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凌風深知，別說自己用的降龍掌，屬於陽剛掌力，縱然是陰柔內力所傷，只要利用歐陽鋒所傳的逆行經脈之法，將其轉化爲陽剛屬性，也能用寒玉牀化去。
但這一節，卻是不消說了。
因爲歐陽鋒開創逆運經脈之法，乃是在武學中另闢蹊徑，開了武學先河，實屬匪夷所思。
要知道旁人只是逆運真氣、移宮換穴，又不讓自己受傷，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神功了。
武學高手若是想要自費武功，只需逆運真氣就行，就更別說逆轉周身經脈了。
原軌跡中謝遜只是逆運真氣，就武功全廢了，故而逆運經脈之精妙，無法盡述，而這一門神功，歐陽鋒也只有楊過一個傳人。
黃衫女沒說，卓凌風若直接道明這一節，難免暴露自己偷進過古墓之事，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也是因此，卓凌風在聽到黃衫女到了，就想到了這一節。
想當年王重陽爲了林朝英，遠赴極北苦寒之地，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寒玉，製成寒玉牀。
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不但是修煉內功的極好工具，也是治療內傷的靈物，坐臥其上，內火自清。
再加上經脈逆行與其相輔相成，這種療傷怪法，功效之大，無與倫比。
昔日小龍女被金輪法王、全真五子擊成重傷，楊過夫婦身懷《九陰真經》《玉女心經》等多種上乘武功，也是無計可施。
但就在小龍女垂死之際，楊過悟到了利用逆轉經脈讓玉女心經的行功法門由純陰變爲純陽，再靠着寒玉牀，治好了傷勢。
只是在最後關頭，先是被李莫愁五毒神掌中的毒素侵入體內，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又在楊過相助小龍女逼毒，體內毒質順着內息將要流出之時，突被郭芙用冰魄銀針劇烈一刺，讓赤練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侵入周身諸處大穴。
這麼一來，縱有靈芝仙丹，也已無法解救，這才生出後續一系列波折，讓楊過小龍女分隔一十六年之久。
然而卓凌風一身正功，掌上未有毒素，只是單純的陽剛掌力，天生被至陰至寒的寒玉相剋，又有黃衫女此等高手一旁相助，治療周芷若的傷勢自然不難。
這與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爲黃蓉打通周身穴道，治癒重傷，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甚快，非利用外物所能比。
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這就更加了不起了。
卓凌風雖然知曉這一切，也曾有機會從朱長齡處學得一陽指。
但一則他對朱長齡這種貽羞祖宗、恩將仇報之人深惡痛絕，決心要取其性命。
再則這種狠辣之人言說的武功秘籍，誰知道真假，他若在運氣之處，稍微修改幾下，實難讓人發現，生怕練出毛病。
三因他一身神功，攻擊手段根本不缺，若是要用此功救人，又極耗內力與心力。
當年一燈大師救黃蓉時，不過一會功夫，便汗透重衣、氣喘如牛，黃蓉傷好之時，他自己便精氣疲弱，功力盡失。
卓凌風自忖沒有能爲別人捨棄自己一身功力的氣魄。
有此三者，故而纔沒同意朱長齡以功換命之說。
但今日之事，卻讓他有了一種“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感覺。
