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湮被弄雪拉着一路朝宴客廳而去,她的鼻子發酸,眼睛漸漸有些溼潤。她想起昨天在雪峰山腳下和蔽月度過的一整天時光,那種感覺,卻是甜蜜而繾綣的。那時,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跟在自己喜愛的男人身邊,平凡卻充滿溫馨。
而當她回到煙影宮,做回小姐後,一切便不能隨自己的心意。比如此刻,弄雪執意要拉她去見宴客廳見外人,她就是很不情願的。
來到宴客廳門口時,弄雪忽然停下,她朝暮湮望去,暮湮的臉上盡顯悵然。她知道暮湮悵然是爲了什麼,所以她也不會問。她只是低聲對着暮湮道:“你這樣是想讓爹爹很難看麼。”
“姐……”暮湮鼻子一酸,她不是想要父親難看,她只是不想去見那所謂的重要之人而已。在她的心上,蔽月比那重要之人更重要,她想父親能夠明白這一點。
“進去吧,湮兒。”弄雪拍了拍她的手背,沒有安慰暮湮,只是告訴她,她該面對的現實:“你我姐妹生爲無恨城城主的女兒,有一些責任需要我們去肩負。也許這些責任,重到讓我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心願。”
弄雪肅然的神情讓暮湮無語,姐姐說得話入情入理,她無法辯駁。垂眸,任由弄雪替自己整理好儀容,然後隨着弄雪踏入了宴客廳。
空氣中充溢着酒香,還有各色菜餚的香氣。想必,來的人真的是頂重要的。
“湮兒來了?”秦歸路一臉慈愛地望着剛進來的暮湮道。
暮湮被弄雪拉着走到了秦歸路的身旁,知有他人在場,不敢造次,便微垂了頭低聲喚着:“爹爹。”
“湮兒,你坐吧!”秦歸路指了指弄雪下首的空位。
暮湮便在侍婢的攙扶下,坐到了那個位置。半晌,她還不敢擡頭,只是愣愣地坐在位置上不語。
“今天來的貴客其實也不陌生了,湮兒,你不必過分拘謹。就當是,就當是故人重逢吧。”秦歸路見女人矜持不已,似乎察覺到女兒的不安。
故人重逢?暮湮旋即擡頭飛快地瞥了一眼在座的人,只見一派書生打扮,手持摺扇的白斂塵、一頭銀髮長相陰柔的百里霜、還有那一副慵懶閒散之氣的龍沃此時都將目光凝聚在了自己的身上。
暮湮臉一紅,瞬間便明白了此次父親叫自己來的目的。想必,眼前這三個人都是父親的滿意人選,只是,到底誰能娶到自己還沒最後揭曉。
弄雪說的不錯,父親做這些,都是爲了自己好,想想,更是爲了無恨城好。只是,父親可曾問過自己的心意?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暮湮想反抗,卻又是那麼無力。
“湮兒,他們都是各宮城的城主,其實你,應該跟他們見禮以示尊敬。”父親輕聲而慈愛。
可暮湮卻恍若未聞,她的心思,全部糾結在如何才能婉拒他們求娶自己的事情之上。她不想嫁,除非,對方是蔽月。
“湮兒,湮兒,爹爹在和你說話!”弄雪見暮湮只顧發愣,忍不住低聲提醒她。
暮湮回過神來,回覆父親:“是,爹爹。”
可她卻坐着未動,並沒有向三人見禮。秦歸路臉上微變,女兒有心事,根本沒有好好聽自己說話。
“咳咳”,夜梟輕咳兩聲打破了沉默,他面無表情地望了一眼暮湮:“二小姐不必拘束,這是你的家裡。”
暮湮身子微顫,好些時候沒有與夜梟打照面,此時卻於這宴桌上見了,心裡不免生出一些不自在。
但她極力剋制自己心裡的不自在,一雙水眸淡淡望着夜梟:“夜梟大師過慮了,湮兒豈是拘泥之人?”
