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洞穿他內心深處那隱秘的哀傷,卻含一縷淡薄如霧的微笑不去揭穿他:“是嗎?”
“是,就是這樣,你以前很愛纏着我,總是會主動來找我!”他竟然記得這般的清楚,彷彿在緬懷中刻骨銘心的往事。
我表面上露出訝異的神色,而內息卻生出悲涼。
“秦暮湮,對你很重要嗎?”我徐徐問出這個問題,引來的他長長的沉默。
他不答,臉上是濃郁的痛楚:“我不知道是不是很重要,只知道自她跳下懸崖後,我再沒有開心過。”
這是一個爲情所困爲愛而傷的男人,即便他擁有着無邊的魔力,卻也沒能救回那個跳下懸崖的女子。
爲愛癡迷,爲情所困的人往往不知道該如何越過情愛中的迷障。
我嘆息,我像秦暮湮,但我不是她!
我住在暮湮住過的屋子裡,他告訴我,這個屋子的一切都維持着原來的樣子。他每天命人打掃,不讓這屋子有一丁點灰塵。他希望暮湮哪一天回來,能夠舒舒服服地在這裡住着。
我苦笑,莫非他安排我住進這屋,我便能成爲他的湮兒?
他說:“就算是假的,也算是一種慰藉。”
我無語,便隨了他的心意。
來侍候我的婢女叫小夭,那是一個憨厚美豔的女孩。她和我的膚色不一樣,我的肌膚如白玉,她卻是小麥色。
她在見到我的那刻,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我知道她和所有人一樣,以爲我就是秦暮湮。
她蹲在我的身邊,喃喃訴說:“小姐,你知道麼,當日你逃出幻城,王上他差點殺了我。”
話中有着幾分恐懼,卻沒有對她口中小姐的怨恨。
我望着她,淡淡的笑着,卻沒有說話。
她又說:“小姐走了之後,王上很震怒,發誓哪怕是將天地掀翻也要找到小姐。”
之後,他奪取五城,兵臨城下,這樣的舉止算來和掀翻天地沒有絲毫的差別。
小夭也不管我的沉默,只是將自己的話說出:“王上雖然震怒,其實也很癡情。至少在奴婢的心中,王上從來沒爲一個女子這樣震怒,這樣不顧一切過。”
“是麼?”我看小夭一眼,不置可否。
“王上很愛小姐,哪怕小姐是他的妹妹,王上也做不到不愛你。”小夭的語氣黯然。
我有些吃驚她所說的話,記憶深處的那些往事似乎離我很遙遠,雖然曾經如此美好,可畢竟最後都只化爲夜幕中的煙花璀璨而逝。
繁華燦爛之後的菸灰似還帶着灼熱的氣息灼燒了我,我有些酸澀問她:“你認爲我是暮湮小姐麼?”
“你的樣子和湮兒小姐一樣,若說不是,奴婢還真的不敢說不是。只是若說是,你與湮兒小姐,又似乎有着不一樣。”
小夭凝神看我,脣角勾勒出一朵笑紋,稀薄又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
“怎樣的區別?”我別開了視線,頭上冰涼的銀釵流蘇一下一下輕輕碰觸額角,在明亮的燭火下劃出一道道微涼的光。
小夭想了想:“奴婢認識的湮兒小姐嬌弱溫柔,但奴婢現在見到的湮兒小姐卻是冷傲疏離。”
我忽然一笑,輕聲道:“共同點就是擁有同一張臉對麼?”
“不錯!”小夭點頭。
我沉默不語。
我無法同人親近,也無法讓人親近我,我不認爲自己該同別人有什麼交集。
“小姐,你是她嗎?”小夭睜着一雙美目,怔怔地看着我。
人死如燈滅,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想必小夭也知道。只是我的出現讓她不得不迷茫,這世上是否有鬼魂,有前世來生?
我擡眸看她:“你若將我當她,我便是她,你若認爲我不是她,我就算是她也不會是她。”
“小姐說話太深奧了,奴婢不懂。”她惶然地低頭。
我笑着搖頭,她已經爲我備好沐浴的水。繞過屏風,她爲我褪下衣衫,扶着我進入了浴桶。
浴桶中氤氳的水汽迷離我的視線,我用手撩撥着水面的嫣紅花瓣。
小夭爲我輕輕揉擦着身子,爲我添加熱水。可是,我的身子一直冰涼。
我能察覺小夭的訝異,她不敢問我,而我也沒有告訴她的必要。
第二天,我穿着他爲我準備的衫裙去見他。
剛進溫香殿的門,我便看見他那炙熱而驚異的眸光向我射來。
我蹙眉,擡頭冷冷問:“想必我身上的衫裙,都是你特意按照暮湮的喜好命人連夜縫製的吧?”
“怎麼了?”他沉眼看我,低啞道:“我想你應該會喜歡。”
“我是草木之身,不適合穿這麼美麗的華服。”我不願接受他的好意。
他不以爲意,低笑道:“自古紅粉贈佳人,寶釵當然送美人,湮兒喜歡的衣裳自然預備給湮兒穿。”
“可無論你怎麼做,我都不是她!”我拿眼瞪他,覺得他所做的都太可笑。
他戲虐一笑:“不管你是不是她,你都需要穿衣服。難道說,你要像搶人家的食物一樣去街上搶人家的衣服穿?”
我啞然,看來,我的行爲都被他了如指掌。
“我要離開這!”我冷冷道。
他沉聲:“何必?”
“你不怕我真是秦暮湮,而這次回來,就是爲了殺你嗎?”我挑眉問他。既然將我當秦暮湮,那麼我是不是可以利用死去的秦暮湮嚇一嚇他呢?