蓋因他爲人行事，求的是個問心無愧。
今日將周芷若擊的重傷垂死，全因自己以偏見猜度他人心思，才鬧的不可收拾。
周芷若若是真的不治，不提別人怎麼看待自己，會引發什麼不可控的後果，單隻滅絕師太，他便交待不過去。
故而適才暗暗後悔，當初沒去學一陽指，否則，斷不能讓她就此殞命。
好在有黃衫女這個“機械降神”似得人物，能將旁人無法處理的事，隨意解決。
卓凌風喜悅之情，也是充塞胸臆。
張無忌知道黃衫女家學淵源，自己也是醫道大家，聽了這話，當即明瞭原理，心中大石方纔落地，狂喜不禁，向黃衫女俯身就拜，說道：“事不宜遲，楊大姐，咱們這便動身吧！”
卓凌風淡淡說道：“你還有正事！”
張無忌正要開口，忽聽黃衫女說道：“你還真是個多情種……”說到這兒，注目卓凌風：“屠龍刀在此，這當務之急，你二人又作何處置？”
卓凌風一怔，即明其意，笑道：“張教主仁義過人，小弟願奉他爲武林盟主，主持抗元事宜！”
張無忌不禁一愣，衝口說道：“比起你來，小弟又算得什麼？大哥見多識廣，能人所不能，才最爲合適。”
卓凌風嘆了口氣，黯然道：“適才我傷了周姑娘，我這才明白自己短缺之處在哪裡。
想我自己從小學武，就想要有所作爲，武功好了，又發覺人上有人，而且有些事又不是全憑武功所能盡如人意，發生過好多事，讓我內心深受煎熬。
等到武功大成之時，突然又覺得世上沒有對手，也曾寂寞苦悶。
最終思來想去，就是我失了常足之心，想要將任何事都做到最好，這才讓自己無數次陷入煩惱。
而我的性格也不如你，我對很多人有根深蒂固的偏見，並不隨着事件的發展有所改變！
可是這份偏見，小則害得一二人性命，惹得十數人傷心。
大則就能害了成千上萬人，或許還能影響天下在胡在漢的命運。
這武林盟主之位，我若是真的當上了，我或許真會做出不利抗元大局之事，我是真的當不起。”
他知道自己對人物有先入爲主的印象，無論是周芷若還是朱元璋、陳友諒這些青史留名的梟雄人物，今天他能因爲這份印象差點害了周芷若，明天或許就能害了朱元璋這類人。
畢竟他對朱元璋這種白手起家、驅逐韃虜的帝王雖有佩服之情，但也有極其不滿的地方。
爲了他朱家天下，大肆屠戮功臣，幾件大案，導致人頭落地者、家破人亡者高達十數萬。
對自己草菅人命、作奸犯科的兒子卻是輕拿輕放。
更爲子孫後代計千秋，結果出現了一省之地都要供不起他們朱家王爺的情況。
他若是個普通人，也就罷了，可他是個帝王，那就必須公心大於私心。
在這一點上，他根本不合格！
最起碼與後世太祖皇帝沒有任何可比性！
但面對朱元璋這種人，卓凌風自己若有馭人治國平天下的本事，將他殺了，倒也罷了。
可他明知不是這種料子，若真的造成這等事，產生了嚴重後果，這份干係他實在擔不起。
但他此話一出，人人不明原由，都覺訝異，卓凌風年紀雖小，竟懂得如此深奧之理。
“偏見？”
張無忌奇道：“此言何意？”
卓凌風不答，張無忌知情識趣，也不再問。
黃衫女望着卓凌風，神情難以描述，目光一轉，看向趙敏。
趙敏面露笑容，向她略一頷首。
黃衫女又看向卓凌風，皺眉道：“看來在你心裡，國家大義終究不及兒女私情了？”
她明白，卓凌風是想遁走。
“世姐！”卓凌風正色說道：“順天應物，道法自然，世人之所以有衰老病死，就是氣血精神由弱變盛，由盛而衰的過程。
改朝換代，亦是如此。
而我等凡人，貴在自知，所行所爲，發乎於心，最終是否能夠達成目的，其實也不過盡人事、安天命而已，與二者孰親孰重，實則無關！”
他心中坦蕩，字字出於至誠，衆人聽他見事明白，所言所語與道門真義符節若何，雖有年輕人的孤傲，卻沒有那種本事不大，卻有一種“老子無所不能”的迷之自信，讓人聽了極爲舒服。也無怪周芷若不顧張無忌，冒險親近於他了。
張無忌躬身道：“大哥之言，振聾發聵，小弟受教了。”
