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謂韓公仲
[原文]
或謂韓公仲曰:“夫孿子之相似者①,唯其母知之而已;利害之相似者②,唯智者知之而已。今公國其利害之相似,正如孿子之相似也。得以其道爲之,則主尊而身安;不得其道,則主卑而身危。今秦魏之和成,而非公適束之③,則韓必謀矣④。若韓隨魏以善秦,是爲魏從也,則韓輕矣,主卑矣。秦已善韓,必將欲置其所愛信者,今用事於韓以完之⑤,是公危矣。今公與安成君爲秦魏之和⑥,成固爲福,不成亦爲福。秦魏之和成,而公適束之,是韓爲秦魏之門戶也,是韓重而主尊矣。安成君東重於魏,西貴於秦,操右契⑦而爲公責德於秦魏之主,裂地而爲諸侯,公之事也。若夫安韓魏而終身相,公之下服,此主尊而身安矣。秦魏不終相聽者也,秦怒於不得魏,必欲善韓以塞魏。魏不聽秦,必務善韓以備秦,是公擇布而割也⑧。秦魏和則兩國德公;不和則兩國爭事公。所謂成爲福,不成亦爲福者也。願公之無疑也。”
[註釋]
①孿子:雙生子。此章系周赧王十三年事。②利害:得利與受害。有別於今天的“利害”之詞,古今異義。③束:結約。④韓必謀:韓必定遭到秦魏兩國的謀算。⑤完之:意思是說保全秦國的利益。⑥安成君:韓國大臣。⑦右契:古代契約以竹木刻制而成,分左右兩塊,左契留着自己準備對合,做爲憑據。右契爲討債時所使用。⑧擇布而割:意思指韓與秦魏的關係可以隨意設計。
[譯文]
有人對韓國的公仲說:“雙胞胎長得十分相似,只有他們的母親才能將他們正確的分辨出來;利與害看起來也十分相似,只有明智的人才能將它們正確的分辨出來。現在您的國家利、害相似,就如同雙胞胎那樣。如果能用正確的方法來治理國家,就能讓君主尊貴,自身安穩;如果不能用正確的方法來治理國家,就會讓君主卑賤,身陷危難境地。一旦秦、魏兩國聯合成功,但卻不是您來促成的,那麼韓國一定會受到秦、魏兩國的進攻。如果韓國和魏國一樣去討好秦國,韓國就成了魏國的附庸,一定會被輕視,國君的地位就降低。秦國和韓國交好,秦國一定會安置它親信的人,讓他在韓國執掌政權,來鞏固秦國的勢力。如果這樣的話,您就危險了。如果您能和安成君幫助秦、魏兩國結成聯盟,聯合成功固然是好事,即使不成功也是好事。秦、魏兩國如果聯盟成功,而且是您促成的,這樣一來,韓國就成了秦、魏兩國交往的通道,韓國的地位一定會得到提高,國君也會更受尊重。安成君在東面受到魏國的重視,在西面得到秦國的尊崇,掌握着這樣的優勢。可以爲您向魏、秦兩國的國君索要好處,以後分封土地,成爲諸侯,這是您最大的功績。如果韓、魏兩國能夠相安無事,您就可以終身做相國,這是您稍差一點的功績。這些都能使國君尊貴自身安穩。況且秦、魏兩國是不可能長期結盟的,秦國怨恨得不到魏國,必定會親近韓國來遏制魏國,魏國也不會永遠聽從秦國的命令,一定會想辦法改善與韓國的關係來共同防範秦國,這樣您就可以如同選擇布匹,然後隨意剪裁一樣輕鬆地應對了。如果秦、魏兩國聯合,兩國就都會感激您;如果不能聯合,又都會爭相討好您。這就是我所說的成功是好事,不成功也是好事的道理,希望您就不要再猶豫了。”
或謂公仲
[原文]
或謂公仲曰:“今有一舉而可以忠於主,便於國,利於身,願公之行之也。今天下散而事秦,則韓最輕矣;天下合而離秦,則韓最弱矣;合離之相續,則韓最先危矣,此君國長民之大患也。今公以韓先合於秦,天下隨之,是韓以天下事秦,秦之德韓也厚矣。韓與天下朝秦,而獨厚取德焉,公行之計①,是其於主也至忠矣。天下不合秦,秦令而不聽,秦必起兵以誅不服。秦久與天下結怨構難,而兵不決,韓息士民以待其釁②,公行之計,是其於國也,大便也。昔者,周佼以西周善於秦③,而封於梗陽④;周啓以東周善於秦⑤,而封於平原⑥。今公以韓善秦,韓之重於兩週也無計,而秦之爭機也,萬於周之時。今公以韓爲天下先合於秦,秦必以公爲諸侯,以明示天下,公行之計,是其於身大利也,願公之加務也。”
