬(景敾)停止繼續攻伐滕國。據說軍司馬因此很不高興,不過因爲敬畏孟子的名聲,也不敢爲難他們,遂打發這些人去見宋王,說是王命難違,如果這些人能夠說服宋王停止這場戰爭,那麼他就會立刻收兵。」
第八篇:
「九月初八,我們跟隨王師打到了滕國的都城‘滕城’,據家司馬所說,滕國的君主滕虎已召集了舉國的滕人還有主動趕來相助的墨者,準備堅守城池。蒙摯叔說,藤人與墨者其實都不要緊,他擔心的是齊國與魯國的態度。據說魯國是滕國北邊的大國,與我宋國好似不相上下;而齊國,則是比魯國更強大的國家,蒙摯叔說,如果齊魯兩國的軍隊介入了這場戰爭,那麼我們就很難取得勝利。不過在私底下,族兄們對於能否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已經滿不在乎了,我們更希望能儘快結束這場戰爭,早點回到景亳的鄉邑。」
第九篇:
「九月初九,今日我們被滕國司馬畢戰率領的軍隊擊敗了,因爲軍中的族人越來越思念鄉邑,也越來越抵制這場戰爭,不只是我們,華氏、樂氏等其他家族的族人亦是如此。據說軍司馬原本要懲治我們,但蒙擎叔跟其他家族的家司馬聯合起來抗拒,讓軍司馬放棄了對我們的懲罰,但我們必須協助王師攻下滕城,據說軍司馬對蒙擎叔等人說,說他若打了敗仗,宋王會殺死他,而在此之前,他會下令處死我們。蒙擎叔沒有辦法。」
第十篇:
「九月十一日,今日我們擊敗了滕國司馬畢戰的軍隊,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因爲蒙摯叔說,滕國的軍民與幫助滕國的墨者,一個個皆奮不顧身、悍不畏死,但我們的軍隊卻士氣低落,如果不能儘快攻破滕城,可能我們會被滕國先支撐不住。我覺得蒙摯叔說得沒錯,因爲我已經很厭惡這場戰爭了。」
第十一篇:
「九月十四日,今日沒有戰事,由於此前有幾位擔任‘車吏’的族叔戰死了,蒙摯叔推薦我擔任車吏,帶着一乘族兵到附近巡邏守衛,防止滕人偷襲我們。期間在河邊喝水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的面貌已經大爲改變,我的眼睛,就好像是死人的,連我自己看了都感到畏懼。我很害怕,害怕我他日返回家中時,母親與阿弟都認不出我了。」
第十二篇:
「九月十六日,今日是攻打滕城的第一場仗,滕城是滕國的國都,城牆很高,王師那邊造了很多登城用的梯子,但始終沒能攻上城牆。我看到城牆上,好似出現了女人的身影。連滕國的女人都開始勇敢地抵抗我們,我們還能夠攻克這座城池嗎?在這場仗中,族兄懞直的右腿受了傷,其實很多人都懷疑他是自己弄傷的,因爲他跟蒙春等幾位族兄一樣,一直在懷疑這場戰爭,不過眼下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不義的是我們,而不是滕國。儘管懷疑,但是沒有人去拆穿,蒙擎叔讓懞直帶着族人的屍體返回鄉邑,其他人都很羨慕,我準備去拜託他將這些信帶回去。……事後,族兄蒙橫私底下問我,問我懞直是不是自己弄傷的,我說我不知道。我也在想要不要弄傷自己,因爲受了傷就可以回鄉邑了,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爲我的劍上有太多滕人的血,我害怕他們的血鑽到我身體裡而使我受到詛咒。」
『……』
看到這十二篇家書,蒙仲久久無語。
因爲戰爭而受益的,永遠只是一小撮人,真正參與戰爭的當事人,無論是宋人還是滕人,其實都是受難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