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捲起,風忽安忽烈,濤水浮出陡尖的浪。
“泥鰍來說,前面要走虎爪彎,他得去跟伍老大商量怎麼過,讓我們先停船稍歇。”蕭維走上船頭對墨紫說完,禁不住多看她兩眼。
她今日穿了一身至膝長裙配淡煙筒褲,腰間繫小劍,腳蹬灰皮長靴。裙子樣式極簡單,長袖圓領套到膝頭,玫瑰色棉粗布,沒有繡花,沒有圖案,分叉的裙襬隨風吹起,彷彿一朵雲。而她的頭髮,也很簡單扎高了一束,和裙襬一起飛。
他雖然不喜歡這種裙裙褲褲的穿法,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大江面,這樣的大江風,她這樣一身,真是十分好看,應無限好景。
“歇到何時再出發?”她雙手攏在額前,看對面甲板上伍成走了出來,然後船就下了錨。
“用罷午飯。”伸手能握到她飄揚的髮絲。這麼近,卻捉摸不定她的心思。
“那就吃飯吧。”她轉身微笑,動作輕巧幾個縱跳便到了甲板上,指揮衆人停船休息。
他不離左右,“墨紫,你究竟想什麼?”
“不是我想什麼,而是他們在想什麼。蕭將軍所要做的,就是擦亮你的劍,隨時準備着,直到咱們安全上岸。若動不到吟月,那是最好。其他的事,交給我罷。”讓她說什麼呢?她都不知道會怎麼樣。
然而,預備了很久,發生卻在一瞬間。
正在吃飯時,臭魚跑進來,“墨哥,有動靜了。水下的耗子,將咱們船底咬出一個洞來。去看看不?”
一桌人都騰地站起,除了墨紫還能定心吃完最後一口。
“耗子走了沒?”這才站了起來。
“走了,怕他們起疑,我還沒讓人堵。”臭魚也一點不緊張,“等你看過再說。”
“都光明正大來鑿洞了,我們還怕他們起疑?趁現在,我帶弓箭手先發制人,打一陣前鋒。”魏佳磨拳擦掌。
“硬碰硬的話,我們吃虧在人數比對方少。就算能贏,也會是一場血戰。而要把我們這邊死傷減到最低,必須智取。忍耐,讓對方以爲我們不堪一擊時,就是還以顏色的機會。”墨紫離桌,又對蕭維說,“大哥,泥鰍可能會以前路險峻而提出帶人上船,你只管同意,千萬別讓他懷疑。”
“他們的船上能有多少人?”蕭維和魏佳的意見相同,沒必要等。
“最少兩百人。論單兵作戰能力,他們可能根本不能同咱們的人相提並論。但他們是船幫,這種環境下,就是如魚得水。而我們船上不是每個人都水性極佳的。魏佳不是,悄悄不是,隨我們執行任務的內衛也不是。”要等她的陷阱包住對方的陷阱,同時她這邊不損分毫,這是她的目標。
魏佳聽得一愣一愣的,“單兵作戰能力?嘿,墨紫,我發現你還真懂打仗啊。”
墨紫笑笑。
蕭維雖然也詫異,但他有更重要的問題,“這幾日我只數出三四十人來。那船吃水量雖重,我也以爲是貨。他們雖然有心要吞我們,不過是黑吃黑,爲何會舍私貨而裝兩百人來攻?莫非對方識破我們的身份,而他們和大求有勾結?”
墨紫還是笑笑。所以說,蕭維不是能隨便對付過去的人。
蕭維讓她越笑越覺得其中古怪,“莫非你有事隱瞞了我們?”
“無論如何等等吧。我既不想對方打到這艘船上來,也不想要到水裡跟他們拼命。”墨紫顧左右而言他,叫上臭魚,便往外走,“大哥,從現在起,你負責拖着泥鰍他們。而在日落之前,定要分出勝負。”
“你去哪兒?”明明自己纔是發號施令,帶兵打仗的那個,但他清楚水上進攻和防禦都不是這隻船的強項,而引對方上船來的話,死傷必不可免。便是有古怪,事情已經迫在眉睫,暫時先不能追究。
“我去溜達一圈。”秘密雖然終究藏不住,不過藏得一天是一天。
墨紫和臭魚下到貨艙最底部,進入偏尾的一間隔艙。水蛇正在那兒等。一見他們,就拉開地板。
原來貨艙下面還有一層。
“洞有多大?”墨紫邊下梯子邊問。
“海碗口大小,但周圍的板都讓他們打薄了,只要吃重到一定程度,就會擴開。”水蛇在前頭走。
這層是全船最重要的部分,三分高在水面之上,七分在水下。頭尾兩邊的轉輪機械用來啓動和控制風扇型隱舵,能任意調節船向速度,以及避險。雖然爲數不多,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但她在不顯眼的角落安裝了有一定透明度的水玉片,眼孔大小。船兩頭更有秘密出入口,貼近水面,直接放舟鶻而不會引人注意。
“墨哥,你放的那水玉片真好用,水老鼠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小動作都落在咱們眼裡。就是太少太小,多裝些就好了。”臭魚喜歡這新奇玩意。
水玉片就是水晶,古代技術難以雕琢,透明度也各有不同。幾片而已,她花了近三千兩,想着水晶和玻璃的成分差不多,這銀子出去時肉痛得厲害。而且,這樣的開銷不能跟皇帝報。誰的船用水晶作料啊?