[註釋]
①之:猶言此。②釁:罅(xià下)隙,漏洞,此指機會。③周佼:人名,西周大臣。④梗陽:邑名。原屬趙國,此時已屬秦國。⑤周啓:東周大臣。⑥平原:邑名。
[譯文]
有人對公仲說:“現在有一種做法可以對國君盡忠,對國家有益,對自己有利,希望您能夠去實現它。現在如果天下諸侯分散着去事奉秦國,那麼韓國是最受輕視的;如果天下諸侯聯合起來背離秦國,那麼韓國將會是最弱小的;如果天下諸侯聯合起來對抗秦國的做法是斷斷續續的,那麼韓國就會最先遇到危險,這是治理國家、統率百姓的大患。現在如果您讓韓國先同秦國聯合,天下諸侯跟從韓國,那麼這這是韓國帶領天下諸侯事奉秦國,秦國一定會深深地感激韓國。韓國同天下諸侯一樣事奉秦國,卻獨自領受了秦國深深的感激,您實行這樣的計策,對於國君來說,也算是最忠心了。如果天下諸侯不願意和秦國聯合,秦國發布命令也沒有人聽從,秦國必然會出兵討伐不服的諸侯。秦國長時間地與天下諸侯結仇交戰,戰爭沒有結果,韓國就可以趁機休養士卒、百姓等待有利的時機,您推行這條計策,這對於國家,是非常有益的。從前,周佼讓西周同秦國親近,受封於梗陽;周啓讓東周同秦國聯合,受封於平原。現在如果您讓韓國同秦國聯合,韓國的重要性比起兩週來,簡直無法比擬,而秦國爭着與韓國結交的願望,超過同兩週結交時的萬倍。現在您如果讓韓國在天下諸侯之前同秦國聯合,秦國一定會推舉您做諸侯,來昭示天下,您推行這條計策,這對於您自身來說,是非常有利的,希望您加緊努力實施。”
韓珉攻宋
[原文]
韓珉攻宋,秦王大怒曰①:“吾愛宋與新城、陽晉同也。韓珉與我交,而攻我甚所愛,何也?”蘇秦爲齊說秦王曰:“韓珉之攻宋,所以爲王也。以齊之強,輔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面事秦。王不折一兵,不殺一人,無事而割安邑,此韓珉之所以禱於秦也。”秦王曰:“吾固患齊之難知,一從一橫,此其說何也?”對曰:“天下固令齊可知也。齊故已攻宋矣,其西面事秦,以萬乘自輔;不西事秦,則宋地不安矣。中國白頭遊敖之士,皆積智欲離秦、齊之交,伏軾結靷西馳者,未有一人言善齊者也;伏軾結靷東馳者,末有一人言善秦者也。皆不欲齊、秦之合者,何也?則晉、楚智而齊、秦愚也②。晉、楚合必伺齊、秦,齊、秦合必圖晉、楚,請以決事。”秦王曰:“善。”
[註釋]
①秦王:指秦昭王。②晉:指魏國。
[譯文]
韓珉爲齊國攻打宋國,秦王大怒說:“我喜愛宋國,與喜愛新城、陽晉是一樣的。韓珉同我交往,卻攻打我非常喜愛的地方,是什麼原因呢?”蘇秦爲齊國遊說秦王說:“韓珉攻打宋國,正是爲了大王着想。憑藉齊國的強大,如果再加上宋國的輔助,楚、魏兩國一定驚慌,只要他們一害怕,就一定會到西面來事奉秦國。那時大王不損一兵一卒,不殺一人,不經過戰爭就可以割取安邑,這是韓珉爲秦國祈求的事。”秦王說:“我原本就擔心齊國的行動很難預料,一會兒合縱一會兒又聯橫,現在你又這樣說,爲什麼?”蘇秦回答說:“天下諸侯本來使齊國可以理解了。齊國原來已經攻佔了宋國,如果他們向西來事奉秦國,就可以藉助擁有萬輛兵車的秦國輔助自己;如果他們不向西來事奉泰國,那麼宋地也不會安寧無事。中原一帶的白頭說客,都在處心積慮的想離間秦、齊兩國的聯盟,那些伏在車前橫木上,繫好拉車皮帶時刻準備向西而來的說客,沒有一個說應該親近齊國的;另一些伏在車軾上,繫好拉車皮帶時刻準備向東而去的說客,沒有一個說應該親近秦國的。他們都不願意齊、秦兩國聯盟,爲什麼?這就是魏、楚兩國聰明,而齊、秦兩國太傻了。魏、楚兩國聯合一定會窺探齊、秦兩國的動靜,齊、秦兩國聯合必然要圖謀魏國、楚國,還是由您來決斷韓珉攻打宋國之事吧。”秦王說:“太好了。”