弄雪聽出暮湮話中的不悅,伸手,扯了扯暮湮的袖籠,暮湮只當不知。
“那,大家開始用飯吧?”秦歸路見氣氛有些冷,便笑着道。
越總管一拍手,便有兩個侍婢上前來爲衆人斟酒。暮湮不能飲酒,但面前的杯子卻也被滿上了。
弄雪見暮湮沒有動筷子,便爲她夾了一點平時喜歡吃的素菜。趁其他人不寒暄時,她對暮湮低聲道:“妹妹該多吃點,等下才有精力應付其他的安排。”
“啊?”暮湮愣住,眼下的時間就讓人很難熬了,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安排的。
銀筷,握在手裡,微微泛着寒光。這絲寒光,便緩緩蔓延至心尖。即使弄雪不再說明到底還有什麼樣的安排,但暮湮的直覺告訴她,那些安排必定是最難熬的。
因爲,這些事情都和夜梟脫不了干係。暗自揣度,或許宴會之後的安排,與求娶自己的事情也是有着莫大的關聯。
暮湮輕輕撥了一點飯入口,細細咀嚼。她吃得很慢,也很費力。滿桌的菜餚,她卻連看一眼的興致都沒有,就更別說是吃的慾望了。但衆人眼前,她又不能表現得太冷漠,那樣,會讓父親難堪。所以,她只是恪守禮儀地象徵性吃了一點。
“湮兒,你吃得有些少,這樣身子會受不住。”身邊,另一個人開了口。語氣甚是溫柔。
暮湮一驚,她聽出這是無癡城城主龍沃的聲音。她的手僵了僵,微微側首,對上龍沃那雙眸子,輕聲道:“沒事,已經吃得很多了。”
龍沃今天穿了一件湖藍色錦袍,半數黑髮只用一根湖藍色髮帶束住,其餘皆自然垂散於背部。與初見時有着不小的區別,今日的着裝顯得要自然合適。這樣的打扮更襯托出他長身玉立,丰神朗朗。
見他目光炯炯的打量,暮湮有些窘迫。便移開了視線,微微斂着眉眼。
“湮兒近來可好?”許是龍沃挨着暮湮而坐,交談更比其他人方便。這樣的安排,也不知道是否是秦歸路的一種暗示。但,不管怎樣,能伴隨美人身側,龍沃便覺得是幸事。
“還好,有勞龍城主記掛,湮兒很感激。”暮湮低聲回答,卻不敢再看龍沃。
“龍城主只顧着讓二小姐說話,卻不知道讓她多吃些東西,這可不厚道。”對座有人發話,是個男子的聲音。
暮湮剛要開口,卻見剛纔說話之人已經站了起來,夾了一筷子鮮嫩的魚肉隔座遞了過來。
暮湮尷尬不已,他是要把這魚肉夾到自己碗裡來。可是,他伸直了手,卻沒能辦到。
因着桌子比較寬大,又是圓桌,正好暮湮與他之間的距離是最遠的。而此刻桌上的氣氛卻最是微妙,幾乎所有人都凝聚在了暮湮對座那人伸出的手上。
她沒有動,他便不動。用自己的筷子來爲他人夾菜已是不妥,更何況,他是夾給一個未出閣的女子。
她擡眸,正對上他僵硬的笑臉。他在對她笑,卻笑得很硬,很冷。
她不明白,他爲什麼要爲她夾這一筷子魚肉。她雖然愛吃魚,但,此刻,因着是他夾的,她便覺得十分噁心。
氣氛靜謐無比,這伸出的手該怎麼收回?這遞過去的菜,暮湮是否會接?
對於別人來說,進也難,退也難。而暮湮卻是以冷漠相對,她的冷漠,便是一種態度。
秦歸路淡淡地望着眼前這一幕,眼底有着一絲愕然。任他如何老辣,也斷沒想到白斂塵會有此一舉。上次白斂塵向夜梟動手便吃了虧丟了臉面,本以爲這次求取暮湮的人裡面不會有他,可偏偏最終他又在其中。
眼下,秦歸路到有些替女兒着急。他對女兒是越來越不瞭解,也猜不透女兒心底到底怎麼想。
但最好,還是不要傷了和氣。可女兒,偏偏是冷漠相對……
雖然,這樣僵持的氣氛有些令人尷尬。但此刻若由他這個父親出面化解,反而覺得有些不妥。
夜梟眯眼,一絲冷笑噙在嘴邊,似有不屑。
龍沃捏着酒杯,眸子似笑非笑盯着白斂塵那筷子上的魚肉。忽然,他杯子一放,桌面便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
剛要開口,卻被身旁一頭銀髮的百里霜暗中抓住了手腕。龍沃強行忍住,有些不滿地側眸回望了一眼百里霜。
百里霜並不看龍沃投來的眸光,只是微微低頭,一縷銀髮垂下,遮擋住半邊的面容。他一手執着酒杯慢飲,一手攥緊了龍沃的腕子。似乎,他故意要讓眼前的笑話繼續演繹。
“白城主,暮湮小姐前兩日受了些風寒,有些咳嗽,雖無大礙,卻不宜吃魚肉。”一個晴朗的聲音響起,大家望去,正是一身素衣,面貌俊朗的季姜。
百草穀神醫開了口,冷掉的場子便開始回溫。季姜的話,化解了三方的尷尬。一來,不讓秦歸路爲難,二來,爲暮湮擋開這一箭,三來,也給了白斂塵一個臺階下。
越總管一邊打着哈哈道:“是啊是啊,二小姐這兩天的菜都是讓廚下另外備着的。”
白斂塵自然是順竿子而下,他豈能再和暮湮僵持下去?他到現在總算才明白,暮湮可不是弄雪。弄雪常隨秦歸路出外走動,人情世故自然諳透。但暮湮卻幾乎是一片空白。她在秦歸路面前是嬌嗔,在他人面前卻是冷漠不懂周旋,更別說是留人情面了。
這次,自己爲獻殷勤而自討沒趣,說來也是活該。原本,他對暮湮就是懷着一種企圖。未必,是真心憐惜美人。
“來,不如大家一起幹一杯!”秦歸路此時舉起酒杯,盡力做到賓主盡歡,將方纔尷尬氣氛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