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趙主父主動派人聯絡了田章,雙方在前幾日相會的那片小鄉邑外又聚了一次。
這次約會的目的很簡單,即趙主父要爲趙國謀取戰後利益。
謀取戰後利益,無非就是金錢、土地、城邑等等。
其中,城邑土地,趙主父沒有再索要,因爲田章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要土地?沒問題,濟水以北都給你!還不夠?除了臨淄都給你好不好?只要你趙國敢拿!
趙國敢拿嗎?
趙國不敢拿。
因爲那跟使齊國覆亡沒有什麼區別,而目前,至少在近十年內,趙國還是需要讓齊國作爲秦國的第一假想敵,因此不敢過分地削弱齊國。
最終,趙主父與田章達成協議,使大河作爲趙齊兩國的邊界,換而言之,趙國此番對齊國用兵,其實就只得到高唐邑、平原邑這兩片城邑——這似乎與齊國使者蘇代當初勸說趙主父時提出的割地條件差不多?
當然,乍一看是差不多,但私底下還是有區別的。
比如說,趙主父要求齊國的太子前往趙國作爲質子,以此促成趙齊聯盟。
除此之外,齊國還要幫助趙國拉攏魏、韓兩國,共同抵禦秦國。
而作爲交換條件,趙主父會派人說服燕、宋兩國停止進攻齊國——當然,前提是齊國必須承認燕、宋兩國迄今爲止從齊國攻取的土地歸其所有。
在彼此約定之後,田章對趙主父說道:“我即刻回臨淄,勸說大王遣太子前往趙國作爲質子,介時田某亦會作爲使者前往趙國,與趙主父洽談具體的和約。另外,臨淄亦會命人傳書至田文,令其亦作爲使者拜訪趙國,日後魏、韓兩國之事,趙主父可以與田文商議。”
趙主父點點頭,沒有異議。
當日回到趙營後,趙主父便派了兩隊使者,分別令他們前往拜見燕王職與宋王偃,使其二人停止攻伐齊國,派使者赴趙國,洽談齊國對趙、燕、宋三國的戰敗賠償。
燕王職就在饒安,沒過兩日就收到了趙主父的書信,此後竟在一隊衛士的保護下,前來沙丘勸阻趙主父。
至於目的,當然是爲了勸阻趙主父與齊國和談,畢竟燕王職與齊國有着深仇大恨,他恨不得齊國也承受一次滅國之恨,怎麼會甘心就此撤兵呢?
蒙仲親眼看到,燕王職與趙主父激烈地辯論了整整半個時辰,旋即,燕王職氣呼呼地離開了。
說到其中原因,只因爲趙主父不支持燕王職繼續攻伐齊國而已。
五月中旬時,田章從齊國都城臨淄返回祝柯,同時也帶來了齊國的太子「田革」,一名目測約二十幾歲,臉上帶着幾分驚慌與驚恐的年輕人。
好在趙主父特意爲這位齊國太子舉辦了一場接風筵席,並在宴席中多加寬慰,告訴齊太子田革,他前往趙國邯鄲,只是爲了穩固趙齊兩國的盟約,最多一兩年,就可以返回齊國。
在一番好言相勸下,齊太子田革這才逐漸消散了心中的恐懼,願意前往趙國邯鄲作爲質子。
在已接到齊太子田革這名質子的情況下,趙主父這才宣佈趙齊戰爭到此爲止,不過爲了防止齊國反覆,他還是命趙袑、趙希、許鈞等將領駐軍在沙丘一帶,而他,則帶着齊太子田革、齊使田章,返回邯鄲。
六月初,趙主父回到邯鄲,邯鄲臣民紛紛出城迎接趙主父,當時的情景,簡直可以說萬人空巷來形容。
這也難怪,畢竟齊國乃是當世與秦國齊名的強國,而趙主父此番攻伐齊國,竟能迫使齊國向趙國臣服,更派出太子田革作爲質子,這使得趙主父在趙國國內的威望,再次得以提高。
六月初四,邯鄲以趙相肥義爲首,在宮廷內設宴,款待齊太子田革與齊使田章。
在此前後,田章與趙相肥義進行了一番洽談。
至於具體談論了些什麼,蒙仲不得而知。
不過當天傍晚,蒙仲便收到了田章派人送來的消息,約他一同喝酒。
蒙仲不好推辭,也不想推辭,在稟報過趙主父,得到了後者的允許後,便前往城內的驛館與田章相會。
此時,田章已在驛館內的房間內準備好了酒菜,待蒙仲來到後,這歲數相差近四十歲的一老一小,便對坐閒聊喝酒起來。
當時田章笑着說道:“自當日在祝柯小邑分別之後,爲兄立刻派人前往鄒國,再次向孟師詢問了有關於賢弟的事,孟師也很驚訝於賢弟居然在趙國,託爲兄多加照顧……”
說着,他朝着蒙仲眨了眨眼,那神色彷彿在說:你還要否認?如果你不是我小師弟,老師怎麼會叫我多加照顧?