趙敏聽的喜笑顏開。卓凌風又道：“況且周姑娘傷於我手，身子孱弱，世姐雖有幾位姐妹幫襯，但時間緊急，難免不會被有心人所乘，在下於情於理，也該隨行。”
趙敏跟着道：“不錯，楊姐姐，這一路上週姑娘也需要人服飾，更衣沐浴，多有不便，雖有幾位姐妹，但有我在，彼此間也少許多怨仇嗎。”
她是何等聰明，從黃衫女的行爲舉止中便知父王應該率大軍快到了，免得讓翁婿兩難做，她便也準備藉此脫身。
在她心裡，卓凌風只要一走，大軍殺來，這夥人也難有作爲。
周芷若服了丸藥後，只覺丹田和緩，額上的肌膚涌出點點汗珠，蒼白的面孔多了一絲血色，聽了這話，登時心子一緊，說道：“我可不敢當，你是堂堂郡主，我一個江湖女子，哪受得起！”
趙敏說道：“什麼郡主，我現在是卓家人，他是什麼人，我便是什麼人。何況你如此傷重，全拜我夫君所賜，我小小地出點兒力也是應該的嗎，總不能讓你記恨我們到永遠吧？”
周芷若又注目卓凌風，說道：“你之前說要殺我，看來都是假話了？”
卓凌風不想她提到此事，微微一愣，便道：“那自然是假的，我只想嚇唬你的。”
他很少撒謊，說假話也要考量，衝口說的大實話卻讓周芷若會錯了意思。
畢竟在周芷若眼裡，卓凌風天下無敵，殺伐決斷，與他第一次見面，他就斬殺數十名趙敏麾下的好手，那可真是言不輕發，說殺人就殺人，一點也不放空話。
但對於自己竟然只是嚇唬，周芷若回想以前，再想如今，雖是深受內傷，卻也心生暖意，只是她原本虛弱，說了幾句話，不覺倦怠起來，昏昏欲睡。
趙敏卻瞧出了周芷若的異樣，黃衫女幼修靜功，心思明澈，雖不能盡知兩女心思，卻能感受到二人都是心思多的異於常人，暗覺好笑，向卓凌風瞥了一眼，很是意味深長。
剎那間，卓凌風心中透亮，明白自己適才所言，又讓周芷若誤會了，一時心跳加劇。
黃衫女突然擰身揮手，拍出一掌，若挑若按，迅捷無比，正是《玉女心經》的招式。
張無忌覺出異樣，微微一愣，眉眼登時紅了，作勢向前撲出，可又被人將他拽住，原來是身邊的卓凌風，還未及開口掙脫。
黃衫女手掌已經拍在周芷若後背之上。
周芷若眉尖顫動，櫻口一張，噗地吐出一大攤紫黑色血塊，呼吸漸漸變慢，隨即若有若無，最後全然停止。
張無忌吃了一驚，叫道：“楊……”黃衫女衝他擺一擺手，上來兩個婢女，將周芷若抱過，徐徐坐在一邊。
黃衫女道：“她傷重垂死，體內生機雕零，精氣流轉混亂，全無章法可言，時候一長，自然油盡燈枯。
如今我將她打的龜息，既能延續藥力，也能讓她以體內精純真氣流轉維護性命。
由放心離魂而閉氣，由閉氣而通穴，三功連貫，渾爲一體。”
黃衫女所用之術乃是九陰真經中的放心離魂之術，神遊物外，心不附體，短暫閉氣，方不致窒息斷氣，氣絕身亡。
這種類似的功夫自古皆有，比如龜息術，但如九陰真經這般神乎其神的幾乎沒有。
一般龜息之術讓人神志閉合，什麼都不知道，有人若是想要殺他，易如反掌。
然而九陰真經中的龜息，目可視頭清明，神志不失。
當年王重陽假死，不但瞞過了暗處偷窺的歐陽鋒，就是連爲他整理儀容的全真七子、周伯通也沒能發現，這才讓心思機敏，武功絕頂的西毒在第一時間看到王重陽破棺而出時，直接嚇的呆愣住了。
他根本不及抵抗，一招被創，
王重陽一個將死之人，能夠一擊而中歐陽鋒，只因他給了對方一種竟然死而復生的錯覺。
這種超出認知的事，是個人都得嚇一跳！
而王重陽之所以違背誓言，用了十幾天時間將《九陰真經》融會貫通，就是不甘服輸，爲了破解林朝英《玉女心經》的最高一層。
因爲《玉女心經》的武功以快爲主，能在旁人發一招之時打出兩三招，最高明部分講究神光離合、似有似無、若隱若現、難以捉摸，再加上快捷之勢，威力更大。
這就必須用到放心離魂之術，方能神遊物外，不縈於心，若無其事，虛虛實實，真幻莫測，方能免爲所制。