或謂韓王
[原文]
或謂韓王曰:“秦王欲出事於樑①,而於攻絳、安邑,韓計將安出矣?秦之慾伐韓以東窺周室甚,唯寐忘之。今韓不察,因欲與秦,必爲山東②大禍矣。秦之慾攻樑也,欲得樑以臨③韓,恐樑之不聽也。故欲病之以固交也。王不察,因欲中立,樑必怒於韓之不與己,必折④爲秦用,韓必舉矣。願王熟慮之也。
“不如急發重使之趙、樑,約復爲兄弟,使山東皆以銳師戍韓、樑之西邊,非爲此也,山東無以救亡,此萬世之計也。秦之慾並⑤天下而王之也,不與古同。事之雖如子之事父,猶將亡之也;行雖如伯夷,猶將亡之也;行雖如桀、紂,猶將亡之也。雖善事之無益也,不可以爲存,適⑥足以自令亟亡也。然則山東非能從親,合而相堅如一者,必皆亡矣。”
[註釋]
①出事於樑:指對魏國發動戰事。②山東:崤山以東,這裡指崤山以東的諸侯國。③臨:兵臨。④折:反過來。⑤並:兼併。⑥適:恰恰。
[譯文]
有人對韓王說:“秦王如果討伐魏國,然後攻打絳地和安邑,那麼韓國將怎樣應對呢?秦國之所以出兵討伐韓國,是想要儘快滅掉周王朝,只有這個纔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倘若現在韓國不清楚這一點,打算與秦國聯合,這必將是六國的大禍。秦國之所以想要討伐魏國,是想要奪取魏國,以兵臨韓國,因爲擔心魏國不聽從命令,因此纔想給魏國點顏色看看,以鞏固秦、魏的邦交。大王倘若不清楚這些,而想要保持中立,魏國必定會很怨恨韓國不救助自己,魏國必將反過來爲秦國所用,到時候韓國必將被攻取,希望大王您好好考慮考慮。
“您不如馬上派遣特使前往趙、魏兩國,與他們結成兄弟一樣友好的同盟,讓崤山以東的六國都派出精銳部隊戍守韓、魏兩國西面的邊界,不這樣做崤山以東的國家都將無法救亡圖存,這是恩澤萬世的長遠之計。秦國想要吞併諸侯,稱王於天下,它和以往的稱王不同。即使是像兒子事奉父親一樣的去事奉秦國,最終仍然會被秦國滅亡;做事即使是像伯夷禪讓王位一樣高尚,也仍然會被滅掉;做事即使是像夏桀、殷紂那樣無道,但仍將被滅掉。即使好好事奉秦國,也不會有任何好處,憑藉這個不能使自己得以保存,反而會加速自己的滅亡。這樣看來倘若山東六國不能建立合縱聯盟,堅守盟約,團結一致的話,必將都會被秦所滅。”
謂鄭王
[原文]
謂鄭王曰①:“昭釐侯②,一世之明君也;申不害,一世之賢士也。韓與魏敵侔之國也③,申不害與昭釐侯執珪而見樑君④,非好卑而惡尊也,非慮過而議失也。申不害之計事曰:‘我執珪於魏,魏君必得志於韓,必外靡於天下矣⑤,是魏弊矣。諸侯惡魏必事韓,是我免予一人之下⑥,而信於萬人之上也⑦。夫弱魏之兵而重韓之權,莫如朝魏。’昭釐侯聽而行之,明君也;申不害慮事而言之,忠臣也。今之韓弱於始之韓,而今之秦強於始之秦。今秦有樑君之心矣,而主與諸臣不事爲尊秦以定韓者,臣竊以爲王之明爲不如昭麓侯,而王之諸臣忠莫如申不害也。
[註釋]