“你覺得你的話能嚇住一個億兆年不死的魔嗎?”他走下王座,健碩的身姿擋在了我的眼前。
我被他凌厲的氣勢微微震懾住,隨即,我冷漠直視他:“或許我就是來取你的命的!”
他微微嘆息道:“你殺不了我。”
“我會努力去殺你,你最好防着我!”我冷聲道。
他俊美的臉龐上籠起一層詭異的笑:“你殺不了我,我也不會讓你走!”
“我是否殺的了你就看你的命數,我要不要走,那就得看我!”我的身上激泠泠一涼,聽他的話中的要死,即使我想走也是不可能的了。
他挑眉回視我:“滿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魔,沒有人能夠鬥得過魔!”
“你別想控制我!”我偏頭,冷漠對他。
他開始嘲弄我:“你已經被我控制了,不是嗎?!”
“你若強迫我做不願意做的事情,我會與你同歸於盡!”我隱隱不安,不知道他想怎樣對付我。
他笑,笑得狂妄:“那就試試?”
“試試就試試,別以爲我怕你!”我瞪他,不肯向他服軟。
他伸手鉗制我的下頜:“你,要溫柔!”
“像秦暮湮這樣?”我偏頭,語氣如寒冬時節河面上的薄冰:“然後,被你逼死?”
他看我很久,之後嘆氣:“我愛你,不會讓你再死一次!”
?我歪頭望他,嫣然一笑:“這是就是你的柔情陷阱?”
他有片刻的怔忪:“我這麼不堪麼?”
“男人大抵都如此!”我恢復了我的淡漠。
“是嗎?”他放肆地湊近我,強行在我脣上印下一吻:“或許我會是個例外,你可以試一下!”
我鄙夷地叱呵:“你……無恥!”
可他對我鄙夷饒有興致,笑意更深:“罵得好!”
我無言。
?這個健碩而邪魅的男子此刻與我只有咫尺的距離,他瞬間綻放的笑容帶着挑釁,倒映在我的眸中卻成了一種蠱惑。
我想起了城民們傳言中的秦暮湮,突然間涌起一種強烈的衝動,彷彿串出一簇火焰灼熱而濃烈。
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留在他的身邊本就是我來無恨城的目的,我爲何忽然想着要逃開?
我決定留下。
轉身,我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笑。
我擁有着一張同暮湮一模一樣的臉,他不會對我設防。
時日一長,我不信我找不到他的破綻,我不信不能殺了他!此刻,我所要做的就是忍耐。
月如霜,香馥郁,煙影宮的桂花開得很好。
我佇立於階前,看着遙遙天幕出神。天地何其大,人何其渺小,正因有這樣的感覺,所以心境纔會寥落。
有風拂過,吹動我素白如雪的衣袂。
步下階,踮起腳尖,擡起雙臂,我輕盈起舞。泠泠地月色下,我纖腰旋轉,將粉色披帛一拋一甩,便有漫天的桂花被我拂落。
我聽見風中傳來隱隱的嘆息。
“你的舞姿真美,因柔若無骨而更顯風流嫋娜,看似風流嫋娜卻又帶着淒厲決絕。”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起舞,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舞姿如何,是慘不忍睹還是宛若天女,我從來沒想過。
只是今晚,望着從桂花香飄蕩的風中走來的他,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答案。
所謂驚鴻一瞥,便是他眸中所蘊含的全部。
我收住身形,看着他走近我。
“她會跳舞麼?”
他稍稍走神,低聲道:“不會。”
我故作詫異地側頭看他。
他眸中籠着模糊的感傷,聲音漸次低了下去:“因爲血咒纏身而被疾病折磨,她根本沒有體力來跳舞。”
“病美人!”月色下,我微微笑着,帶着一抹自嘲。
“你雖嬌弱,但你比她健康。”他定定地望着我,眸中閃過迷離:“她有很可怖的心絞痛,隨便一次都可能要了她的命。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她會死於她的心絞痛。可沒曾想到,她最後卻不是死於疾病,而是……”
說到道這,他住了嘴。他緩緩閉上眼,將眸中神色一併斂去。
我本想靜待他說下去,但見他此刻神情,估計他不會再說。我無聲而笑,轉身便走。
他忽然拉住我,眸底泛着幽幽光澤:“以後,我會將她的一切都告訴你。”
“你不再將我當她了麼?”我忽然笑着問。
他看了我半晌,茫然道:“不知道。”
我笑着搖頭,他到底將我當誰,其實我根本不在意,因爲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是誰就行了。
“不管你是不是她,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他語氣溫柔,似情人一般。
我看着他,淡漠道:“何必做無用的事情?你該提防一下,我什麼時候會殺了你!”
“你會愛上我嗎?”他捉住我的手,眼神炙熱。
我別開臉不看他,給他冰冷的迴應:“不會!”
“這麼篤定?”他啞然失笑,眸底點點波光晃動。
我回眸看他,決然的話毫不猶豫刺向他:“當然!”
他凝神思忖片刻,最後帶着一抹寵溺的意味:“就算你永無可能愛上我,我也不在意。”
“你自尋煩惱而已!”我嗤笑。
他不氣不惱,低聲道:“你不肯愛我,就讓我愛你!”
“放手,我要回房歇息了。”我望着他,冷漠而疏離。
他鬆手,我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酸與的聲音。
“王上,你還認爲她是湮兒小姐嗎?”
“不知道。”
“那……”
“不管她是誰,我會讓她永遠留下,我不想再失去她!”
“王上……”
“走吧。”
我已經進了屋子,合上門,吹熄那跳躍的燭火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