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爲齊國名將的匡章,其實早就年過半百了,比趙主父都要老上十歲左右。
這不,此刻坐在趙主父與蒙仲面前的匡章,發須花白,臉上也已出現了明顯的皺紋,再加上連日的跋涉趕路,眼眶深凹,因爲疲憊而看起來更顯老態。
反觀蒙仲,卻只有十六歲,面色紅潤、精神飽滿,有着令人羨慕不已的年輕。
這樣年紀的田章,被這樣年紀的蒙仲識破了計謀,趙主父原以爲田章會因此而羞憤,但是……
他擡頭看向田章。
“咦?你並非我儒家弟子?”
在趙主父默然的注視下,田章滿臉驚訝地看着蒙仲,詢問後者道:“可是前些日子我回鄒國,似萬章、公孫丑、陳臻等人,都說你是夫子(孟子)新收弟子呀……”
“是不是哪裡弄錯了?我是莊子弟子,並非孟子弟子啊。”
說着這話,蒙仲此刻也不禁有點心慌。
不是心慌別的,純粹就是擔心這個“謠言”被他的老師莊子得知。
據他近幾年與老師莊子相處的經驗所知,別看他老師莊子平日裡清靜無爲,彷彿世外高人,可一旦暴怒起來,也不是就做不出提着柺棍敲人腦袋的事——用俗話說這叫率直,而用道家的話說,這叫“追逐本心”,總之就是不爽就懟人,從不藏着掖着。
以往,相比較華虎、穆武、樂進那幾個較爲惹事的,蒙仲作爲“大弟子”很少被莊子用柺棍敲,但假如被莊子誤會“叛師”……
當然,其實道家在師徒名分上都很隨意,並不像儒家那麼看重,但問題是莊夫子對儒家印象很差,甚至對儒家聖賢孟子的印象也很差,假如「蒙仲叛出莊子門下成爲孟子弟子」的謠言傳回宋國,蒙仲十分擔心他老師莊子會被氣成什麼樣子。
天地可鑑,他絲毫沒有叛離師門的意思啊!
見蒙仲滿臉惶恐不安之色,田章感覺十分意外,要知道孟子在當世的名聲還是很響亮的,比較莊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當然,這是因爲莊子並不在意名聲,不像孟子,周遊列國二十餘年就是爲了增加儒家對當世的影響力。
毫不誇張地說,無論是當年周遊列國時的孟子,亦或是如今隱居在鄒國的孟子,皆有許許多多的年輕人日思夜想希望成爲孟子的弟子——當然,其中也不乏有希望藉助儒家名聲爲自己前程鋪路的心機者。
但是,想要成爲孟子的弟子,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說儒家也講究“有教無類”,只要願意學習儒家學術,無論是農民、士俠、商賈,都可以投身儒家門下,除非德行有虧——像被儒家逐出門戶的名將吳起,否則,儒家倒也不會驅逐這些人,但是,這並不代表這些人就能成爲孟子的弟子。
記得蒙仲當初跟着其義兄惠盎拜訪孟子時,孟子居有數百名儒家門徒在聆聽孟子授業,可在這數百人當中,真正是孟子弟子的,又有幾人呢?
還不就只是萬章、公孫丑、陳臻那一小撮人罷了。
而現如今,蒙仲明明已被儒家“承認”爲門內弟子,而蒙仲本人卻似乎不認可的樣子,這讓田章感到十分意外。
『難道我真的弄錯了?』
田章皺着眉頭回憶着他前一陣子拜訪恩師孟子時的經過。
他並沒有欺騙蒙仲,待他回到鄒國的孟子居時,他聽說同門師兄弟萬章、公孫丑等人抄錄了一份《孟子》的上部,送給了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當時田章感到很意外,便好奇詢問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是何人,當時萬章、公孫丑等人便笑着說道:“是夫子新收的小弟子。”
關於這件事,田章當時也詢問了孟子,因爲據他所知,孟子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親自收徒了——大多都是由萬章、公孫丑等弟子收徒。
據田章回憶當時的情景,他老師孟子雖然沒有親口承認,但那“笑而不語”的神態,怎麼說也是默認這件事了吧?
“真的不是像章子您所認爲的那樣……”蒙仲頗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釋道。
從旁,趙主父默然地看着田章與蒙仲二人交談。
再低頭一瞧,碗裡的酒水也已經空了。
“……”
他看了一眼正在向田章解釋的蒙仲,在遲疑了半響後,自己從旁邊爐子上的酒缸中舀了一勺酒,默默地抿了一口。
而此時,田章與蒙仲的對話還在繼續。
“孟夫子贈半部《孟子》,這可是許多師兄弟都沒能得到的殊榮啊……”
“我也不知孟子爲何贈我半部《孟子》……”
“我原以爲小老弟是夫子新收的弟子,是否纔得到這般的待遇,哈哈哈哈……”
“誤會,真的是誤會。”
趙主父:“……”
“不過依我看來,錯有錯着,據我所知,小老弟對儒家學術頗爲精通,何不順勢拜入孟師門下呢?莫怪爲兄講地粗俗,我儒家在當世還是頗有影響力的,小老弟你已是莊夫子的弟子,若再拜入孟師門下,當世誰敢再小瞧你?”