①鄭王:指韓釐王。一說,指韓桓惠王。②昭釐侯:指韓昭侯。③敵侔(móu謀)之國:指國力相同的國家。④珪:帝王、諸侯在進行朝會、祭祀典禮時拿的一種玉。⑤靡:耗費。⑥免:通“俛”,即“俯”的異體字,猶言俯首,低頭。⑦信:通“伸”。
[譯文]
有人對韓釐王說:“昭釐侯,是一代明君;申不害,是一代賢人。韓國與魏國是國力接近的國家,申不害與昭釐侯手拿着珪玉去覲見魏王,他們並沒有喜歡卑賤厭惡尊貴,也不是考慮不周議事失策。申不害謀劃此事時說:‘我們手拿珪玉去朝拜魏國,魏王一定會對韓國志得意滿,然後肯定會向天下諸侯用兵進而消耗魏國的國力,這樣魏國慢慢地就衰敗了。天下諸侯怨恨魏國必然事奉韓國,這樣我們雖在一人之下低頭,卻可以高居萬人之上。想削弱魏隊,使韓國的權勢得到重視,沒有什麼比覲見魏國更有效的。’昭釐侯聽從意見並加以實施,他是一個明君;申不害考慮問題並說出來,他是一個忠臣。現在的韓國比以前的韓國弱小,而現在的秦國卻比原來的秦國更爲強大。現在秦王有魏王那樣的野心,而大王和大臣們卻不從事尊秦的活動,來安定韓國,我私下認爲大王不如昭鰲侯英明,大王的大臣們也不如申不害忠心。
[原文]
“昔者,穆公一勝於韓原①而霸西州,晉文公一勝於城濮而定天下,此以一勝立尊令、成功名於天下。今秦數世強矣,大勝以十數,次勝以百數,大之不王,小之不霸,名尊無所立,制令無所行,然而春秋用兵者非以求主尊成名於天下也?
“昔先王之攻,有爲名者,有爲實者。爲名者攻其心,爲實者攻其形。昔者,吳與越戰,越人大敗,保於會稽之上,吳人入越而戶撫之。越王使大夫種行成於吳,請男爲臣,女爲妾,身執禽②而隨諸御③。吳人果聽其辭,與成而不盟,此攻其心者也。其後越與吳戰,吳人大敗,亦請男爲臣,女爲妾,反以越事吳之禮事越,越人不聽也,遂殘吳國而禽夫差,此攻其形者也。今將攻其心乎,宜使如吳,攻其形乎,宜使如越。夫攻形不如越而攻心不如吳,而君臣上下少長貴賤畢呼霸王,臣竊以爲猶之井中而謂曰:‘我將爲爾求火也。’”
[註釋]
①韓原:地名,位於今山西芮城東北方向。②禽:禽鳥,這裡指拜見別人時攜帶的禮物。③御:下層的管事的人。
[譯文]
“以前,秦穆公在韓原打了一次大勝仗,從此稱霸西部,晉文公在城濮打了一次大勝仗,就佔有了天下重要的地位。這些都是憑藉一次大勝仗就稱霸諸侯,名揚天下。現在秦國幾代都很強盛,大的勝仗打了有幾十次,小的勝仗就有上百次,打了勝仗未能稱王,打了小勝也未能稱霸,沒有立下尊崇的名分,制度法令也未能得到推行,但是春秋時期使用武力戰爭,難道就不是爲了立下尊崇的名分,揚名於天下嗎?
“以前先王發動的戰爭,有的是爲了聲名,有的是爲了實利,追求聲名的攻其內心,追求實利的要攻其形體。以前,吳、越交戰,結果越國慘敗,在會稽山上得以保存,吳國侵入越國,監視、鎮撫他們。越王勾踐讓大夫文種出使吳國,請求讓越國的男子做吳國奴隸,女子做吳國人的小妾,並親自帶着禮品跟在管事人的後面。吳國人果真答應了他們的請辭,同越王議和,但是不和它結盟,這就是攻其內心啊。後來越吳兩國再次交戰,吳國大敗,也請求讓男子做越國的奴隸,女子爲越國人做小妾,吳國反過來用越國事奉吳國的方式事奉越國,但越王卻沒有答應,於是就滅掉了吳國,擒獲了吳王夫差,這就是攻其形體啊。現在如果想要攻心,就要像吳國那樣;如果想要攻其形體,就要使自己像越國那樣。倘若攻其形體沒有越國那麼徹底,攻其心理不像吳國那樣寬容,君臣上下,無論長幼,貧富貴賤,都高呼稱王稱霸,我私下裡覺得這就好比是自己掉進了井裡,卻對人說‘我將替你找火’一樣。”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