王重陽以此破解了玉女心經，對林朝英只是情人間的鬥氣，但真正用到實處，遭受重創的，卻是西毒歐陽鋒。讓他蛤蟆功受損，二十年不履中原。
卓凌風每每想到這一節，都覺得歐陽鋒那一次挨的真的有些冤枉，也有些可笑。
不過他神志錯亂之後，跟着李莫愁到了古墓，又打死林朝英的婢女，也就是小龍女、李莫愁的師父，彷彿正應了那句造化弄人，蒼天饒過誰！
但後來歐陽鋒的遺法卻又救了小龍女性命，這際遇之事，當真難言。
張無忌聽了黃衫女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喜道：“楊姐姐當真家學深厚，小弟佩服。”
黃衫女冷然道：“佩服什麼？生死有命，人身無常，因緣離合，本就是不可強求之事，你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一各個卻都因爲男女之情，失了常性。她若是死了，你們兩個我看也要反目成仇了吧？”
她常年不見人，又修習少情之功，脾性乖僻，達觀生死，頗有乃祖之風，所言直指本質。
饒是卓凌風與張無忌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大人物，也唯有各自尷尬，不敢辯駁。
因爲適才周芷若垂死，兩人心亂如麻，但現在都想的清楚，周芷若若是真死，兩人縱然不反目成仇，這份交情也算走到頭了。
至於合作抗元？
呵呵，更是泡影。
因爲卓凌風與張無忌再是一言九鼎的君子，縱然不會遷怒於人。
但這些手下呢？
他們的想法呢？
丐幫若是聽命明教，難道不怕張無忌秋後算賬？
明教聽命丐幫，教衆亦會如此！
心思各異之下，那都是異己，還談什麼合作。
卓凌風從懷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黃紙，正是原來藏於屠龍刀中的《武穆遺書》，向張無忌遞了過去，說道：“這是嶽武穆的一生用兵方略，也有郭大俠關於針對蒙古用兵的心得，你拿上，日後見得真正的用兵大才，轉交於他！”
衆人只道他性情高傲，不料此時此刻，他竟會將嶽武穆的兵法拱手相送，一時間無不驚奇。
明教衆人卻是心中得意，周顛大笑道：“卓幫主拿得起，放得下，不愧爲大丈夫。”
卓凌風也不理他，望着張無忌，徐徐說道：“我無心權位，既是追求，也是性格問題。
其實你我都明白，有些事自己做不了，只能交給合適的人去做！
去就以道，可謂君子矣！”
張無忌心有明悟，嘆道：“委屈大哥了。”
卓凌風搖了搖頭道：“談何委屈，是我行事太過鋒芒畢露，連累你與周姑娘……”
周芷若昏沉中若有所覺，一雙秀眉皺了起來，卓凌風頓了頓，幽幽說道：“亂世飄萍，人生難定，說來可笑，我能走到今日，並非如何高明，全賴祖師餘蔭，乘着此番機會，也該去終南山瞻仰一番本教昔日遺蹟。”
張無忌雙手接過，翻閱第一章便說：“治軍之道，嚴令爲先。”
他瞬間明白卓凌風爲何不敢承擔武林盟主之位了，只因這些江湖豪士向來人人自負，各行其是，個別武功雖強，聚在一起卻是烏合之衆。若要申令部勒，令人人遵從指揮，那可真不容易。
只能先從本人麾下進行，可丐幫散亂，他已經力不從心，只能以自己手下明教爲始了。當即嘆道：“若是嶽武穆今日尚在世間，率領中原豪傑，何愁不把韃子逐回漠北。”
趙敏不由冷哼一聲。
突聽一陣清朗的長笑：“幫主到底是想去瞻仰祖師，還是想要丟下衆位英豪，逃避岳丈呢？”
一瞬間，卓凌風眼睛中滿是冰冷精光。
剛纔的聲音，不是有多可怕，而是他現在最討厭聽到的聲音。
趙敏臉色平靜冷漠，眼角眉梢卻有一絲莫名的殺機，她也聽出了來人是誰。
這人話至此處，忽見四周羣豪，紛紛站起身子，睜大了眼睛望着聲音來處，全場鴉雀無聲。
衆人轉頭望去，只見坪口一角突巖之後，魚貫走出十餘人，有老有少，有僧有俗，高矮不等，身着正是天下第一大派少林寺的服飾，衆人不由面面相對。