“章子此言……唉,在下很感激孟夫子的看重,但這件事實在是……”
“莫非是因爲莊夫子的關係?……哈哈,不必隱瞞,莊夫子素來不喜我儒家弟子,此事世人皆知。不過據我所知,最近孟師與莊夫子的關係好似大爲改善了……”
“咦?竟有此事?”
蒙仲心說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聽聞此言,田章捋着髯須笑道:“這事千真萬確!……我也是聽萬章、公孫丑他們說的,據他們所說,孟師隔三差五就會收到莊夫子的書信,隨後孟師就會立即回信,哪怕是在教授弟子的半途……”
說罷,他臉上露出幾許神往之色,一臉憧憬地說道:“一位是道家聖賢,一位乃我儒家聖人,真想知道這兩位會在書信中聊些什麼……大概是針對世事的辯論吧?”
“唔……”
蒙仲在腦海中聯想了一下,旋即微微點了點頭。
也是,隔三差五就收到對方的來信,如此頻繁的書信來往,除了罵戰也只有辯論世事利弊了吧?
而以莊夫子與孟夫子那兩位德高望重的大賢來說,總不能是書信對罵吧?
“說不定在探討如何使世人皆提倡‘德’的事。”
他猜測道。
“唔唔……”田章亦點了點頭。
“……”
看着聊得默契的田章與蒙仲二人,插不上嘴的趙主父再次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此時,田章問起了蒙仲爲何會在趙國的原因。
蒙仲想了想說道:“是我的義兄惠盎希望我能增漲些見識,是故讓我跟隨宋國的使者李史大夫前來趙國,機緣巧合之下,如今在趙主父身邊擔任近衛……”
“哦。”
田章恍然大悟地看了一眼趙主父。
瞧見這一幕,趙主父心說總算是提及到我了,可還沒等他開口,卻見田章再次把頭轉向蒙仲,笑着說道:“增漲見識,未必要去趙國,若是小老弟不嫌棄的話,不如隨爲兄到臨淄瞧瞧,見識一下我齊國的稷下學宮,那裡真的是充斥着道、儒、名、墨、法各家學術……”
本來趙主父還在自持身份,沒想到田章竟然當着他的面挖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即,他沉着臉說道:“章子,還是先說說你的來意吧。”
聽聞此言,田章帶着幾分似笑非笑的笑容,看了一眼趙主父。
他是擅長詭計權謀的將領,又豈會看不出趙主父先前故意以及蒙仲的意圖呢?
只不過此後的事就連他也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名識破了他計策的少年蒙仲,竟然就是同門師兄弟提及過的,那名疑似被孟子收爲關門弟子的少年。
於是田章順水推舟,一邊與蒙仲拉近關係,一邊將趙主父晾了一邊,反過來挫一挫這位趙主父的氣焰。
還別說,這位趙主父還挺能忍的,忍了足足小一刻時,直到他有意將蒙仲這位“小師弟”拐到他齊國時,這位趙主父終於忍不住了。
心中暗笑了一聲,田章拱手向趙主父告罪道:“見到同門師弟,不經意冷落了趙主父您,還望趙主父莫要見怪。”
田章都這麼說了,趙主父又能說什麼呢?
勉強笑了兩聲說道:“真想不到,章子與此子……竟然還有這層關係。”
“在下其實也很意外,不曾想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遇到這位小老弟……”田章看了一眼蒙仲,微笑着說道。
不得不說,倘若此番看破他的計謀的蒙仲,與他毫無關係,田章自然也會感到尷尬——哪怕他也欣賞這位識破了他計策的少年,但一旦加上“疑似同門”這層關係,他看待蒙仲的關係立馬就不同了。
再加上二人的歲數相差,田章怎麼可能會因爲一名“同門師弟”的才能而感到羞憤呢?在這天底下,似龐涓、孫臏那種師兄弟終歸是少數,更多的,還是蘇秦、張儀那種師兄弟。
更別說是儒家弟子——當地的儒家弟子還是十分團結的。
在一番寒暄閒聊後,趙主父與田章終於進入了正題,即趙國伐齊這件事。
只見田章凝視了趙主父良久,忽然輕笑着說道:“以趙主父的睿智,斷然不會想不到若我齊國覆亡,介時趙國將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那麼,究竟要什麼樣的條件,趙主父才肯撤兵呢?”
看他的樣子,彷彿一點也不擔心趙主父會覆亡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