“只能看極近處,用處不如我預想得大。”
她走到尾部,見那個洞汩汩往裡進水,內衛們正在淘接。撩起褲腳脫了鞋,親自看後才叫他們補艙。
“照洞口大小來看,應該要四個時辰左右才能對船的平衡造成影響。”水密隔艙的主要功能是防止船沉底,卻被人利用成“定時炸彈”了,“這個伍成確實挺厲害的。”
“於中。”水蛇突然說道。
臭魚盯緊他二哥,“你不是說於中在船上吧?”
“墨哥,此人武功不高,對船隻卻十分熟悉,甚至能繪製船圖。”水蛇告訴墨紫。
“哦?”墨紫一想,“難道這船其實就是於中的?”
“老天有眼,今日便能手刃仇人。”臭魚眯起眼,臉上出現厲狠色。
“墨哥,若真是於中的船,就更得謹慎些。”水蛇真正的意思。
“最爲謹慎的辦法——”墨紫咬脣,“下水。”
臭魚水蛇同時朝她看了過去,問道,“現在?”
一個時辰後,墨紫回到甲板正艙房,恰好聽到泥鰍在和蕭維魏佳說話。他果然帶了二十名壯漢上船,藉口等會兒要進的江道狹窄激流,需要有經驗的撐篙打帆。蕭維按她交待的,答應了。
泥鰍提到第二個要求:兩船以鎖鏈尾頭相接。
這讓蕭維猶豫了好一會兒,不肯輕易就應,卻讓人叫了名義上的船大臭魚來問是否妥當,然後才最終點了頭。
說好半個時辰後出發,人各就各位,鏈子也搭上了。
隨着伍成的船起錨,泥鰍喊一聲,“起錨了。”
錨是啓了,但帆拉得不起勁。
泥鰍轉頭去看,發現他帶上來的那些人居然不見了。
“怎麼回事?我的弟兄們呢?”頓時覺得不妙。
但他沒有機會再問一遍,就被贊進一掌拍飛入江。
蕭維去看墨紫,掩不住驚訝的神色,“你——”
“這時不翻臉,就掌握不到主動了。”墨紫笑了笑,“總不能真等人把咱們往死路上領,再來個絕地大反擊,我可沒那麼大本事。”
“既然如此,爲何要同意對方接鏈子?”兵家大忌。
“因爲有好處。”墨紫說罷,三步兩步站上船頭,大喊一聲,“於中何在?”
伍成因泥鰍落水而察覺不妙,又聽墨紫叫幫主的名字,便知對方已然將他們看穿,乾脆豁出去。揮手一呼,那些藏在暗處的幫子就奔上甲板,百人有餘。
“陸氏三兄弟何在?”他厲喝。
臭魚一手扯帆繩,站在船舷之上,“陸鬱在此,於中老鬼何在?”
就見那片烏鴉鴉的人頭之中閃出一條道,於中的冷臉出現,“要是你們三兄弟蠢一點,就這麼見不得人過下半輩子,我還能放過你們。不過,既送到我跟前,不親手取你們性命,豈不是浪費老天爺成全之意?可惜了你們的爹孃,一世英名,生了這等蠢才兒子。如此說來,我也算做了件好事,免得他們讓你們氣死,更冤枉。”
臭魚不再嘻嘻哈哈,怒火中燒,“老鬼,是你害死我們爹孃?”
“是又如何?”於中則哈哈大笑,“如今鯨幫已讓我清理乾淨,全是聽我話的人,難道還能爲你們三個小兔崽子正名不成?而且,你們也快變成死人了。可惜了那一船子的人,莫名其妙爲你三人陪葬。”
蕭維斜睨墨紫一眼,“原來如此。”
“不止如此。”墨紫還他一眼,“於中船上有大求人。所謂的私貨水線根本不存在,他們早就暗中勾結,出入玉陵猶如自家一樣,因此幾次遇到玉陵兵船都能安然無恙。所以,他們也沒打算進虎爪彎。水道圖上的紅線是故意畫上去,讓我們以爲他們真是走私貨。”
魏佳聽了問道,“你如何得知?”
“他們不是挖咱們的船?所以我就回訪了一次。恰巧大求人在底艙裡憋得氣悶,開窗說家鄉話抱怨呢。”墨紫如實回答。
魏佳衝她豎起大拇指,“我服了。”
讓他更心服的事,還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