蒙仲苦笑連連,他不知該怎麼解釋這件事,他只知道,待日後他回到宋國,見到他真正的老師莊子,說不定真會被那位夫子用柺杖敲頭,追着滿院子跑。
閒扯了兩句後,田章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他問蒙仲道:“賢弟,趙主父是否是不喜趙王何?”
聽到這話,蒙仲心下一驚,他忽然意識到,田章雖說與他親近,但這位兄長到底是齊國的名將。
想到這裡,他謹慎地說道:“章子何出此言?”
田章活了半輩子的人了,又豈會看不出蒙仲對他有些防範,聞言笑着說道:“賢弟不必猜疑,這些話,我只是作爲師兄,對你勸諫一二……”
說着,他親自給蒙仲倒了一碗酒,口中壓低聲音說道:“今日爲兄與趙相肥義一番洽談,隱隱感覺,趙主父與趙王何並不親近,還記得前兩日王宮內的宴席麼?趙王何雖在貴座,但宴席中,卻是安陽君趙章頻繁代表趙主父與諸趙臣勸酒。期間,我看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幾人,一個個神色有異……”
“……”蒙仲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默然喝酒。
其實很多內情他都知道,但他實在不好透露給田章,畢竟田章親近歸親近,但彼此立場不同。
見蒙仲這般態度,田章心中更加了然了,笑着寬慰道:“賢弟,爲兄沒有刺探的意思。爲兄只是發現,趙主父與趙王何不親,此事或生禍端。你是趙主父身邊的近衛司馬,一旦趙國當真爆發內亂,你必定被牽連其中……”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但仍然沒有說話。
見此,田章便對蒙仲說道:“我教你幾策,上策,即投奔齊國。過幾日,爲兄將返回臨淄,介時,趙國亦將派遣使者隨我前往臨淄,我可設法要求賢弟作爲趙使之一,賢弟可趁此機會遠離趙國內亂……我認爲,最多今年年底前,趙國國內或就會爆發一場內亂。”
“何以見得?”蒙仲驚訝地看向田章。
田章聞言笑道:“這有何難?……趙主父此番令我齊國臣服,其威望在趙國無人能敵,若他有什麼別的想法,必定會在這段時間動手,達成目的,倘若過一兩年,他討伐齊國所得到的威望逐漸淡去,到時,縱使是趙主父,亦無能爲力了。”說到這裡,他索性挑明瞭此事:“若趙主父有意廢趙王何而立安陽君趙章,那麼,就在今年!”
“……”蒙仲驚愕地看了一眼田章,旋即釋然地點了點頭。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的田章乃當世名將,哪裡需要從他這邊刺探趙國的情報?
更何況,趙主父與趙王何不親近的事,只要不是瞎子都瞧得出來。
“我勸賢弟莫要牽扯其中。”
田章搖搖頭說道:“王權爭奪,素來殘酷,以賢弟的才能,日後必然前程無憂,根本無需涉險,聽爲兄一句勸,過幾日作爲趙使隨從前往齊國避禍,靜觀趙國內爭,若趙主父與安陽君趙章取勝,賢弟返回趙國,仍能得到重用;反之,無論返回趙國還是留在齊國,都比此時留在趙國要穩妥地多。”
“……”
蒙仲聞言沉默了許久,最終,微微搖了搖頭。
見此,田章臉上露出幾許失望之色,但還是繼續說道:“不願作爲趙使隨從前往齊國避禍也無妨,賢弟可以與趙相肥義打好關係。今日我與肥義談聊時,故意提起賢弟,不曾想肥義亦對賢弟大加讚賞,於是爲兄索性就向肥義挑明瞭賢弟與我的關係……”
“說、說了什麼?”蒙仲隱隱感覺後背有些發涼。
“當然是說了賢弟乃我師弟的事咯。”田章笑着說道。
蒙仲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
他更加不知,日後該如何向他的老師莊子交代這件事。
而此時,田章低聲勸說蒙仲道:“賢弟,雖然趙主父目前在趙國威望一時無兩,但你別忘了,趙王何終歸纔是趙國現如今的君主,更遑論還有趙相肥義、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陽文君趙豹等人支持,賢弟假如要留在趙國,切忌不可自斷退路……此番,賢弟僅憑五百人就擊破我數萬齊軍,足以證明賢弟的才能,肥義、趙成、李兌、趙豹等人皆年事已高,趙國其實亦缺像賢弟這般的年輕人才……”
雖然田章說得較爲隱晦,但蒙仲還是能聽懂他的意思,無非就是讓他在趙王何一黨與趙主父一黨之間左右逢源而已,如此一來,無論哪一方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他都不至於會遭到清算。
當晚,蒙仲告別了田章,獨自一人走在回王宮的途中。
走着走着,忽然有一輛馬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他轉頭一瞧,就看到陽文君趙豹從車簾內與他打着招呼。
“小子,回到邯鄲,怎麼不來拜見老夫啊?若非碰巧撞見,老夫還不知你已回到邯鄲……來,上車,到老夫府上喝兩杯!”
『巧?』
蒙仲看了看左右,發現自己所走的這條路,根本不是陽文君趙豹平日裡往返軍營與府邸的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